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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郎是否叛徒?《四郎探母》是坏戏吗?

郭永江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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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谁把京剧《四郎探母》打成不可救药的坏戏!据说是怕观众看后,都去学当“汉奸”,因为它的主人公杨四郎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既然是“叛徒”,岂能登社会主义舞台;再者,有人说:这出戏受到慈禧太后的青睐,日本侵略者的欣赏,既然是封建统治者和帝国主义分子所“拥护”的,我们当然就得“反对”。所以长期来将此戏束之高阁,不敢间津。


 其间,几次有人出来替它打抱不平,要求给《四郎探母》“平反”,为它“落实政策”。这本是问题探讨、艺术争鸣、活跃文化生活的好事,不料,文革中有人竟因此而遭到打击。

 

 杨四郎未被萧太后斩首,替其鸣冤者,却被迫害致死,实在令人痛心。不过,“好事之徒”大有人在,前些日子上海已公演此戏,台上唱,台下和,盛况空前;北京虽有勇者,排出全戏,但在“长官”的一声令下,草率收兵,观众只得望剧场兴叹。


梅兰芳、王凤卿之《四郎探母》


 邓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辞中号召我们:“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我想,如果以《四郎探母》为例,通过实践和辩论,集中正确的意见,以利于繁荣文艺,倒是一件颇有意义的好事。要弄清事物的本质,必须追根寻源。要弄清杨四郎是不是“叛国”,算不算“叛徒”,首先得搞清楚他生活的时代。

 

 《三国演义》开卷便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简短的一句话概括了我国几千年的历史。所谓“合久必分”,确是不假,如战国的齐、楚、燕、韩、赵、魏、秦的七雄争霸;三国时期魏、蜀、吴的鼎足分立;唐以后的五代十国;宋、辽、金的长期对峙等等,都应当看成是中国内部的集团之间、民族之间的斗争。它与今天国际上的侵略和反侵略战争,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们的祖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几十个民族开拓了地大物博的疆土;各民族之间的关系,主要是和平相处,友好往来,但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锐时,也会发生战争。


金仲林、文荣福、文荣寿、常利泉等之《四郎探母》


 过去在汉族正统观念下,谁也未把名为“三国”的魏、蜀、吴当成三个国家看待。京剧《龙凤呈祥》中的刘备过江招亲,娶了东吴太后之女孙尚香,没人认为刘备是“叛国”,也未把这位皇叔打成“叛徒”。可是却把《四郎探母》中娶了北辽太后之女铁镜公主的杨四郎,定为“叛国”罪,打成了“叛徒”。实际上是把北宋初叶的宋、辽、金对峙时期的“辽国”排斥出中国之外。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

 

 辽国(早期称为契丹)是公元九一六年建立的政权,它的界域包括现在的东北和山西、河北的北部,现在的北京,就是当年辽国的南京。这些地方大部分属于多民族杂居地区。从一〇〇四年辽、宋订立“檀渊之盟”起,两个王朝对峙了一百多年,基本上保持了和平状态。辽国虽然是以契丹贵族为主体的民族政权,但说汉话、写汉文,很注意和汉人的团结,曾提出“以汉制使汉人”的措施,如在辽国曾挂印为相的韩延徽就是汉人。这件事有力地证明了辽国是中国内部的一个王朝,过去的历史也正是这样总结的,《辽史》不是在二十四史中还占有一席之地吗?而今天却有人想把它排出在中国之外,实在荒唐。


马连良、程砚秋之《四郎探母》


 因此,对我国古代民族间的战争,也不能用今天国际间的战争去做机械的对比,只能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分析它,才能正确理解当时人的一些思想和行动。如杨四郎之父杨继业,追溯其身世,本非宋臣,他原为契丹属国北汉节度使,名叫杨贵重,因得到北汉君主刘继元之宠,赐姓刘,改名刘继业。他是怎样降宋的呢?据《宋史纪事本末》卷十三“契丹和战”中记载:继元降,继业犹据城苦战。帝(宋太宗赵匡义)索闻其勇,欲招致之,令中使谕继元,稗招继业。继元遣亲信往,继业乃北面再拜,大坳,释甲来见。帝慰抚之,复姓杨氏,止名业,拜代州刺史。

 

 此后,他为新主与原先的宗主国对垒,屡建战功。杨继业非但没有受到人们的唾弃,反而成了名垂青史的英雄,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既然投降宋朝的杨老令公可以在《金沙滩》“反戈一击”,那么被辽国俘虏的杨四郎回营看看老娘,又何必大惊小怪呢?再者说“探母回令”的情节,也并非敷衍成戏,历史上确有依据,如在《通鉴纪事本末》中“契丹入寇”中记载,上面提到的韩延徽就曾“逃奔晋阳”因“思母,欲告归,恐不听,故私归耳”。后来“既省母,遂复入契丹”。


梅兰芳之《四郎探母》

 

 可见《四郎探母》的故事,在当时来说,是有一定典型意义的。

 

 至于说到异族联姻,从古至今本为常事,它是民族和好的一种政治手段,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起了积极作用。人们所熟知的王昭君出塞和番,文成公主进藏修好,都已成为民族团结的象征。就拿杨四郎之母、杨继业之妻来说吧,据历史学家考证,他本是折德展之女,也并非汉族人,因西北人读折为蛇,所以将折太君讹传为佘太君。还有人以和平时期和战时招亲,不能相提并论为理由,来批判杨四郎,其实战争中被俘招亲之事,也并不罕见,如蔡文姬就是在战乱中被虏,到匈奴成家的。又如杨四郎之侄杨宗保,不也是在战场招亲,娶回了番邦女子穆桂英吗?穆桂英本姓慕容,是少数民族鲜卑人。这些姻缘不仅未受冷遇,反而传为佳话,可是为什么唯独对杨四郎却横加非难呢?究其因,无非是封建宗主国的观念在作怪。正是由于中国历史上绝大部分朝代都是汉族人为统治者,所以大汉族主义思想甚为浓厚,表现在对待历史剧问题上,就只能肯定少数民族依附汉人,反之则被称为“逆臣贼子”。时至今日,这种狭隘的民族观念,仍或多或少地残存在人们的脑海中,对京剧《四郎探母》的否定,不也正是这种思想不自觉的流露吗?


尚小云《四郎探母》化妆照片

 

 另外,从戏本身来看,杨四郎既未出卖民族利益,一也没有做不利宋军的坏事,当然构成不了“叛国”的罪行;他虽然和铁镜公主结婚十五年,可是从未暴露身份,当然更谈不上是“叛徒”。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只是一个饱受战火灾难之苦,心有余悸的战俘。


 所以杨四郎一上场时就唱道:“想当年金沙滩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成山。”既然被“番邦”俘虏,只得找个避风港,“隐姓埋名躲祸灾”。可是没想到十五年后的又一次战争中,“闻听得老娘到北寨”,游子思亲亦是人之常情,所以才“巧装改扮过营来”,希望能够“见母一面愁颜解”。过到宋营后,杨四郎告诉母亲,他在“番邦”已被招为驸马,虽然“铁镜公主真可爱”,“本当过营把姑拜,怎奈是两国交兵,她不能来。”从这些地方可看出杨四郎渴望着阖家团聚、骨肉重逢,憧憬着和平安定的生活。我们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在民族斗争的缝隙中求生存的人物,定成“叛国”罪,打成“叛徒”呢?


谭鑫培之《四郎探母》

 

 有人说:京剧《四郎探母》是清代宫廷戏的直接谬种,是以慈禧太后的思想体系构成的,更何况还受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欢迎,所以这是一出坏戏!这种说法,也缺乏根据。不妨我们先来看看这出戏是怎样形成的?它与清代宫廷戏有什么关系?

 

 杨四郎这个人物,在《宋史》里《杨业传》中记载杨业有七子。至于杨四郎的活动确无史可查,只是在文艺作品中才有了他的行动。这说明杨四郎尽管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但在戏剧和小说中,它只是一个带有浓厚传奇色彩的艺术形象。《孤本元明杂剧》中的《开诏救忠臣》里首次从文字上出现了杨四郎的线索。剧中人韩延寿有一段念白:俺人马浩大。将杨大郎长枪刺死,杨二郎短剑身亡,杨三郎踏为泥酱,杨四郎不知所在……到了明嘉靖年间出现的话本小说《杨家将演义》中,却进一步描述了杨四郎的下落。原来,他在战场被俘,表现得颇为英勇。后来,他拆杨字改木易,与琼娥公主结婚,并几次“赠粮草暗助宋兵”。在宋军攻打幽州时,里应外合,返回宋营。小说里虽有辽国招亲的情节,却无回营探母的故事。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宫廷里编辑了一本有二百四十多出戏的《杨家将》戏曲集,名为《昭代箫韶》。剧中有杨四郎,也未出现“探母”和“回令”的情节。可见那种说它是“清代宫廷戏的直接谬种”,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谈而已。

 

 实际上,京剧《四郎探母》确实来自民间。尽管作者是谁,谁是第一个创演者已又从查对,但最早演出的剧种是陕西梆子(秦腔),则不容怀疑。因为京剧本身就是源于秦腔和高腔(弋阳腔)两大声腔系统,“二黄”是脱胎于高腔,“西皮”则蜕化于秦腔,而京剧《四郎探母》从始至终,“西皮”到底。这出戏很可能就是在秦腔戏的基础上,随着京剧形式的发展逐步演变而成。


孟小冬《四郎探母》反串公主


 另外,许多古老剧种都有这出戏,剧中唱词都还保留着陕西话的乡土气。如云南滇剧的《斩辉》(即《回令》)中就有这样的唱词,“我本杨家第四娃”和“不知阿哥在那搭”,这里的“娃”和“那搭”,都是陕西土话。川剧《女盗令》中有:“可恨这个小杂种,将我国人情地理,哈打马嘻,私自带回国去,一本一本奏与他小昏王”,“哈打马嘻”就是陕西方言“全部”的意思,和北方土语“归里包堆”的意思相似。这就更进一步说明,京剧《四郎探母》确实与清代宫廷戏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至于说,这出戏是按照那拉氏的思想体系构成的,更是让人难以理解。根据王芷章的考证,湖北“黄腔”(京剧前身)演员汪一香、陈莺仙、丁鸿宝在道光十年(一八三〇年)进北京前,就擅长扮演《探母回令》中的公主。细算起来,一八三五年生人的那拉氏,那时候尚未出世呢!但有人为了树立那拉氏体系说,还举例为证道,当年梅巧玲饰演的萧太后,维妙维肖,所以人称“活太后”,丛服装、扮像,到举止动作,均可见慈禧的影子。言外之意,萧太后就是慈禧的化身,这出戏就是为慈禧写的,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殊不知“活太后”绰号的由来,曾有过一个奇特的故事呢!


梅兰芳、马连良之《四郎探母》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梅巧玲因故得罪了慈禧,“老佛爷”一怒,要治梅巧玲的罪。与梅巧玲交好的皇宫大管家李莲英进谏说:“梅巧玲的玩意儿好,治罪后就看不见他演戏了,不如先看一次他的《四郎探母》,再治罪不迟。”随后,李莲英就给梅巧玲出了个主意,演萧太后不要戴额子、插翎、穿女蟒,而要改换旗装,举止神态,要学“老佛爷”,尽量讨她高兴。梅巧玲同意了。果然演出后没有获罪,反得优厚赏赐。从此,再演萧太后,均以此为准。然而,萧太后的扮像和慈禧的思想体系,又有什么内在关系呢?

 

 我们评价一部作品,应当按照艺术的特殊规律来进行分析,对戏剧作品来说,首先应当分析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有无典型意义,而不能因为谁看过,或是谁喜欢过,而妄加褒贬吧,慈禧喜欢这出戏,可能有她的企图,日本侵略者爱看这出戏,也可能有他的政治目的,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今天来谈这出戏,却不能以封建统治者或帝国主义分子的好恶,作为评论的标准。当年希特勒不是也非常喜爱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吗?而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打倒这部经典作品。

 

 据说台湾今天禁止演出《四郎探母》,是怕引起人们的思乡想母之念。我们今天不敢演这个戏,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有一些和《四郎探母》问题类似的戏,却一直在演出,如《红鬃烈马》,对同样“异邦”入赘,招为驸马的薛平贵,却是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允许他回《武家坡》探亲,还可以让他“引狼入室”,带着西凉国的兵马,充当“还乡团”的先锋,回国和老丈人“算账”。从《红鬃烈马》和《四郎探母》的演与不演中,却见到了我们在贯彻执行党的文艺政策中存在着一定的盲目性。某些剧目的遭遇,往往是由于某位大人物说了一句褒贬的话,于是有的被捧上了天,有的则在自上而下组织起来的大批判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见天之日。


筱翠花、郑醒民之《四郎探母》


 可见贯彻执行党的文艺政策,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来不得半点生硬。象京剧《四郎探母》这样有影响的剧目,不是越不让演,而呼声越高吗?当然京剧《四郎探母》跟其它传统戏一样,芜菁并存,原样照搬,也不见得就能满足今天观众的欣赏要求。有人建议,可以砍掉“回令”一折,留待下一代人去解决,依我看,也未必合适。也有人建议,对全剧大动刀斧,这是否行得通也有待于实践。过去也有把这戏改为《杨四郎之死》的,并未立住。我想如果《三关排宴》真能代替《四郎探母》的话,人们也就不会再来怀念《四郎探母》了。依我之见,倒不如让艺术家们按照时代的要求,在实践中不断修改、提高。舞台上尽可以存在“百花齐放”的多种演出本,戏剧评论工尽可以展开“百家争鸣”。在真正的艺术民主的空气下,我认为象京剧《四郎探母》这样的难题,是可以得到圆满解决的!


(《人民戏剧》198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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