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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村恢复宁静,只剩异乡魂灵滞留在路口

2017-11-25 韩墨林 地平线NONFICTION

火灾第四日上午,几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等待经过这里的29路车,终点站是四环的黄村,透过车窗,时光将再一次流回璀璨的北京城。 


村子即将拆迁,补偿款不少,但火灾的阴影,让所有期待都蒙上了忐忑。

大兴火灾后的异乡人


文︱韩墨林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ID:Peopleweekly)


北京大兴西红门镇新建村习惯了日落而息,即使在这个晚上也不曾例外。八九点钟,家家户户就关紧了门,沉黑的夜色中,几丛灯火闪烁。灯光最密集的地方是挤满了人的小旅馆和小超市;背风的街道上,也有人裹着被子睡着了,或者用撕落的广告布盖住身体,躺在车轮之下。他们的家就在这条街上,隔绝在封锁线之内,永远也回不去了。前一天的浓烟、火光和尖锐的警笛声像一场噩梦,此刻,村子重新陷入安睡。


这是火灾之后的第二个夜晚。夺去19条生命的灾难,及随后即至的整治和搬迁,没有过多地损耗夜晚的安静。在没有供暖的北方冬夜,人们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空调在这里过于奢侈了,1元5角钱1度的电费,使生活在悲伤面前转过了头。


从黄村地铁站出发,沿着兴亦路向南六环行驶,大约一个多小时,繁华就逆流成旧日时光里的平房和土路。27个这样的老旧工业大院,散落在10平方公里的西红门镇。这里栖息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几百家正规或不正规的小服装厂,哺育着辉煌都市的异乡人。


在这些年“疏解非首都功能、减少低端产业”的号召之下,他们早出晚归地工作、生活。大火烧掉了暂时的平静,今夜之后,他们又将无家可归。


大兴西红门镇新建村火灾现场  图 / 新华社


黑烟


刺鼻的气味飘上三楼时,整个公寓的灯都灭了,墙壁里有咯吱咯吱的电流声,“着火了!”杨梦听见有人尖叫,听见纷乱的脚步声时,她和丈夫刚开始吃晚饭,桌子上一道青椒炒肉几乎没动。丈夫抓过盘子,把剩下的菜囫囵吞下一半,她也匆忙扒了几口。两个人冲出门,借着手机的微光,摸索着下楼,杨梦刚走到一楼就没了知觉,仿佛是丈夫把她架了出去,瘫倒在冰冷的大街上。


朦胧中,杨梦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望见昔日的家,巨大的火光从窗户里迸出来,那黑烟“和火葬场里的一模一样”,身上一软,她又倒在地上,下楼时被丈夫掰伤的手腕,一点也没觉得痛。杨梦住的楼,地下室与起火的聚福缘公寓是连起来的。


两天过去了,手腕慢慢显出淤紫。杨梦边抚边说,老人都这么讲,只有烧人的烟是那样的,漆黑的。


黑烟飘得很远,整个西红门镇都看得见。


大概烟熏得厉害,杨梦这两天一直头痛,死里逃生的回忆,像碎片一样,根本拼不起来。只恍惚记得,一些人冲出来,或者最后被抬出来。


“还有人从二楼往下跳。”庄连生说他亲眼看到这一幕,烟雾重重,他只辨认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有女人尖锐的哭声,身后有小动物在叫,迷乱中他听不清楚是小猫还是小狗。庄连生也住三楼,火灾前躺在床上,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网剧。眼见黑烟堵住了楼梯,他用一大瓶白开水浇湿了头发,咬咬牙跑下楼。


冲出大门,一脚仿佛踩在泥里,是掉下来的软性装修材料,庄连生一个踉跄,回头看一眼公寓,全都是烟。他举起手机想拍个照片,有个人拽住他的手腕,“走啊!”那个人狂吼,他跟着跑,跑出很远。


一分钱也没带出来。当晚,庄连生住在村里的小旅馆,没有名字,就叫“旅馆”,即使这两个字也看不清楚,年代太久了,牌匾上的红色漆字已经支离破碎。庄连生用支付宝付了100块的房钱,“躺下去就虚脱了”。然后给安徽的妈妈打电话,说今天没加班挺好的,在家里看电视剧呢,吃饱了,啥都挺好。


生意冷清的旅馆,这一夜住满了人,大都是仓促逃出来的,很多人只穿着拖鞋,还有人当时在洗澡,抓了一床褥子就跑了下去。人们陷在各自的情绪之中,有安慰也有争执,有的人执意索要开不出来的发票,好留作赔偿的证据。


各种各样的传言在人们死里逃生的侥幸中发酵蔓延。庄连生当晚听说,有小孩死了,他就想起逃生时遥远的尖叫声,然后陷在自己的种种设想之中,他的侄女两个月前过完了七岁生日。


“怎么能把小孩子就这么留在家里?”


这个公寓里的大人,大多数在服装厂打工,加班到11点是常事。


或许加班是幸运,但回到家,家却没了。旁边的食杂店老板说,起火之后,一些人陆陆续续回来,有的硬要往里冲,有的当场就跪在那里,嚎啕大哭。


那一幕定格成不可磨灭的记忆。两天了,杨梦根本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是那些事”。


大兴区西红门镇新建村的牌楼  图 / 新京报


命运


新建村的萧条,一望即知。村里大都是两三层的小楼,一楼是商铺或者服装作坊,牌匾陈旧残损,垃圾毫不掩饰地摊在地上。火灾的聚福缘公寓住着400多名打工者,房租每个月几百块,类似的公寓很多,隐没在居民楼里的群租房更加难以计数。打工者寄居在简陋的屋檐之下,村民就靠他们的房租维生。


据官方披露的数字,这场大火中,19人丧生,8人受伤。遇难者来自山东、河南、河北、北京、黑龙江、新疆、吉林等地。实际上,经过多年亲带亲、邻带邻的生长繁衍,这个村子已大致能微缩出一张中国版图,五湖四海的人们跟随着服装厂的迁徙来到这里,或者在厂子打工,或者接单子出来做。


“腾退工业大院”的风声年初就来临,村子巷口贴着告知书,拆除工作自11月2日起启动。但未雨绸缪不是这里的生存逻辑。人们愿意相信乐观的说法,比如哪家公寓就在这个月安了中央空调:“那就是不可能拆迁了,人家又不傻”——六个人用相同的“证据”佐证了现状的安定。庄连生今年上半年买了冰箱,下半年又买了洗衣机,老家的女朋友年底要过来,十几平米的单间徒有四壁,他想好好布置一番。


火灾打碎了这一切。


庄连生是油漆工,跟着装修队在整个北京城辗转。队长的手机号码就挂在58同城上,一辆小面包车,哪里下单子就去哪,经常堵在北京晚高峰的车流里,回到村子已是夜色漆黑。


他才26岁,来北京四年了,每个月挣小一万,这在新建村是令人羡慕的收入。他租在村子里纯粹是为了便宜,钱都攒着,回安徽老家买房子,说是已经攒出了十几平米。


火灾点隔出了一道警戒线,穿着拖鞋的庄连生守在外边。风很冷,他使劲跺着脚,但不肯回旅店:“东西都在里边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让进去拿。”


从火场里逃出来的人,衣服上都沾着刺鼻的味道。但唯一的衣服不能洗,也没地方洗。大家都在抱怨,庄连生觉得无所谓,他的工作就是和化学气味为伴。


“挣钱呗。”他淡淡地说。


原本一切都在向好。女朋友要过来,这么漂着不是长远之计。庄连生大约定好了新的工作,新建村附近的一家稍具规模的服装厂,那里长年招工,熟悉的老乡也在,可以带带他做车工。女朋友也能进厂,工资少一点,但两个人一起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活的也有意思了。”


像做了一场梦。明天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火灾,把悬在未知里的“整改拆迁”推到了现实中。事发第三天,大部分商铺、作坊、公寓(违章建筑)都接到了三天内限期搬迁的通知,人们仓促寻找新的住所,搬家的卡车挤满了狭窄的土路。附近收废品的嗅到生意,全都拥了过来,村子里的每一条街上,都响起尖锐的喇叭声:“冰箱、电视、洗衣机……”


庄连生凑过去问,洗衣机和冰箱,给的价格是三十块,他吐出一句国骂。


在火灾点街道那头开作坊的林佑平,这次损失得有一两万。火灾第三天上午,也是他限期搬家的最后一天,林佑平坐在一袋纽扣上发呆,吐出一圈一圈烟雾。原本合作的厂子会来回收半成品,可现在厂子也联系不上了。


上万块的设备也不带走了。林佑平要去北京另一端投奔老乡,马上车子就来接。老乡家地方小放不下,再说他已经“不想做这个了”。


“那要做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就回黑龙江了,孩子也大了。”


半明半暗藏在村子里的私人服装作坊,大都没有名字,林佑平的也是。沿街40平米内外两间房,门口端正地贴着“包扣”和“常招女工”两张红字。他只做钉扣子这道工序。火灾当天,新一批货刚从厂里运过来,白色的披肩,往上钉银色的塑料扣,一个披肩两块钱,林佑平招了两个女工,钉一个披肩给两毛钱。


好的时候,一年能挣八九万。儿子大学毕业,又买了房,钱都是这么一颗一颗钉出来的。


火灾那天林佑平特别累。大约5点半,工人都走了,天也黑下来。林佑平摊开简易床,打算睡一会儿。随后被车子的鸣叫声惊醒。他跑出去看,整整一条街,几十辆救护车,水管子长长地铺了一路,像蛇一样,飞快地向前爬。


灯光、浓烟和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心剧烈往下沉。“这个地方也呆不住了。”


林佑平太熟悉这一切了。六年前,大兴旧宫镇服装厂的火灾,他的作坊也在不远处,甚至离得更近。这次他看不见明火,而那一次,记忆里全是喷涌的火星,以及邻近厂子熏成黑色的长长的烟筒。


那次火灾死了17个人,附近大大小小的服装厂停业整顿,随后部分复业,又再度停业。厂子陆续迁移到这边,人也跟了过来。林佑平雇的一个女工也是从那边搬过来的。


最初,林佑平在旧宫镇也留了一家店,由黑龙江老家的远房亲戚看着,后来那家店整顿了,老乡和他交接完,就各奔前程。同年,妻子回到了黑龙江老家,和亲戚合伙做生意。留下他一个人在北京,一顿饭热上三遍。没有暖气,再稀的粥也会黏成厚厚的糊,他没什么胃口,早早上床,抱着手机聊微信,手机压在枕头底下睡觉。


事发公寓南侧的胡同里,一位中年阿姨在打包行李  图 / 新京报


归途


清晨阳光投下来,把温暖和烟火气还给了村子。人们聚在火灾警戒线周围,大声聊着发生的事情,以及彼此的命运。透过人群看过去,远处的聚福缘公寓牌匾黑了一半,街上积着一层黑灰,黑色衬着鲜明的红色横幅:“加强防火安全意识”。


村子里群租房和作坊多,火灾隐患大。但凡西红门镇有小火灾,村里都要清查一番,再警示一番。林佑平见识过火灾,能理解,但很多作坊老板特别烦这个,私下念叨事儿太多。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一辆又一辆搬家车远去,烟尘滚滚,把残破的村子扔在回忆里。第三日傍晚,大部分打工者都走了,街道又一次静下来,夕阳照在村口的牌楼上,淡淡的阴影覆盖着曾经护佑村民的巨大牌匾:“出入平安”。


留下来的不仅是遍地垃圾,还有几只见人就叫的黑狗和黄狗,没人管了,兜着圈子找吃的。


杨梦的小女儿留在湖南乡下,由外婆照看,下班之后在视频里对妈妈笑一笑。外婆家也有这么一只大黑毛(长得和金毛一样的狗),以前得了病,人家不要了给他们,病就奇迹般好了,女儿特别喜欢这只黑毛。


不同于北京的大部分地区。在新建村,外地户口的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并非难事。或许是外地人口聚众的福利,他们的小孩只需比本地学生多交几千块钱。


什么时候带女儿来北京,杨梦夫妇纠结了很久,不是没钱,而是确实没时间照顾。


“有小孩死在火场里”的消息,杨梦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有庆幸也有凄凉。她说,扔在公寓里的女儿的照片,可能都被烟熏得看不清楚了。


杨梦说她只想回家,现在就等着开放现场,救回一些财产,再等等可能有什么赔偿。


“之后的事情,那就再说吧。”


游子不报忧。和大多数人一样,杨梦没有告诉家里发生了什么。


跟着服装厂走,可是服装厂又要搬到哪里呢?日子却是要一天又一天地过。生活一下子迷茫了,杨梦说,厂子里好多工友都想回家,一方面是前路无着,还有一方面是不管自己是否危险,总是经历了一场剧变,很想回家看看父母。


“为什么要来北京呢?”


“你这么问,你是城里人吧。”一个蹲坐在空仓库前的女孩说,他们想“走出去看看”,是因为大城市充满希望。她扎着金黄色的马尾辫,脚下摊着四个行李袋和一个电脑箱。


“怎么知道能出这个事儿呢?”她抬头看看天空,空气清澈一点了,但还是黄白色的。


林佑平是铁了心回黑龙江了,他说不打算再回来。这一条坎坷循环的路,让他读出宿命的意味。


打工者大规模离开,意味着村子脆弱的经济循环断裂了。超市关闭,菜场关闭,街上也没有饭店了。村子即将拆迁,补偿款不少,但火灾的阴影,让所有期待都蒙上了忐忑。


火灾第四日上午,几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徘徊在村口附近,等待经过这里的29路车,终点站是四环的黄村,透过车窗,时光将再一次流回璀璨的北京城。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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