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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梅兰芳先生:“偶与人间争富贵,万花齐首拜东风”

文怀沙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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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梅兰芳先生一百冥诞时,有些朋友认为我与梅先生的交往确有值得记述者,便折柬或登门索稿。但我一向认为,凡作文涉及已作古者,下笔须格外慎重,否则便有“标榜”或“背本”之虞,故一直因循下来。近来,又不断有人催稿,语言大都软中带硬:“今年是梅兰芳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您拖了十年,现在总该动笔了吧!”我很理解诸公的盛情,但他们有所不知:早在抗战胜利后,梅先生便将他的全部日记及有关材料提供给我,希望我为他作传。我当时颇感为难,在我看来,要写“活”梅兰芳,不能不触及他自幼失怙(4岁丧父,14岁殁母)、孤苦无靠的“卑贱”身世,不能不写他掌声后面的眼泪。而梅先生对此却想不通,他不愿我去重揭他青少年时代的那些屈辱。后来,我把这些材料带往解放区,建国后,许姬传撰写了三卷《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其二卷所用的材料全是由我提供的。岁月如驶一晃就是几十年。每当我想起梅先生,他那非狷非狂、几于中道的做派,刻苦自励、笃勤匪怠的精神,推己及人、润物无声的心肠,雍雍矩度、一秉至诚的德性,便像浩渺苍海上葱翠的小岛,在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来。


 毋庸讳言,在梅先生身上也确乎存在许多弱点或缺点,但在我的忆念中却因此愈觉得他的可爱。下面我就在本文的题目内,谈一谈我所认识的梅兰芳。


梅兰芳、俞振飞、梅葆玖之《断桥》


 在我的印象中,梅先生总是慈和地微笑着,他从不贬损别人,伤害别人,而是处处无微不至地关顾别人,体贴别人。记得建国初期,梅先生到石家庄演出,由于没带班底(四梁八柱),有位小姑娘被临时“派活”(跟随梅先生有一段跑圆场),不免心怀忐忑,梅先生知道后便主动来到后台,亲切地对这位小姑娘说:“我老了,到了场上的时候,你可要带着我一点。”从而打消了这位小姑娘的顾虑。


 还有一次,梅先生在北京演出,其时,文化部艺术局有位负责接待工作的同志不慎将一块英格尔表丢失,梅先生知此事后,不露声色。演出结束后,梅先生在赴沪的列车窗口前,紧紧握住那位失主的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要跟别人说,我求求你,你就收下吧。”说着将一块欧米卡手表用力塞在那位同志手中。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铭感很深。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有些旧文人习气,田汉等人对其颇有微词。一次,我对梅先生说:“不少人对许姬传的印象不太好,你这个秘书可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梅兰芳之《宇宙锋》

 

 而梅先生却说:“许姬传这个人,人家是讨厌他,但他是个好人,他是叫人不舒服,但他是个好人。”可见,梅先生并不以个人的好恶、得失为标准评量他人,具有一种大贤风范。

 

 梅先生笃于情义,古道可风,这一点,我想应与他自幼学艺,深受传统剧目中忠臣忠子观念的影响有关,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来自他少年时期所经受的屈辱(然而,这种“屈辱”正是孕育梅先生深广的同情心和博大爱心的胚芽)。因此,梅先生从来不摆大师派头,他生前与许多老辈相交甚契,奉若慈亲,这是种不在名位上掂斤计两,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人间真情。正是这种“真情”,在梅先生身上演化出不少动人的故事。


 上海画家汤定之逝世后,其丧事悉由梅先生一人操办,买棺材、择墓地,俨如孝子。更令人感动的是,梅先生对老辈的情义不仅不以人的存殁而改变,还会深情一往地将爱心移加在其家人身上。如梅先生的琴师王少卿去世后,其子孙悉由梅先生抚养。

 

 据我所知,梅先生先后接济过60多家,他总是根据每家的不同经济状况,按月给予相应的补贴,从未间断。更难能可贵的是梅先生从不以一个施恩者的身份自居,相反,他对接受救济者总是怀有一种发自五内的歉疚,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表露他的能力有限,给予他们的太少……在这一点上,程砚秋先生与梅先生颇有不同,一次,程先生得知老友杜颖陶穷难潦倒,且债台高筑,便主动在武汉为其举行义演,为时两个多月,赚得一笔巨款(大约2万多元),从而使杜颖陶摆脱困境,喜度新年。过了两年,杜先生经济又感拮据,他不急不怕、胸有成竹地写一便条叫儿子去程家去取200元以应急,不意程砚秋一见此条,竟大为不快,“我该你的!”自此,杜颖陶对程砚秋由当时的“恩重如山”变为“仇深似海”,相比之下,梅先生在这一方面所采取的是种“中庸”之道,他既不会像程砚秋那样为“救贫”拼死拼活,更不会对故人恝然于怀。如果说,程砚秋在生活中展露更多的是“阳刚”的一面,那么,梅先生则更偏于“阴柔”,前者好似傲霜的菊花,而后者则更像是牡丹花。我曾当面赠梅先生两句诗“偶与人间争富贵,万花齐首拜东风。”


梅兰芳与程砚秋

 

 梅先生的这种“阴柔”,在一些严肃的场合,则不免带有种“调侃”与“滑稽”。记得在1957年的一次批斗右派分子的会上,梅先生以戏剧界代表、文联副主席的身份到台上发言,只见他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应在党的领导下工作,你们干嘛要当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真是(说到此,梅先生伸出他在舞台上唱旦角惯用的玉兰指,往前方一指)岂——有——此——理!”逗得那些正对右派分子历数罪状大施挞伐的人(甚至不少右派分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此我想起梅先生在抗战时期蓄须明志的佳话。从梅兰芳身上,我确实看到了一种可贵的民族气节。“九·一八”事变后,梅先生毅然放弃惨淡经营的“缀玉轩”故居,全家迁居上海马思南路。此间,他与叶恭绰一起编演《抗金兵》,又将《易鞋记》改为《生死恨》公演,藉以激发国人的民族气节。但在与梅先生的接触中,我发现在对待日本人的具体态度上,梅先生与性情刚烈的程砚秋又有不同(这位在舞台上千娇百媚的“名旦”,曾因在某车站用重拳一连击倒十几个日本宪兵而名扬天下)。他总是以一个温和的外表包裹着一个刚毅的灵魂:他一方面并不明显得罪日本人(有时日本头目家中做寿,梅先生也亲自到场应付下,随即退出);一方面蓄须明志,绝不登台唱戏,取悦日本人(如坚邀其演出,梅先生或装病或以嗓子坏了相推拒,晚上则又对着镡口练唱)——梅先生就是以这种独有的方式保全着他的民族气节。


梅兰芳影片《生死恨》

 

 梅先生中年以后,由绚烂归于平淡,颇有点像博物馆里陈列的青铜器,随着岁月的推移,渐渐长上铜绿,早年的火气、光色消褪了,代之以沉稳、庄重。但也正因为看多了梅先生“沉稳庄重”的一面,梅先生的“发急”、“动情”才会给我留下不磨的印象。

 

 抗战期间,梅先生全家住上海马思南路的一所花园洋房(房产权属于国民党元老程潜),程潜回到上海,强令将房子收回,并声言再拖延就要将东西扔到街上。一向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梅先生这下子急了,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帮忙,我当时考虑到郭沫若先生系国民党参政会的参政员,与张治中、潘公展、雷震、于右任等参政员颇为熟稔,便连忙去找郭先生,说明事情原委。

 

 郭先生听罢,当即表示一定效力,随即四处奔走,多方周旋,总算救了梅先生的“急”。事后,我偕梅先生去郭府拜谢(此前他们并不相识),郭先生那一天显得非常高兴,热情地对梅先生说“我到过苏联,发现那里的人只知道中国的两个人,一是孔夫子,二是梅兰芳博士是也。”说着,郭先生便以此为内容,写了一个条幅送给梅先生。解放后,我曾问过梅先生:“您怎么不把郭老那幅字挂起来?”梅先生把小舌头一吐:“我能挂吗?那要挂出来可了不得!”

 

 还记得葆玖在吕班路小学念五年级的时候,为替学校募捐有一次在上海宁波同乡会公演《棒打薄情郎》(那年葆玖大概11岁),我与梅先生最后入场,坐在最后一排,当梅先生看到台上的葆玖一招一式那样酷似他青年时代的风貌,不禁热泪盈眶那是喜悦之泪,也是伤心之泪,是怀念青春年华之泪,也是看到新一代成长起来的欣慰之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梅先生如此“动情”。


梅兰芳、梅葆玖之《游园惊梦》

 

 20世纪50年代初,各地为选拔地方剧种的代表人物,纷纷赴京演出。有一次,我与梅先生一起观看湖北汉剧《宇宙锋》,又一次发现梅先生“动情”了,眼睛里闪射着一种发现人才的喜悦之光,他紧攥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这个小姑娘演得比我好!”我被大师久享盛名犹谦冲自牧的精神深深震撼了。演出结束后,我情不自禁地来到后台,告诉那位当时名不经传的小演员道:“梅先生也来看戏了,他说你演得比他还要好!”这位小演员听后,当时热泪盈眶,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事隔几十年后,我在东湖又与这位“小姑娘”(这时已在湖北汉剧院)不期而遇,提及当年的那些往事,她立即认出了我,激动异常,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无限深情地说:“我忘不了梅先生,我能有一点成就,与梅先生当年的鼓励分不开,他对我一生都是个鞭策。”(我们在1981年的这次颇具戏剧性的会面,当时湖北的《长江日报》专门作了新闻报道,题为:“文怀沙巧遇陈伯华”。)从这里,我再次体味到“死是生存在活人的记忆里”这句名言的真正含义。

 

 作为一位大师,梅先生以其精妙绝伦的表演艺术而蜚声中外。但他辉煌的艺术成就并非依恃某种惊人的天赋。记得萧龙友先生(蒋兆和的岳父,北京的四大名医之一)曾亲口告诉我说:“梅兰芳的资质并不高,眼睛也不好,有点暴眼,但他勤奋、刻苦。”此乃知人之论。在与梅先生几十年的交往中,我还发现梅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万口腾誉的艺术大师,绝非偶然,细究其因,大抵有三:


 一、倾慕文化,对知识、学问有一种真切的向往。梅先生总是清醒地看到自己学养上的不足,折节读书,从不稍自暇逸懈怠。尤为“难能”的是,他从不为他的盛名所累,名气愈大,愈是刻苦自励。惟其“难能”,所以“可贵”。

 

 二、虚怀若谷,博采众长。在梅先生身上,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他从不妒贤嫉能,自我标榜,而是博采众长,补己之短。在这里,我仅举一例:四十年代,周信芳先生在上海主演连台本戏《封神榜》中的姜子牙,颇受欢迎,场场爆满。一次,我问梅先生:“你怎么总跟海派搞在一起?京剧姓京嘛!”梅先生听后不以为然,对我说:“在上海我们不敢久演,三个月或一年来次,而周先生在上海却几十年不倒,票房价值一直没有跌下来。能够几十年不倒,这其中必有道理。”显然,梅先生并无门户之见,他总是多方吞纳,博采众长,最终形成了他独具风韵的“梅派艺术”。


梅兰芳、周信芳之《二堂舍子》

 

 三、注重“内美”与人格修养。早在民国初年,梅先生便以出《穆柯寨》轰动沪上,并以22万张选票而荣膺为“声震瀛海”的“伶界大王”。其后,梅先生一直“走红”,独领风骚数十年。窃以为,梅先生之所以能够在传统的京剧程式中注入不同凡响的神韵,其一唱一念、一招一式之所以如此醰醰有味、魅力无穷,乃至梅先生作为一代大师,其艺术生命之树之所以能够长绿不凋,恐怕都不能单纯归结为技巧,而是梅先生一贯注重“内美”与人格修养的必然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表演艺术的极致必然是诗化的,它能够将观众引领进一种优美、崇高、圣洁的意境之中,而作为创造主体,审美情趣愈是高雅、修养愈是深厚、人格愈是完美,也就愈有可能超越现实境界而达至高远超妙的人文意境。仅仅从这一点看,梅先生的成功经验无疑具有警醒当下、矫正时弊的作用。

 

 关于梅先生,我在这里只能拉杂地回忆如上。其实,对于梅先生这样一位为京剧艺术奋斗一生的大师来说,他不朽的精神与辉煌的业绩,早已在他无限热爱的舞台上展露无遗。无论采用何种形式纪念,都丝毫不会对其有所增益或减损,无非是寄托后人的一种感念而已。但我想,趁我们这些与梅先生有过直接亲炙的老者头脑还清醒,将我们所亲历的东西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下来,这对后人或许不无裨益,故勉力成文,并以此纪念梅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

 

 2004年8月


(《文怀沙爨余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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