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之十——“青青陵上柏”
这首诗历来不大为人提起,在《古诗十九首》中,算是受到冷落的一族,人们通常认为它写的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不太健康”的观念,因此,不止在近代,即使前人说到《古诗十九首》,也大多不对这首诗作过多品评,评说这首诗有一定的风险,以《古诗十九首》的名气,不好妄加批评,若不批评,难道我们可以公开赞同及时行乐的观念?
也许有个误解吧,如果把这首诗开头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看作完全的起兴,它所兴起的正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虚无思想。
接下来的描写,“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这一组画面有一点模糊,按照上面的逻辑推演下来,这是诗人在这种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思想支配下采取了现实的行动,他真的也带着薄酒驾着驽马跑到洛阳街头南阳陪都,去追逐嬉戏娱乐自己和别人,在宛洛之间的醉生梦死中最后有一点感悟,有一点清醒的意识。
甚至,在结尾处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这句话所指的对象上,还产生了一些分歧。
有说这句完全指诗人自己,娱乐之后产生了一种被“迫”的戚戚之感,不似想象中的从容自适。
还有说都指"冠带"者,"是说那些住在第宅、宫阙的人本可以极宴娱心,为什么反倒戚戚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
还有一种说分指双方,"豪门权贵的只知'极宴娱心'而不知忧国爱民,正与诗中主人公戚戚忧迫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
第一种看法,基于“薄酒”与“驽马”的描述,与“极宴”的条件不太相称,不可取。
第三种分指双方的说法,带着有色眼光,也不可信。
比较切近的是余冠英先生的“都指冠带”的推断。
但余冠英先生也持游戏宛洛一段是实写诗人经历的这一看法,那么他关于结句的推断,就是诗人在游戏宛洛之后或期间的观察所得,是诗人在宛洛游戏人生的时候,看到那些“冠带”有所戚戚像被什么驱使一样,不能从容,所以写下了结尾的那种反问。
这样的话,整体倾向就是这首诗是诗人亲身经历了游戏人生、与权贵相娱,再到稍微看清红尘一劫的过程,才写出了这首诗。
这就是《古诗十九首》带给后代鉴赏者的巨大压力吧,我们解其他的诗,通常不会如此拘泥,比如我们就从未想过用这样的“实践”角度去解释李白的诗,我们很大胆地去质疑《梦游天姥吟留别》里那些数字的真实性,如果对李白的诗也如此拘泥,那真是不堪设想。
如果换个角度,我们从《古诗十九首》与《诗经》的不同之处入手分析,或可理顺余冠英先生的说法,比如,起句的兴,可能比的成分更大,从这个角度出发,便不难看出,全诗都是在一种对照映衬的比较中产生的各种意象和理念。
首先“青青陵上柏”和“磊磊涧中石”的坚固永恒,用来比附映衬“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短暂不可停留。接下来,在这个比附起兴的基础上诗人发挥联想,他设想一下让自己放下一向以来的信念,捋着享乐的方向走的更远一些,看看是个什么状况。
于是,他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开始设想他拿着薄酒驾着驽马游戏宛洛之间的可能情形。第一想法是对自己的贫寒自惭形秽,薄酒驽马进京的情景,迅速地在他的脑海中游走了一番,他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他在想象中,注意,只是想象中,开始了游戏宛洛娱乐人生的旅行。目的在于游戏娱乐,自然,宛洛的光景,冠带才是他这部大戏的主角,他在想象中看到了什么?洛阳的繁华王侯的富贵,一直到“极宴”都是这种穷奢极侈的挥霍。
诗人作这种设想的目的是考量一下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是完满的,所以,在这些奢侈富贵都想到了之后,他把这些富贵奢侈和自己经验中看到的王侯贵族的“戚戚”相对照,扪心自问,要不要用眼下贫穷中的和乐自由去换取那种富贵奢华以及它背后的“迫”,这就是余冠英先生说的"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这个抉择也是千百年来知识分子一直在探讨的共同命题。
这才是《古诗十九首》的真正境界,所有十九篇,能千古共鸣,就是他一直在探索,用各种角度探索人生的真正意义,没有结论模糊不确定,正是因为这题目这宗旨的复杂难解,人活一天,就不可能甘于眼前所得,在各种诱惑和触动面前,不断地思考、衡量,权衡进退比较得失,从而做出自己的抉择。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生在动荡变革时代,又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与时代抗争,他们只有在现实的催迫或者诱惑下,不断地探索不断地权衡和选择,才得以生存,那个时代经历了太多的动荡,产生了更多角度的诱惑和选择,几乎囊括了后世的方方面面,这就是它“能言人同有之情”且只有它“能言尽”这“同有之情”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