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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非侠: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1-29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常言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不成其实并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是不是一生都在学,在努力?

一个清寒学子的北大成长史(12)

作家梦碎丢掉最后幻想

脚踏实地始知转型不易


文/侠非侠


上北大之前,我对于中文系的认识和了解,是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中文系就是培养作家的。


我在前面说过,很早以前,我就有个作家梦(其实是赶时髦)。所以,在高考填志愿时,中文系是我的第一选择。当我被北大中文系录取后,我当然是非常非常高兴。这让我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尽管,在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看见在中文系后面,多了个我并没有填报的古典文献专业,我并没有多在意,我以为,这个跟古典文学仅一字之差的专业,可能就是古典文学。当然,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论是古典文学还是现代文学,只要是能圆我的作家梦文学梦就行。


待我真正上了北大,通过多方了解,我才发觉,这误解有多大,多深。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这不仅是中文系各位老师的开口语,也是写在诸多学长们文字文章中的。上北大中文系,首先要浇灭心中的作家梦,这是北大中文人必须明白的第一个常识。


记得在大一开学没多久,有天晚上,我拿着俄国作家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到宿舍旁边的路灯下看(那时北大宿舍已经开始统一熄灯了)。这时,有一个看起来是高年级的同学,非常谦和地劝我去睡觉,或者到三教(有通宵教室)去看。他看我在看小说,就告诉我,他是81级文学班的,他们81级的同学很刻苦,并不胡乱看书。然后他告诉我:不能胡乱看书,现在一年级要把基础课学好,免得以后到三年级或二年级因基础差而吃回头草,导致同别人距离越拉越大。而且中文每个专业又有多少参考书要看!搞学术研究可以提不同的观点,只要证据确凿,然而证据需要从博览中得来。即使是看小说也要分门别类读,一步一步地系统学。这位陌生学长的谆谆告诫,让我对于中文系第一次有了确切了解。


当年的北大中文系,分为文学、汉语、古典文献三个专业。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才搞明白三个专业培养方向和学什么。待搞明白搞清楚了,我方才明白,上了北大中文系,为何老师学长们要先用一瓢一瓢凉水,把新生们的作家梦给浇灭了。因为,北大中文系三个专业的培养方向中,作家这一项,都不在其内,甚至可以说是相距甚远。不先消除这个误会误解,对专业学习不仅无益反倒有害。


在中文系三个专业中,即使跟作家梦最为接近的文学专业,其重心并不是文学创作,而是文学理论。文学专业更多地是在培养文学史,文艺理论,文艺欣赏,文艺批评等专门人才,基本上是在从事纯理论性科学研究。


而文学创作,是个人性实践性很强的东西,更多的是要靠实践,多写多练。作家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一个作家能否最终成功,更多的是靠天赋,靠勤奋,靠丰富的社会生活人生阅历和感悟等,文学理论和语言研究,只是起到很小提升辅助作用。


因此,在北大中文系的教学设置中,即使文学专业,写作课的分量是极少极低的,几近于无。有,其目的也主要是为了让学生们从具体实践中,去体会认识文学文艺作品的产生过程。事实上,尽管北大中文系也出了不少闻名于世的作家诗人,主要是在文学专业,但是他们不少人在上北大前,就已经开始写作,甚至已经有不小的文名。他们在写作上的成就,跟北大的学习,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汉语专业,则跟作家梦的距离,则又是远了许多。汉语专业,是透过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用语及书面文字,研究语言的语音语法语义及其流变等,揭示语言背后的奥秘,以及承载其中的人类心理、文化、思维模式、生活习性等,从而更好地理解我们的母语,及在不同时期的不同文字信息,帮助人们更好的学习沟通交流,更准确有效地表达。


而我所在的古典文献专业,跟作家梦之间的距离,则更是远之又远,几乎可以说是不搭界。严格来说,古典文献专业,放在中文系并不是十分恰当。因为这个专业,可以说是所有文科学问的共同基础,无论是文史哲也好,还是考古博物图书情报政治经济法律等,只要是要研究其领域的历史流变,都得懂这门学问,它是通向各种学问历史的必备工具。在传统中国,这是文人们的基本功,不懂而谈文化,那是要闹笑话的。


仔细看看,无论是在专业设置中,还是在老师学长的心目中,北大中文是不是没有一点作家的影子?作为戊戌变法唯一留下的成果——京师大学堂的延续,中国的最高学府,北大在其设置之初,就立定了为国家鼎基赓续文脉的光荣使命,再经过卓越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将当时最先进的德国大学理念引入,就形成了北大的大学之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仰望星空探寻思维的边界。

北大静园,爬满青藤的小屋,北大中文系的老窝。图片来自网络


因此,北大的专业基本上都是偏向纯基础纯理论,北大主要是培养纯理论的学者、学问家。这在中国最早设置的中文系,体现得尤为明显。北大成立一百二十多年来,经过很多次院系调整,虽说常有反复,但是这个大的方向还是一直保持着的。在每次调整中,调出的基本上都是应用型学科。比如说,北大中文系就曾经设置过新闻专业,编辑专业,后来都调出去了。


也是因为这样的传统和理念,北大中文人有个说法,只有能在500年后还有人提起的才是真正的学问。在北大中文,衡量一个教授学者的水平和人望,是靠专著。诗集、文集,那是拿不出手的。北大知名教授王力先生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龙虫并雕”,龙就是学问学术,虫则是业余文字创作,即是此意。


然而,北大人内部,或者是真正懂行人的想法,跟在外部想法是有巨大差异的。因为社会人的判断标准一定是实用功利性,就是看是否有用,是否能获名得利。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评判标准,当然也不会不对我产生影响。它们就如同两股相反拉扯的力量,在我内心不断地冲突扯割,不仅让我矛盾和彷徨,也让我无所适从。


当年有一件事深深地刺激了我。那是我刚到北大后,有一位比我高两届的应山老乡来看我,他是北大计算机系的。他见了我,在听说了我所学的专业后,就笑着说,怎么会上这个考古专业,几年读下来,还不变成老夫子,将来除了进研究所,啥事都干不了。当时听得我很窘很羞惭。


不仅是同学,老师也有不同看法。教日语的王善老师,就曾多次在课堂上公开批评学校过早地分专业,搞出一个古典文献专业是害人,将来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去从事那么专门的工作?如果不搞专业,四年后,大家去干什么呢?


也不止是他们,我的亲友和高中同学中,也有不少人把我从事的专业理解为考古,意味着会清贫一生,说我是进对了校门,入错了学门。


老师同学亲友们的这些冷言冷语,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上北大的喜悦很快就被专业的失望所冲淡,古典文献专业让我解释不清又说不出口,有些丢人。这让原本就有些自卑的我,更加自卑了。因此,别人如果问我学什么,我一般只是笼统地说上中文系,当然很多人并不知道中文系还分专业。


更重要的是,这个专业跟我急于以上大学改变生存困境,帮助家人翻身的愿望,背道而驰。再加上我在语言学上的致命短板,都加重了我对本专业的失望和不满。我曾经想过转专业或转系,但那很难,所以,也就只是想着,专业就应付着吧,我自己再去学其他东西,混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就好了。


时隔多年后想来,古典文献这个专业,的确并不适合我。这个专业不仅需要对做学问的巨大兴趣,也需要良好的文化基础。最好是那些衣食无忧,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就以把玩古书为乐,志于学问的书虫,书痴。就如香港国学大师饶宗颐,他家既是潮州首富,又是当地最大藏书家,出生就混迹在书堆里,一生的志趣和爱好都在这里,才会有那么大的成就。对于我这个连饭都吃不饱,连书都没有看过几本,几乎白丁的清寒学子来说,这个专业实在是太过奢侈,太凌空蹈虚了。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系院前留影。听说现在中文系办公地已改。五院成为永久的回忆。

当然,我那所谓作家梦,文学梦,其实也是虚妄。


记得,当年我常常和同宿舍的老门一起上课,有时觉得无聊时,就在课堂上玩些文字游戏。有一次,老门对我说,看那外面的烟囱,我们各写一首诗。结果,他在规定时间内写完了,我却想了两个主题都以为太俗、太直,我没写成。他写完后我拿来看,写了好长。他一把又拿过去,说是,要我写的同他交换。我觉得很忧郁,我发觉我的形象思维太差,我不会写诗。然而,我又多么希望我会写,老门直率地告诉我:经常不动手,很容易流于眼高手低。


听了老门的意见,于是我也学他瞎划拉。这是留在日记中的两首。“这里只有我的悲哀,我的希冀的云朵,下降到生命的每个处所,但是它立即消失于苍茫之中,不知她是否合起纤纤小手,期待着我生命的一滴雨。” “如果,你要走,请帮我捎一件东西,它早已扑腾在我胸中,寂寞、孤独、忧闷早已让它备受折磨,带上它吧,那怕把它拴在腰间也好,只是别扔下它,我愿用这整整的一切,去换取你生命的一部分温暖,答应我吧,它不会累着你,也不会妨碍你的,只是想借着你的归宿,找出它生命的存在”。但我却不敢给老门看。我觉得写的太差了。


除了写诗,老门也常常和我探讨如何写小说。老门那时很有文学冲动,写了不少东西,也常常给我看,让我评价。看了他的作品,也常常引发我的写作冲动。有一次,我把我在黄昏时见到的一对恋人撒娇的场景,写成了一篇短小说,但我也是觉得写的不好,也没敢拿给老门提意见。


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我发觉自己如果想走文学创作的路,太难太难。我的想象力和语言能力都不够。于是,没多久,我就渐渐放下了我的作家梦文学梦。

做学问不行,当作家也不行,那么我到底适合做什么呢?曾经一度让我颇为迷茫。但是,这种种失败尝试并非完全没有价值,到底还是让我发觉自己的一点优点,那就是理性思维似乎还不错,这让我对于今后的路向,心中多少有了些光亮。

百年校庆时同学们五院里合影,那爬满青藤的屋子,回忆满满。

一个人能在很早很年轻时,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努力去做,这当然很好。但是,这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即使是被誉为明清第一文字高手的张岱,也曾经困惑半生。他在自撰墓志铭中写到,他曾有七不解,不过,他倒乐意保留这些前后矛盾的特质,反正他几乎是无一事不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 学节义不成,学仙学佛不成,学文章不成,学农学圃俱不成。然而,正是这些不成,却最后成就了他百科全书式的大成。


常言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不成其实并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是不是一生都在学,在努力?我觉得在北大,这是我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未完待续,每周五晚9.00刊发连载~

作者简介:

侠非侠:六零后,现居广州,媒体人。1984--1988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爱读书,爱思考。奉行真知真见真实真人“四真”主义,虽常遭头破血流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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