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高小勇的朝阳巷(一)
前言
这是一篇小说,关于我人生开始记事的那个年代。
这篇小说里有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有一些平平淡淡的故事。我尽量忠实地记录他们的生活,从一个孩子的角度讲述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这样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看。但只要有一位读者会心一笑,说“我们那时候就是那样的。现在的生活啊,真的太不一样了”,我就觉得我写这些字是值得的。
不同年代出生的人有不同的命运,没有人能独立于时代而存在。我们都被时代裹挟身不由己,每个人的故事都有时代的烙印。记录这些故事,就是为时代画像,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不重复过去的一些错误。
为了真实性,我用了很多实际的地名,小说里的人物大多有生活中的原型,大部分细节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但既然是小说,肯定有张冠李戴和合并同类项的情况。这里有为了叙述效果故意做的裁剪,也有年代久远造成的记忆偏差。无论如何,你不用在这里玩对号入座的游戏。重要的不是某件事是不是某某某做的,而是为什么那时候的人会用那样的方式做事。
- 老万,2022 年 11 月 12 日于美国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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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气昂昂,挎个大皮箱。
为革命,擦皮鞋,五分钱一双。
- 我小时候唱过的四川童谣
(一)我不要上幼儿园
妈妈的一句话,让 1975 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像心里钻进了一只四下乱拱的毛毛虫,坐立不安。
那天傍晚,妈妈跟往常一样从河坝街吴婆婆家接我回家。爸妈是双职工,吴婆婆是我的保姆,从我三个月开始就每天带我,除了星期天。
从吴婆婆家出来,经过小东门就拐进了朝阳巷。我家住在朝阳巷往里走一半的地方,一个大院子住了一二十户人家,中间坝子有一间小屋就是我家。
一边走,妈一边跟我说:“小勇,妈妈都托人安排好了,夏天过了就送你去银行幼儿园。”
我拉着妈的手,问:“妈妈,啥子是银行幼儿园?”
妈说:“就是银行系统办的小娃儿上学的地方,在北街子头头上拐个弯就到了。”
我说:“我不要上幼儿园,我要吴婆婆陪我耍。”
妈笑了:“小勇,你马上就四岁了。哪里有小娃儿四岁还不上幼儿园的?不上幼儿园,你数不到一百,认不得拼音,一小不得收你。”
我听爸妈讲过,内江一小跟十四小是我们市最好的小学,是市重点。上了好的小学,二天才有出息,不然只有到社会上当操哥(注:四川话,意为社会闲散人员)。
我不要当操哥。大人讲操哥操妹儿都是社会上的渣渣,天天不上班,手脚不干净,只晓得打架耍朋友,点出息都没得。我在街上见过拉帮结伙的操哥,他们穿着带翻领的军大衣,大声武气地冲壳子,笑声响亮。我觉得他们的军大衣洋盘得很。
我们院子里没得操哥操妹儿。要是有,早就被他们的爸妈捶扁了。
我也不要上幼儿园。我天天去吴婆婆家,都习惯了。幼儿园我一个人都认不得。
吴婆婆家有个黑漆柜子,有两个我那么高。她抱我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到柜子顶上的陶罐子,比我们家泡菜的坛子小,也没得坛子口边缘装水的一大圈边边。有几次我不好生吃饭,哄不住了,吴婆婆揭开罐子的盖盖,用一把白瓷调羹伸进去,舀出来小半瓢白糖,喂到我嘴里。
白糖泯泯甜,是我最喜欢的吃食。有糖吃,我马上就不闹了。把糖含在嘴里,等它化开一点,咽一下口水,好安逸啊!我要分十几次才把嘴里的糖全部吞进肚子,再慢慢回味刚才的感觉。
然后回去乖乖地把饭吃完。
内江的特产就是白糖,甘蔗榨出来的。内江娃儿,家里再穷甘蔗也管够。冬天红皮甘蔗上市的时候,院子里每家人都是成捆买,每根都有一人多长,立在屋檐下,象一条条梭镖。甘蔗跟竹子一样分截。吃的时候,砍下三四截握在手里,用牙咬开壳,头一歪,顺纹理撕下一条甘蔗壳,等一截完整的甘蔗肉都露出来,再咬下一大口咀嚼,糖水马上在嘴里流淌开,美死了。等嚼得没味了,再把甘蔗渣吐出来,接着去咬下一块。遇上节俭的家庭,会把这些渣渣集中起来,晒干了在做饭时加在柴灶里助燃。
吐甘蔗渣的时候,我想象它们就是操哥操妹儿,说:“呸!”
内江还有红糖,颜色不像白糖一样干净,但是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我也喜欢红糖,特别是红糖水煮的荷包蛋,溏心的最安逸。但鸡蛋是稀奇的东西,不能每天吃,我一个星期可以吃两回。有些时候是荷包蛋,运气好还有醪糟。有些时候是蒸蛋羹,我最喜欢蛋羹吃到最后蛋白沉到底下薄薄的一层,因为它有嚼劲。
我跟妈妈讲:“我不上幼儿园。吴婆婆给我买白糖吃,我喜欢吴婆婆。”
妈讲:“瓜娃子,你不晓得白糖是妈妈买来放到她屋头的。”
哦。
我想了一想,又问:“妈妈,幼儿园有丁丁猫儿(蜻蜓)没得?二哥带我逮丁丁猫儿好耍。”
妈妈笑了:“勇儿就晓得耍。幼儿园有丁丁猫儿,还有老师跟其他小朋友陪你耍。老师还教你唱歌数数,做游戏。你去了就喜欢了。”
但我还是不想去幼儿园。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和吴婆婆。我不晓得幼儿园有没得白糖,其他娃儿会不会欺负我,老师凶不凶。丁丁猫儿飞得快,每次我明明看到它就停在草上,双手一合,它就飞得不见了。我到了幼儿园肯定逮不到丁丁猫儿。平时我都是跟在二哥后面跑,他逮了给我。
二哥姓王,不是我亲哥。我是独子,小时候身体不好,爸妈怕我养不大,找了一家好朋友给我当干爹干妈,四川话叫大保保和保保。大保保姓王,有三个娃,我喊他们大姐、二哥和三姐。所以我除了叫小勇,也叫王四儿。
二哥比我大九岁。不在吴婆婆家的时候,我最喜欢跟在二哥后面跑,男娃儿耍的那些玩意儿,打弹丸儿,射弓弹,粘嘤啊子(知了),拍烟盒,他都会。
到家了,爸爸不在家。他在沱江河对面上班,水电设备修造厂,属于东兴镇。夏天沱江涨水,浮桥拆了,过河要坐汽划子,错过一班要等二十多分钟。今天肯定又错过了。
妈妈让我自己到院子里找李二娃耍,她做好了饭会喊我。今天吃沥米饭。说完,她扎起围腰,从米口袋倒米准备煮饭。
沥米饭有米汤,我喜欢喝。但是我想着上幼儿园的事,迈不开腿。这时我听见远远地有小伙伴在喊,好像是谁刚捉到了一只麻雀。我来了精神,撒腿朝着声音跑过去,把幼儿园给忘了。
(二)幼儿园第一天
从七月到八月,除了星期天,爸爸每天都跟往常一样送我去吴婆婆家,晚上我再跟妈妈回家。
夏天的白天长,吃完晚饭天还亮着,我就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乘凉、疯玩。其它游戏太复杂我不会,我最喜欢的就是打游击。两个大一点的男娃儿各领一帮小屁娃,他们当司令,下面还有军长、师长、营长、团长什么的。司令带着部队在院子里和巷子里上蹿下跳,喊打喊杀。我什么也不懂,就跟在大部队后面跑,一边喊着“为革命打倒反动派,冲啊!”
很快到了九月,没有那么热了。这天早上,妈妈把我从被窝里推醒:“小勇,你又长了一岁。快起来看,今天给你过生日,妈妈煮了红鸡蛋!”
我一看,她手里果然拿着一个圆圆的红蛋。这个红鸡蛋是用大红颜色带壳煮的,外面血红血红的,剥开里面还是白的。我翻身下床,接过蛋开始剥。我是大孩子了,这点事还是会做的。
一会儿,我剥得两只手沾满了红颜色。这很不好,因为让我联想到双手沾满了革命者鲜血的“筷子手”。我已经开始认字了,但是很多字还分不清楚,以为“刽子手”的“刽”是“侩”。
其实我更喜欢吃荷包蛋或者是鸡蛋羹。不管怎么说,有鸡蛋吃总是好的,我不能太挑了。妈妈说过亚非拉还有好多地方小朋友没得鸡蛋吃。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中国和朝鲜的小朋友很幸福,每个星期都能吃到鸡蛋。
吃完鸡蛋,妈妈说:走,今天带你去参观幼儿园。
我一听“幼儿园”三个字,往后就退。“不要不要!我今天不要去幼儿园!我今天还要去吴婆婆家!”
妈妈说:“不要闹了。你长了一岁,不是三岁的小娃儿了。四岁要更懂事。快点走,参观完了我还要上班。”
妈妈拉着我出了门。从朝阳巷到北街子不算远。先到小东门,穿过东坝街菜市场就到了市中区人民政府的钟鼓楼,再往前走半条街,就是卖蒸笼(粉蒸肉)的味中美。然后拐弯,顺着北街子往前走,越走越低。就像妈妈说的,到头右拐银行幼儿园就到了。
幼儿园是一个大院子,有两扇大门和很高的门槛。我跨不过去,妈妈就把我抱起来,进了门。一个胖胖的阿姨看见我们,朝我们走过来,笑着说:“高小勇来上幼儿园了!小勇你好,我是这里的园长。”
妈妈说:“快叫王园长好!”
我不说话,躲到妈妈身后。
王园长说:“小朋友刚来还不熟悉。没关系,多一阵就好了。走,我带你去你的班看看。”
我小声问妈妈:“要带我去哪个班?”
妈妈说:“小班呀。幼儿园分大中小班。你从小班读起,每年升到下一班。等大班读完了,就该上小学了。”
我问:“妈妈我们好久回家?”
妈妈说怎么刚来就要走,还没看过呢。她拉着我穿过一个天井,走下几级梯坎。我看到一个中间坝子,右边有间教室,里面有些小朋友正在跟老师唱歌:
小松树,快长大!
阳光雨露发新芽。
我问妈妈到了么,妈说还没有。又下了一段梯坎,又有一个坝子,前面有一间带窗户的大屋子。
妈妈说这个就是小班,你进去。我拉着妈妈的手不放,说“回家,回家!”
妈说:“小勇,我跟王园长说几句话,你先参观一下你的教室。”
门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老师走出来。王园长朝我转过头:“小勇,这是曾老师。快叫曾老师好!”
我的眼泪在眼睛里开始打转转了。我躲到妈妈背后,说:“妈妈,妈妈,我不参观了。我们回家嘛!回家嘛,不要看了。”
妈说:“来之前说好的,要乖。”拉着我走进教室。
那个曾老师说:“小朋友们,今天我们有新同学。他的名字叫高小勇。大家跟我一起欢迎他,喊高小勇好!”
小朋友们都扯起嗓子,一起喊:“高----小----勇----好!”
曾老师笑了,说你看大家都在欢迎你了,跟大家打个招呼吧。说着从妈妈手里把我的手拉过去,朝讲台走。
老师不是妈妈,我不好意思犟。但是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妈妈。她冲我笑一笑:“走吧,没得事!”
我站在那里,不晓得做啥才好。曾老师说:“小勇,你到第三排那个空位置坐下吧,给你留的。”
我扭扭捏捏走过去坐下了。
老师说:“小朋友,我们刚才学数数。哪个可以回答:三过了是几呀?”
一个有点胖的男娃举起了右手。
老师说:“辛力你来讲。”
那个叫辛力的男生喊道:“四!”这声音吓了我一跳。
曾老师很满意:“回答正确!辛力小朋友今天表现很好,能够主动回答问题,声音洪亮。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说着,她拉开讲台的抽屉,拿出来一朵红纸剪成的小花,往墙上贴。我看墙上从上到下一长列,应该都是小朋友的名字,有的旁边有一朵花,有的有两朵,还有更多的,最多有五朵。
看老师贴完红花,我突然想起妈妈还在门口,往教室门看了一眼:妈妈不见了!
我猛地一下站起来,就要朝外走。
老师马上叫住我:“高小勇,你啷子起来了。老师没有点你的名你不能起来。要守课堂纪律。”
我说:“我要找妈妈。”
老师说:“你妈妈上班去了,等她下了班来接你。”
我哇地哭出了声。不是说好的参观一下就走吗?我说:“不要,不要,我这哈儿就要找妈妈。我要跟她回家,我不要上幼儿园了!”
曾老师说:“小勇,你看其他小朋友都很乖,都没有要妈妈。”
我哭得更凶了:“妈妈嘢,妈~妈~~嘢!”
老师叹了一口气:“那你到教室外边去哭,哭完了再进来。”
我被牵出了教室。坝子里没有妈妈,王园长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离上一次看到妈妈过了还不到五分钟,她肯定还没有走远。我喊她肯定还听得到。
我扯抻了喉咙大叫:“妈妈!妈~!我要回家~~!!快回来接我!!”
妈妈没有出现。我听了听动静,又开始喊:“妈妈,妈妈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啊,妈妈!”
还是没有回来。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早上吃的鸡蛋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也哭累了。我觉得妈妈一定听不见我哭。她要是听见了,肯定会回来找我。妈妈不在幼儿园,我哭也没有用了。
妈妈到底啥子时候才会回来?现在到她下班还有好久啊?我的哭声从嚎变成了抽泣,慢慢停下来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用别针在我胸前别了一条手帕。我用手帕把眼泪擦干,想到这是妈妈给我的手帕,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落。
门开了。曾老师转出来说:“小勇你现在不要哭了,可以进来了。”然后她拉着我往里走,我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哭,不管怎么样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老师把我带回座位,让我坐下。接下来,她开始教大家数数:三朵小红花再加一朵小红花,就是四朵小红花。这些我来幼儿园之前就会了,于是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一下又想到妈妈,还有吴婆婆。我觉得鼻子头开始发酸,这时候老师说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曾老师提高了音量:“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过10分钟继续上课!”四周的小朋友们都站起来了,很快三五成群地说笑玩闹起来,教室里立刻回荡着嗡嗡嗡的声音。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低着头, 把两只黑色的小皮鞋互相蹭来蹭去。
这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有点胖的男娃,是刚才回答问题的那个小朋友。
“高小勇,我叫辛力,我爸爸是粮食局的。我在小班都上过一个月学了。走,我带你去找其他小朋友耍。”那个男娃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要拉我起来。
我抓住辛力的手,站起来:“我晓得你的名字,刚才老师表扬你了。”
辛力笑了:“那我们就都认到了。你不哭了哇?大家刚来的时候都哭过的,过两天就好了!”
几个男娃在坝子里玩斗鸡:每个人单腿立地,把另一只腿蜷起来,用手扶住,一蹦一蹦地去撞别人,同时防止自己被别人撞倒。我跟辛力在一旁看。大家缠斗了一会儿,一个大个儿男生蹦得太猛,刹不住脚歪倒在地上,周围的小朋友都哄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叫熊飞,是我们班的司令。”辛力说。
(三)味中美的蒸笼
下午,曾老师带大家唱了《小松树》,讲了王二小的故事,又复习了数数。
她打开讲桌下面的柜门,抱出来一个陶罐子,有点儿像吴婆婆家的白糖罐,但是大一号。
小朋友一看,都欢呼起来。
我拉了拉辛力的衣服:“要做啥子?”
辛力也很兴奋:“发放学糖了!每天放学的时候,每个小朋友都有一颗糖!”
曾老师伸手探进罐子,抓出来一把水果糖。小朋友们都伸出一只手,排成队。队头的小朋友等老师把一颗糖放进手心,跳着走了。第二个小朋友再走到老师面前。
辛力从裤兜里摸出一只五颜六色的小船让我看。这船跟拇指差不多长。我一看,是糖纸迭的。
“你看,这是昨天发的。我吃完了自己迭的。我家里还有!”
轮到我了。曾老师给了我一颗白底紫花糖纸的水果糖。我剥开纸,放进口袋。水果糖是红颜色的,半透明。我举起来对着窗户照了一下,外面的坝子红了。
我把糖塞进嘴里。嗯,好甜!
我忘记了今天早上的不高兴。
领完糖,小朋友们四下自由活动。空气里都是水果糖的甜味。
熊飞性子急,已经嘎嘣嘎嘣几下把糖嚼碎吞了。他望着其他几个把糖放在嘴里慢慢抿的小朋友,吞着口水。
我看见妈妈从坝子的梯坎上走下来。
“妈妈,妈妈!”我一边喊,一边朝她跑过去。那颗水果糖本来含在嘴里的,一着急,被我一口吞下去了。可惜了,味道还没尝够。
妈妈把我抱起来:“小勇,你今天想妈妈了没有?”
我哇地一声哭了:“我想妈妈了!妈妈,你说的参观完幼儿园就回家的哒。”
曾老师走过来:“高小勇今天表现还是不错的。开始哭了一哈儿,后来就好了。今天还学了唱歌跟数数。”
我心想数数我本来就会。
妈妈拿手帕擦着我的眼泪,一边说:“谢谢曾老师帮助。我们先走啦!”
辛力对我挥手说:“高小勇再见!”
我怕他看见我又哭了,答应了一声“再见”,没有回头。
出门走在北街子上,妈妈看我还在一抽一抽地,说:“走,今天吃蒸笼!”
我一听,一窜老高:“味中美的蒸笼吗?”
“肯定是噻。”妈妈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马上不哭了。
味中美是北街子口子上的一家小饭馆,卖小面、抄手,还有蒸笼。我最喜欢他们家的蒸笼。
妈妈在柜台买了蒸笼票,两份蒸笼三角钱。我捏着两张粉红的小票,凑到后厨的窗口去领蒸笼。
我个子不够,看不到厨房里面,就一下一下地蹦起来看。
妈妈见了,把我一把抱起来,让我好好看。
灶台上支着三口圆底铁锅,比河坝街拉沙子的卡车轮子还要大。左边一口里面水正翻滚着,一位年轻嬢嬢抓了一把和了碱水的面条投进去,用一个竹子编的大漏勺搅了两下。水安静了一小会,又开始翻滚起来。右边两口锅是做蒸笼的,锅面上平放着竹子编的筲箕,每只筲箕上是一人多高的六七摞小蒸笼,就像几座竹子做的高塔。筲箕上蒸腾出白色的水汽,让竹塔看不清楚。一个穿白衣服的叔叔从一座塔尖上取下两只蒸笼放在一边,那是蒸熟了的。他右手抓住最下面一层蒸笼的把手,把竹塔举起来,左手熟练地往筲箕上放了两只装着生肉的蒸笼,再把竹塔压在上面。
这样,每次移走上面的蒸笼,在下面补充新的。等一个蒸笼被顶到塔尖的时候,已经完全蒸透了。
叔叔从我手里接过小票。妈妈把我放下,接过叔叔递给她的两只蒸笼。我们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味中美的蒸笼是牛肉的,全是瘦肉,嚼起来弹牙。米粉磨得很细,吃的时候感觉不到颗粒。蒸笼上还撒了细细的一层芫荽,再淋上一勺熟油海椒,香死了!
只有一点不好:分量太小了。一只蒸笼跟爸爸捏紧了的坨子(拳头)一样粗,高度差不多是一根立起来的火柴棍。除掉两层蒸笼中间隔开透气的部分,实际高度只有半根火柴。我数了一下,一笼有五小块肉,我三下五除二,还没回过味来一笼就下肚了。
我注意到妈妈还没有开始吃,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下一笼你吃。”
“勇儿,你喜欢吃就多吃点。我没得好喜欢吃牛肉,尝一下味道就好了。”妈妈说着,搛了一小块肉起来,把蒸笼推到我面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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