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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玉堂春》是怎么来的?

傅惜华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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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黄《玉堂春》,《起解》、《会审》二出,近日梨园最为盛演。昔时尚有《关王庙》一出,以稍涉猥亵,致于被禁。数年前,旧京名伶竞翻旧本重演,借资号召。荀慧生、尚小云二伶,尝重编此剧,自《嫖院》起,至《团圆》止,首尾始全,出演以来,颇能哄动一时也。


 其于文艺上之价值,殊可与世界名著《复活》小说,媲美艺林,澹云兄已为文阐论之,勿庸赘述。兹将此剧本事之出处,皮黄剧本之来源,就余个人见闻所及,粗为研讨,贡献剧坛,聊助谭资耳。


 《玉堂春》一剧,演明义伎冤狱事,世人均知为明季山西洪洞县实事,谓至清时,县署中尚存全案卷文,张文襄公之洞抚晋日,曾调阅之。至于剧中人名,恐皆非实。


 王金龙一脚,所影射之人世有两说。一谓今之陇海路郑州站附近,有明刑部侍郎王斌之墓,上人相传,斌即《玉堂春》故事中之王金龙云。一说即明史中之王三善。或谓作此剧者,系取材明《七修类稿》所载之苏小小事,点窜而成。以上诸说,类出臆想,毫无确据,未可轻信。


《新玉堂春·梳妆》荀慧生饰苏三

 

 闲考此剧事实,盖出于明嘉隆间,审理是案之人,则为海忠介公瑞。按余家所藏之明人李春芳之《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卷二有《妒妾成狱》一案,事迹与此剧之关目,泰半相同,原原本未,当非虚妄。


 其事实云:“南京聚宝门外,有一王舜卿,父为显宦,致政归,生晋都下,与妓玉堂春,日久情深,不忍相舍,乃所携之金渐消,还只恋妓,后囊罄,然妓待如故,但鸨日憎。生不得己出院,流落都下,寓一城隍庙中廊下。有卖果者见之日:公子乃在此耶?玉堂春为公子誓不接客,命我访公子所在,今幸勿他往!乃走报玉堂春。妓诳其母,往庙酬香。见生抱泣曰:君名家公子,一旦至此,妾罪何言!然胡不归?生日:路遥费多,欲归不得。妓与之金曰:以此置衣服再至我家,当徐区画。生盛服饰,仆从如往,鸨大喜,鸨相待有加,设筵。夜阑,生席卷所有而归。鸨知之,挞妓几死,因剪发跳足,斥为庖婢。未几有一浙江客,兰谿人,姓彭,名应科,闻妓名,求见,知前事愈贤之,以百金为赎身。逾年发长,颜色如旧,携归为妾。初商妇皮氏,以夫出,邻有监生,俛妪以通。及夫娶妓,皮妒之,夜饮暗置毒药,妓疑未饮,夫代饮之,遂死。监生欲娶皮,乃峻皮告官,云妓毒杀夫。妓曰酒为皮置。皮曰:夫始终妓为正室,不甘为次,故杀夫冀改嫁。妓遂成狱。生归,父怒斥之,遂矢志读书。登甲后,擢御史,按山西。时公已转浙江运使。生以告之公,可为生根究此女,公诺之托。至浙询之,乃知妓成狱已久。一日,察院录闪犯,解妓往审。值公轿至,妓即攀公轿告曰:老爷神狱,小妇冤于图圄,乞爷爷救之,公沉思曰,舜卿曾托究此妓下落,今日可救之,以脱其罪,日后可好与舜卿相见。乃即代归衙审。令隶去速刘妪胡监生等至,不服,乃潜匿一卒于庭下柜中,监生皮氏与妪,俱受刑于柜外,公伪退,吏胥散。妪年老不堪刑,私谓皮曰:尔杀人累我,我止得监生银五两,布二尺,安能为此挨刑?二人曰:老妪娘,再奈烦一刻不招,我罪得脱,当重报老娘!柜中卒闻此言,大叫曰:三人已尽招矣!公出,卒面证,俱服。公令人伪为妓兄,领回籍后,与舜卿为侧室,妓冤得白。公作文书,申详察院,顾大巡见之,大为明谳抑称之。”


张君秋之《玉堂春》


 其原故谋死亲夫文曰:“告状妇皮氏,告为号究夫命事。恶妾周氏,不甘为小,若要夫嫁伊身,夫竖不从,岂恶置毒药死。少年冤毙,闻者伤心,夫系无故遭毒,情惨蔽天,恩爱相残,五伦灭绝。叩天法究,感恩上告。”

 

 被告诉文曰:“诉状人周氏,诉为冤诬陷害事。切身嫁彭应科为妾,仅守闺训。皮氏每怀妒忌,置药欲杀妾命,岂夫误饮遭伤,殊仇反捏架言欲嫁毒杀。不思酒由尔制,死夫一命不足,又欲害身以死,情实可怜!哀诉天台做主,劈冤上诉。”


 海共之判词曰:“审得皮氏,以夫久外不归,乃与胡才成奸。应科娶周氏而归,伊见执妒,置药毒之者实矣!岂周疑不饮,科乃饮之,而中毒死,何尤反陷周之不甘为妾?杀科将以再事他人,恶毒之心,胡甚之耶!然伊虽恶毒不尽,亦无此能陈告,必胡才之奸计也。皮氏大辟抵命,胡才合应拟戍矣。”


 案中人物,除王金龙之姓及皮氏无异外;若王名舜卿,玉堂春乃周姓而非苏三,沈洪为彭应科,奸夫为胡才,是盖作者以清门子弟,涉于娼门情欲之事,故为回护,隐其名氏耳。然亦有两点可疑,如书中谓海忠介公谳此案,在转任浙江运使时。


 考之《明史》,《海瑞传》及是书附载之小传,公扬历中外,实未尝一莅浙省。又按《江宁府志》,明季嘉隆两朝前后,亦实无由甲科出身,擢授山西巡按之王姓其人。则此案个中隐微,似又有于回护之中,更有所托者也。

 

 余家藏钞本戏曲,有《破镜圆》传奇一种,盖即演玉堂春、王金龙相爱事,因剧中二人虽经种种被折,然破镜终为重圆,遂有是名。



程砚秋之《起解》


 此本系梨园世家旧钞者,未题撰人姓氏,而遍稽《曲海》,《传奇汇考》、《曲录》诸书亦皆不见著录。审其词章律法,结构排场,殆出于雍乾以后人之笔。此本发现,始知今日梨园盛演皮黄之《玉堂春》一剧,实非杜撰。乃据《破镜圆》传奇,翻换改制而成者也。

 

 此剧《会审》一出,排场,歌曲,宾白,皮黄剧本则完全剽袭于传奇本。爱述二本之异同,以见此剧衍变一斑:


 (一)脚色


 传奇本,按察司名刘秉彝,正生色扮。皮黄本则讹作刘炳义。布政司,传奇本名张正乾,副末色扮。皮黄本则改名周良杰。长解,传奇本名崇宏道,皮黄本则称张公道。至于王金龙、苏三,两本姓名俱同。皮黄本之按察司布政司,并以老生色扮之,殊不如传奇本之规律谨严完善耳。

 

 (二)排场


 传奇本开场:众引副末上,念引子,上场诗,白,吩附打道,歌【六么令】下。众引正生上,念引子,上场诗,白,吩咐打道,歌【六么令】下。众引小生上,念引子,上场诗,白,歌【驻马听】。杂上,禀白,小生白有请。副末正生上,相见,宾白。副末正同下。小生更衣,吩附开门。


 开门,副末正生同上,各座。传洪洞县长解。丑上,报进,呈公文。小生,付末,正生,丑,宾白,小生白,带犯妇丑引旦上。


 哭,歌【端正好】。丑白,旦歌【滚绣球】宾白,歌完。旦进跪,小生命张面上来。旦拾首,小生大惊。副末正生宾白,旦暂下。副末正生命请太医,同下。杂引副净上,宾白,诊病。下。小生命吩附开门。

 

 副末正生同上,三人宾白。正生又命带犯妇。旦上,跪,宾白。小生命松刑,且呈诉状,正生命带下去。旦下。正生看状,三人宾白,正生命带犯妇,旦上。三人宾白,旦唱【脱布衫】,接【小梁州】、【么篇】、【脱布衫】、【上小楼】。正生副末同出背供,二人宾白,同下。小生白,旦歌。【么篇】,夹白,歌【煞尾】完。哭下。小生吩咐掩门,请刘大老爷。正生上,进见,各坐,宾白。正生出,小生送。各念下场诗。正生下,小生吊场,白,下。按此传奇本之排场实较皮黄本为复杂,故觉紧凑可观。

 

 (三)歌曲


 传奇本于王金龙出场,引子上场诗完,念白云:“下官王金龙,前到洪洞县监中,访见玉堂春,与他写下狱状一纸,今日秋审,叫他当着东西两司辨明冤枉,好活他性命。哎,三姐呀!你往日何等娇羞,如今这般憔悴,少刻坐堂,唤他上来,我何忍看他!”


 歌【驻马听】曲云:“万种恩情,今番不似旧时形。想着枕边袅袅,月底娟娟,花下盈盈,如今含冤狱底恨长更。今日此会泪难禁,仔细思忖,还是我累他受此凄凉景!”

 

 此段曲白,于全剧关目,前后呼应,乃绝不可少之叙述。而皮黄本则否,于王金龙至提审玉堂春,命“抬起头来”时,唱“本院举目来观看,原来苏三到来临……”始知所审者为己之情人玉堂春,于情理上殊有未合。


 玉堂春上场,传奇本先歌【端正好】一曲,再歌【滚绣球】云:“奴来在都察院,皱锁双眉往里看,恶狠狠一声惊魄散,烈森森尽狰狞扈卫天宪,左右边东西司好威严,哎唬,唬的奴战兢兢难向前!似网中鱼儿只待礁到,渤海舟逢飓风任自翻。猛听得叫苏三,奴魂已散,不顾生死不求天,那怕油煎!”皮黄本之【西皮摇板】“来在都察院,举目往里观”一段,即系割裂此曲。

 

 当玉堂春审毕下场,皮黄有【西皮二六板】“玉堂春好比花中蕊,王公子好比采花蜂……”一段,亦全据传奇本之【么篇】曲:“哭啼啼出察院,一回首再叩天,哎呀大人哪!奴好似花中残蕊,三春娇姿,秋来凋残;他好似采花蜂多贪便,一旦把奴撇远,王金龙若见面,一定要和他争辩!”及【煞尾】云:“奴这里气吁吁拼把刀锋餐。哎呀王金龙吓!骂伊个忘恩负义男!哎呀苦吓,昧良心自有那皇天鉴。”二曲翻换而成。皮黄本之宾白,与传奇本无甚歧异,兹从略焉。


梅兰芳之《三堂会审》

 

 玉堂春之诉状,在皮黄本中虽当堂劈锁开枷,取出状文,然王金龙仅命“犯妇照状子上面,一一诉来。”藩桌两司亦云:“犯妇你将公子之事,一一诉来。”遂由玉堂春口中叙情由,甚嫌简略。至于传奇本则于松刑呈诉状时,玉堂春暂为下场,王金龙云:“二位大老爷,此状不看也罢”。张正乾、刘秉彝同白:“为何不看?”王白:“此乃淫状之词,看他则甚?”刘白:“自古及今,奸淫邪道,也原有的。不看他的状子,就辜负那作状人一片婆心!”王白:“如此说,张大老爷请看。”“大人请。”王白:“刘大老爷请?”刘白:“大人请。”王白:“弟心中不爽快,大老爷看,总是一样。”刘白:“取状过来。大人,张寅翁,弟有僣了!”王张同白:“岂敢!”


 以下刘秉彝即读状文曰:“具辩状犯妇苏三,年二十二岁,系洛阳民籍。辩为一刁妇妒妾,谋死亲夫,黑天冤枉,捏言坑命事;犯妇命生颠赛,不幸父母早逝,身落倡门,心欲从良,恨——有缘人雁杳鱼沉。鸨儿恶极,将犯妇掣卖与沈洪为妾。不想沈洪原西配皮氏,淫如鸨鸟,毒似豺狼,私通监生赵昂。鸩药毒死丈夫,喊叫四邻,捏言犯妇所谋,出首公堂。赵昂乃一县首恶,人皆惧之,拍案举手,官吏诺诺连声,本县王老爷受贿银一千两,阖衙吏役得银八百两。犯妇开口就打,分辩就拶,苦逼呈招,问成死罪,闪禁囹固。可怜犯妇,零仃异乡,弱质女流,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求地地无声,纵然哭断黄河岸,一阵西风水下流。如鱼行陆地,得点水而便活命;似蚁落江心,遇片木即可求生。恳求天宪弘慈:洒甘露,以救鱼生;折柳枝,以全蚁命,似虫闻草芥,羊离虎坑,必报衔还,万代沾恩!哀哀上禀。”


 原原本本,详诉无遗,且刘读此诉状时,王金龙张正乾三人均有夹白,切合制情,文笔亦复变幻曲折。

 

 统观此剧,皮黄本确系脱胎于昆曲《破镜圆》传奇。两本之情节排场,曲白词藻,未免有天渊之别矣。


(《傅惜华剧本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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