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的字 | 我要等你渡完河，捡起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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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所著的一本关于中国字的书

口述 _ 徐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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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66年出生，上学的时候赶在文革的小尾巴上，经历了所谓的“批林批孔”运动。批林可以理解，扯上孔子就莫名其妙。

得益于家教比较好，我妈妈是中医，父亲是个文人，家里藏书也比较多。所以我从小受的教育是，别人批判《三字经》的时候，我妈让我背《三字经》，逆潮流而动，现在就很佩服老太太当年对我的这种教育。

父亲有很多藏书，我从小就喜欢看，很多藏书是繁体字，这就逼着我连蒙带猜地去认。我妈是中医，在那个年代碰到一些好书不容易，当时也没有复印这回事，有很多中医的经典她需要抄，也让我抄。我那会儿七八岁，抄的那些中医书都是繁体字。还记得我妈那会儿让我抄《黄帝内经》，我给抄成了《黄帝肉经》。

所以基本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好多繁体字，已经能读很多繁体字的书了。

到后来，很多人高三了填志愿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就知道我要当中医，我的这种志向比较坚定，很大程度上是受家教的影响。

我这辈子不大喜欢有形的物件。有形东西的特点，是它看得见摸得着，但我更对有形、有质的物质背后的东西感兴趣，偏于无形。偏于无形是啥意思呢？这是一个闭着眼睛，需要让你考虑的东西。

我说再过几年，大家离开GPS都不会开车了。如果车上没有GPS，没有高德地图导航，居然能把车开回家，就觉得好像这人有特异功能，其实它是无形的本能。

这就涉及到汉字了，有这么一个基本概念就是，汉字是在“口传心授”，“心领神会”这种本能消失以后出现的，就是说，有些东西是“拈花微笑”的，是“圣人行不言之教”的，是我不用说就明白了的，但是这个功能退化以后，那只能是立足于文字了。

借助文字以后，这种内在的含义本来就已经失真了很多。

而我们经历的时代是汉学或者汉字、包括文言文被消灭的一个时代。50年代初搞了第一次汉字简化，接着又搞第二次，70年代又搞第三次。第三次我的印象很深，它把那个“家”字已经简化成一个宝盖头底下就是一个人了，第三次简化汉字后来废止了，但基本上所谓的繁体字或者正体字就完全被简化字取代了。

说这个繁体字，会有人说，是想显得有学问吧？这真扯，因为我是要给人看病的，这个字的意思不准确它要出问题。

我之所以对汉字感兴趣，就是研究汉字以后，发现很多古代的人已经把很多事整明白了，而且把这字也给你造出来了，就放在那儿。 

比如很简单一个字，我们现在说的五脏六腑，那个“脏”字还有啥意思，肮脏的脏是吧？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的五脏居然是脏的。繁体字怎么写？五脏的脏是“臟”，“月”字边，一个西藏的“藏”。肮脏的脏是“髒”，是“骨”头边，一个埋葬的“葬”。本身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然后他们这帮人就把这俩字变成一个字了。

真正让我对汉字开始下工夫去研究和产生兴趣的，是我在国外给外国学生讲中医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不识字。

什么叫不识字呢？就是说，我认的这个字，想要真正把它翻译成英文时，觉得它不对，非常的不准确。

很简单一个例子，就是咳嗽，你翻译成英文cough。但是你是把“咳”翻译成cough，还是把“嗽”翻译成cough？

这是完全不同的，你发现翻译成英文的困惑来自于你在中文上的困惑。

然后我就回去查字典，查资料。大多数公认的说法是，有痰没声，叫嗽，有声没痰，叫咳，大概是这么个解释。我后来一想，也不对啊，既然说有声没痰，那为什么有“干咳”？你去问老师，老师也不知道，老师问老师的老师，也不知道。所以我就发现，基本上就是1949年以后，或者是五四以后，我们这个文化就慢慢在断了。

所以最后我就自个儿去找资料，把它研究出来。是这么回事，咳是从气管、肺里边往外排痰，而吃饱了撑的，从胃和食道里边也往外出痰，这叫嗽。

为什么叫饱吹饿唱呢？如果你唱歌或者唱京戏之前吃太多，这痰就会涌上来糊嗓子，影响发声，所以京剧老生上场之前都要痰嗽一声，清一下嗓子。

古代中医里还说了一句话，说脾胃是生痰之源，肺是储痰之器。咱换句话说，如果你治咳，你要去治肺，如果你治嗽的话，要去治脾胃，这样的话就把咳和嗽分开了。

然后从这个切入点，把我们的字和词拿出来一看，突然发现，这里边都有问题。我觉得白话文和简化汉字对中华文明的损害很大。中国古代人说话是文言文，言简意赅，一个字一个意思，白话文出现以后，就出现大量的以词代字，原来是一个字表达的东西弄了个词来表达，就搞得它要再弄个同义词、近义词来表达这个意思，慢慢甚至反义词都给放进去了，这就导致我们说话变得啰唆，不确定，而且混乱。

我现在提出一个观点，就是大家都认字不识字，写一个“疼”一个“痛”放这儿，大家认得吗？认得。那疼和痛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说自己牙疼，我要问你牙疼还是牙痛？说自己心疼，我要问你心疼还是心痛？

因为汉字它有阴阳声，一声二声，我们叫阳声，三声四声，阴声。“疼”，往上走，所以我们说灼热、烧灼的感觉，尖锐的，开放的，是疼。“痛”，往下走，闷在里边，阴寒的，它叫痛。如果一个病人对自己有很好的知觉，然后又能很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个病就跟医生就好交流了。

所以要识字。然后“认”和“识”也不一样，我认字，我不识字，就是我认得怎么写这俩字，但是背后含义不清楚。所以先识字，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条件。

现在说台湾人保留了正体字，我们保留简体字，一帮傻子就说，台湾人太傻了，老师布置个作业，写个“忧郁的乌龟”，忧郁的乌龟（憂郁的烏龜）用繁体字是很多很多笔画的，我们的简化字，一下就写好了。

出于一个浅薄粗鄙的思想去改变，那是你的事，我不反对别人去简化字，但是我个人认为，中华文明传承到现在，这种优秀的贵族式的保有的东西，是不应该让它断掉的。

现在中医之所以热起来，或者说是有点火，是因为中国人从贫，到现在逐渐富了，然后由富，慢慢往贵上走。“富”和“贵”不一样。

举个例子，春秋时候的，宋襄公跟敌人打仗，敌人正过河，然后过到一半，他手下说，咱打他吧，半渡而击。

宋襄公说不，违反了他的做人原则。敌人过完河了，在河边上排兵布阵，手下说咱们打他吧？他说不，我就要堂堂正正，一定要他摆好阵，我才打。最后人家摆好，一打，他输了。底下人说，你为什么不听我劝？宋襄公说，这是我做人原则，我输了，我也认了。

然后毛泽东对这事有个评价，他说这叫蠢猪的逻辑，我当时也挺认同，但我现在不认同。你看西方贵族决斗，咱俩比剑，突然你的剑掉地下了，这个人说，你捡起来咱们再打，而不是趁着机会我就把你弄死了。

我认为宋襄公是个贵族，是讲究吃相的。就是说如果不讲究吃相，我吃了我也不舒服，讲究吃相，但是我没吃着，我也认了。这种价值观决定了你是择手段还是不择手段。历史的发展证明，不择手段的人成功了，二战的时候，英国贵族学校里出来的人上战场，死伤率是平民学校的好几倍。

但是我不能说因为择手段要被淘汰，我就不择了。两边不相劝，择手段的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要被那些不择手段的干掉。其实讲究吃相的人顾及的是千秋万代，是长远，不讲究吃相的人就是我当时得到这个就行了。

这种“贵”是人类理性对人类本能的一种矫正。

其实这就是一种教养。

这里边说到两个字，一个叫“教”，一个叫“養”，一直被连在一起说，其实这两个字是反义词，一个是人为，一个是天性。

养是顺应其天性，春天要养生，夏天养长，秋天养收，冬天养藏，这叫顺应，就是顺着它的那个劲去走。教是要去违背天性的，是人为了适应他的族群生活而产生的。

族群会规定一些“人伦”上的东西，比如说在最原始的时候，兄妹是可以通婚的，现在它叫“乱伦”了；信一个教，可以娶四个老婆，信另一个，只能娶一个，这都是人为，是你所在的这个族群规定的。

我们这个世界上，几千年来，死人最多的不是天灾，是人祸，比如战争，这是人的天性。如果顺着天性，人的灭亡会很快。有个简单的例子，大马哈鱼有个最大的特点叫洄游，它为什么洄游？ 逆流而上去产卵，之后就死在那儿，成为一个培养基，培养它的孩子。大马哈鱼为什么这么做？天性，就是老天规定它就这么做；还有螳螂交配完，雌螳螂会吃了雄螳螂，雄螳螂要知道有这么个结果，它还会那么干吗？

所以这引出了一个道家，道家就是在洄游途中，突然有一条鱼说，我干嘛呢，不行，我找另外一条小河待会儿去，螳螂里边也有一个雄螳螂突然说，我干嘛呢？我不干了，或者我能不能找到一个办法，又开心了，又不被它吃掉。

道家是这么一个性质，是“教”，所以有人把道家的“道”，写成偷盗的盗，就是偷天换日，观察自然的生灭规律以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过得更好的解决方案。

所以我们说这个教养这个事，养就是咱们顺应天性，看见东西好吃我就吃，好喝我就喝，看美女我就去搭讪。教这个字，右边是个孝，孝敬的孝，是教化下的一个典型观念。

那就有一个问题，孝是天性还是人伦？是天性，羊羔跪乳，乌有反哺，禽兽如此，人何以堪是吧？不对。

《黄帝内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叫“智者察同，迂者察异”。我们观察的得是大概率事件，绝大多数的动物都是弃老的。猴王老了，新猴王要把你干掉，老猴王就很落魄很孤独地找个地方去死掉了。这是天性。

中国人讲“孝”，这就是人伦。就是我要通过教育，让你去对老了没有用的人好。这种“人为”，是当这个社会或者是群体强大到一定程度以后，再可以这么做。

因为老天爷设定的程序还是优先强壮的，有繁殖能力的，以及小孩。当一个极端事情发生，当我们的财力物力不足以支持整个群体的时候，你舍谁？舍老。所以有些落后地区，年纪大；了没有能力的，给放筐里，哥俩抬着去山上，放在一个洞里，给点吃的，自生自灭。有个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讲的就是这种风俗。

中国人的一种教育是要把人伦的东西变成天理，就是我不管你过得怎么样，哪怕牺牲你自己，牺牲你的孩子，也要对老人好，只要我加了个老字，那我就占着理了。这个事发展到极端，就出现了一个很变态的二十四孝，里边有两个故事很灭绝人性，一个养不活老人了埋自己孩子，一个割自己肉给爹妈吃，埋孩子的挖到一罐金子，这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啊，可能吗？

还有一件事，就是媳妇跟妈掉河里你救谁？这些东西不能回避，这个事不想清楚了，将来碰到事不好解决。

先救自己，我不给别人添麻烦已经很牛了。如果说我没事儿，那我想救谁就救谁。而且救完以后，永远为我救了那个人而感到自豪，永远不要因为我没救那个人而感到自责。

道家就是让你自己对自己真好，在爱自己的基础上，再谈爱别人。我碰到的很多都是把自己的日子弄得一塌糊涂的，还整天要奉献自己，这都是这几千年培养出来的伪君子，但不自知。

再一个就是，要永远记住，有一个基本的价值观叫“各从其欲，皆得所愿”。就是说您的价值观是什么，您选择什么，那是您的事，求仁得仁。

比如认为汉字应该简化，搞拼音，那是您的事，认为白话文和简体字摧残了中华文明，是我的事。您活您的，我活我的。如果您觉得这事这么下去好像有点不对，您想跟我学，那我教您。但我不会拉着别人说，你跟我学学中医吧，你跟我学学繁体字。

因为不同人的价值观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让谁说服谁，相当于让谁成为谁，不可能。我觉得有分别心是对的，高下之分也是，这在《黄帝内经》里，原话叫“高下不相慕”。

你高，有你高的道理，出身，基因，社会教育等等决定了你在哪儿。我是吃我这碗饭的，我就在那儿，但是咱俩没有说你高我就想把你拉下来，或者我见贤思齐，我就要和你一样高。所以贵族的一个最大一个特点叫“人贵有自知之明”，就是你知道你自己是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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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兵 1966年生 虚岁52

中医师，厚朴中医学堂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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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_余非  |  编_鳝鱼  |  摄影_赵骅（ASTUDIO）

出品 | 林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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