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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怀念著名昆曲老人张娴

冯其庸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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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张娴最后一次的见面到现在,也已经有几十年了,我一直以为她还在南京,而且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一位健康的老人。因为上次我在南京见她时,她清瘦而健康。没有想到这次潘伟民来却告诉我她已经于去年去世了,去世时九十二岁,而且自己很清楚她要走了,情绪一如平常。当学生为她再唱一曲昆曲时,她的两手,居然还能应声动作,然后安然别去。若用旧时写文章的说法,就应该说是“仙”去了,生老病死,这最后一关过得这么安详,实在是福慧。

 

 张娴比我大八岁,我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见到张娴的。那时抗战正在最艰难的时候,由朱国梁当班主的苏昆剧团,流落到了我的家乡前洲镇,镇上有几位热心人就请他们在镇上的小剧院里演出,一天只能维持两顿稀粥。我那时在读中学,我自小就酷爱戏曲,剧院离我的学校很近,所以每天下午课后,我就赶到剧院看戏,有时连晚饭也不吃,等看完了晚场再回家吃晚饭,所以他们当时演出的戏,我都看了。特别是王传淞、周传瑛的《访鼠测字》,王传淞、张娴的《活捉》,张娴、周传瑛《长生殿》的《小宴》、《定情》、《惊变》、《埋玉》,《贩马记》的《写状》、《三拉》、《团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等戏,看得印象最深。他们在前洲的时间不短,由于我天天去看戏,因此很快就与他们熟悉了,其中尤其是朱国梁、王传淞、周传瑛、张娴,更为熟识。后来我到无锡去上学,他们也到别处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张娴、周传瑛之《鸣凤记·写本》


 1956年,我已到了北京两年,忽然有一天,接到朱国梁的电话,告诉我他们的剧团到北京来演出了,剧目是《十五贯》。他说明天晚上彩排,希望我去看看,能不能在北京打响,他担心的是南昆的语言和曲词北方人能否听懂。我立即答应他一定去,他极为高兴,并与我讲了别后他们班里的许多变动。


 彩排是在前门外广和剧场,我看完彩排后十分激动,我与朱国梁王传淞、周传瑛说,这个戏肯定能打响,语言和曲词也不难听懂。在这个戏里,张娴是舞台监督,没有演出。过了没有几天,朱国梁又来电话了,他告诉我他们到中南海演出了,毛主席、周总理看了他们的演出,十分赞赏。接着是中央让公安干部都去看这出戏。再接着是由田汉老执笔的《一个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人民日报》社论出来了,于是《十五贯》红遍了全国。

 

 这次在京,还在广和剧场演出了《长生殿》,周传瑛的唐明皇,张娴的杨贵妃。剧目记得是《定情》、《赐盒》、《絮阁》、《密誓》,我恰好坐在较前排,看得十分真切。尽管以往我看过他们的不少戏,但这次演出却大不一样,周传瑛的唐明皇风流潇洒,书卷气十足,而张娴的贵妃,从唱念到做,真是丝丝入扣。传瑛原先是正功小生,后来因嗓音问题改演须生。周贻白老师给我说,可惜你没有看过传瑛的小生,他胜过俞振飞。而现在演的须生,又是让观众目不暇给,真正是全神贯注,生怕少看了一点点。而他的嗓音,于苍劲中仍然潇洒飘逸,尤其是他许多不经意的小动作,戏剧术语叫“零碎”,真是好到毫巅,让你不得不赞叹备至。


《十五贯》


 至于张娴的贵妃,扮相既妩媚大雅,嗓音又特别甜润。上海人叫做“嗲”。但这个“嗲”字还不确切。上海人说的“嗲”带有一点点“俗”,而张娴的“嗲”,是“嗲”而不俗。加上她的身段动作,水袖功夫,使你感到场上这两个人的戏,真是“如胶似漆”。我不禁感叹地说这样的杨贵妃,真是“解语花”,这样的杨贵妃,唐明皇怎能不“三千宠爱在一身”呢!这一场戏,岂止是绕梁三日,对我来说,是绕梁五十年。因为从那场演出至今,恰好已是五十年了。可我一闭眼,当时的声情依然历历在目。而且只要我一想起这出戏里张娴的贵妃,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李白的《清平调》来,想起“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这个杨贵妃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杨贵妃。这出戏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与京剧或别的戏的唐明皇、杨贵妃最大的不同,是传瑛和张娴两人的明皇贵妃,让你感到自然缠绵,生活气息浓厚,使人感到不是在做戏,而是生活,而实际上这恰恰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而别的戏里的贵妃,总离不开一个“做”字,也就是说使你感到这是在“做戏”,或者说“演”得真好,而观众总忘不了一个“演”字。可惜那时还没有录像,一切都风流云散了。


周传瑛、张娴之《长生殿·定情》

 

 这场戏后,过了几天,我还看过一次传瑛的《迎像哭像》,也是演到了极度的淋漓尽致。看了传瑛的《迎像哭像》,给你最突出的感觉,是唐明皇对贵妃真是一片真情痴情。是“情到极处总是痴”。

 

 自从这次演出后,我们又天各一方,他们是回杭州去了。到了1975年,我因事去杭州,特意去看了传瑛和张娴,那时张娴六十多岁,离开北京演出,又已二十来年了。但他们身体还好,传瑛好像稍微差一点。

 

 一场文化大革命,大家饱经风浪,当然见面后感慨万端。我曾赠以两诗,可惜诗稿已找不到了。

 

 过了多年,可能传瑛已去世,我到南京去,张娴恰在南京,因她儿子在江苏昆剧院。我即去张娴住处看望她,她虽已老,但仍很清秀,很精神,她说有时还能教戏。这是她在我脑子里的最后印象,如果不是阿潘来,我还以为她仍在南京,还是那个样子,谁知道她已于去年走了。


张娴、俞振飞之《玉簪记·琴挑》

 

 张娴的早年是历尽艰危困苦的,但她却学得一身好功夫,特别是善于领会角色,加上她天赋的好嗓音,经过苦练和敏悟学得的好身段,所以她的舞台形象会永远留在观众的脑子里张娴的去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最后的老一辈的昆曲老曲师,尤其是没有能留下她精彩的音像资料,实在太遗憾了。差堪告慰的是有一部阿潘给她记下的回忆录,我读了一遍,勾起了我记忆中的许多往事。以往我一直没有写过关于她和传瑛的文章,这就算是我对他们两位的悼念和怀旧吧。

 

 2007年3月22日夜1时


(《春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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