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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明忠:一顶轿子

覃明忠 硒园雅吟 2021-10-27


一 顶 轿 子 


           文/覃明忠   

     


1


父亲坐在阶沿上,手里拿着四尺长的竹鞭铜烟袋,吸着自制的土烟。那竹鞭有些年头了,已经由原来的青绿熏成了棕红;那竹鞭之节好似按照某种尺码生长而成的,疏密有致。父亲紧一口慢一口地叭着,烟雾便团团地上升开来。一只锯木蜂飞了过来,准备在那看梁上凿个洞玩儿,被这烟子一熏,呛的它满眼是泪,“嘤”的一声飞走了。    

太阳的光影已经移到了稻场(院子)中间,父亲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然而这时光似乎总是不那么长久,仿佛上天安排似的,当他这样悠闲时,就有事情悄悄地来临,等着他去做呢。     

灶屋里烟雾弥漫,母亲呛的连声咳嗽。那烟雾随风飘出来,伴随着烟雾飘出的,还有猪油炸大蒜的奇香,中饭快熟了。     

蜷缩在墙边的花狗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我循声望去,山路上风尘仆仆的走来一个人,径直到我们家里来了。一见面,居然亲切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仔细一看,原来是鹤峰的一个外号叫“飞虎”的哥们。好多年以前,他父亲曾带着他给我们弹过棉花,我们在一起玩过凸透镜照蚂蚁的游戏。不过,他现在已不是当年的“飞虎”了,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怪不得我没认出来呢。    

父亲连忙给他让坐,我给他泡了一杯茶来,他走了三四十里路,累坏了。    

据他讲,他早就没跟他父亲弹棉花了,那活儿又脏又累,也挣不了多钱,他现在已经走南闯北,独步天下了。 他喝着茶,开门见山说:“我这回来,是专门来接二叔给我打轿子的,我考虑了几天,只有您才拿的下来火(完的成),您做的东西又细致又好看。现在的人,坐过吉普,坐过火车,坐过飞机,但是绝对没有坐过轿子。您给我打顶轿子,我在鹤峰城雇人抬,收取一定的费用,生意肯定好。”他边说边笑边奉承,他长着一对好看的虎牙,一笑,那虎牙便露了出来,闪着晶莹的光。

“这回呢,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工资我负责双倍的给您,您放心”。他掏出一包“君健”牌香烟打开,恭敬地递给父亲一支,用打火机给点上。君健牌香烟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属高档香烟了,而我们装客还是三毛伍一包的“红宝花”烟,就是七毛多钱的“银象”香烟也觉得买不起。     

一股浓郁的烟香味弥漫开来,那个时代的香烟真是香烟啊!

2


“打轿子?”父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他犹豫起来。

他会起高架(做屋)。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左手擎着白色雄鸡,右手握着开山子(斧子),高唱“日出东方照西方,主东请我造新房……”念完,用鸡冠之血祭在中柱之上,然后,用斧头在中柱上用力一磕,大喊一声“起”,于时一呼百应,在一片“起”的立屋号子声中,在撑木的作用力和红绳的牵引力下,那崭新的木傓子徐徐上升;也会打小料(陪嫁家具),箱子柜子桌椅板凳大盆小盆,做完后用粗细砂纸打磨,然后做漆。刷上鲜艳红漆的家具不但是姑娘陪嫁的骄傲,也是往后日子红红火火的象征。往往此时女家除奉上工资外,定会做一双精美的布鞋表示感谢。灯草昵的鞋邦,细密而结实的鞋底,针脚错落有致,像美丽的葵花盘。   

然而,这轿子他却从来没有打过呢。   

轿子,对于正在读书的我,也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词。它经常出现在文学小说和影视作品中。记得小时候看过电影《乔老爷上轿》,情节已经模糊;后来又看过《红楼梦》的电影,轿子也出现过,我到是被林黛玉那多愁善感,花容月貌所吸引,也没注意那轿子呢,只觉得花团锦簇一般。

轿子,在五十年代末,轿夫一度被视为压迫的对象,后就彻底取消了。

难道曾经被踩在脚下的轿子,又要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了?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啊,我正这样想着,妹妹从灶屋里出来喊我们,中饭熟了。

饭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围绕轿子的话题展开。父亲决定最迟第三天去飞虎哥那里,母亲和妹妹都有点担心,因为他从来没有打过轿子,而我更是觉得打这轿子困难重重,因为现成的尺码都没有。

飞虎哥提出把木匠家业(工具)先背过去,父亲拗不过他,答应了。于是收拾起家业来:墨斗曲尺、长刨短刨、锉子锯子开山子(斧子)……满满的一背笼,沉甸甸的,飞虎哥高高兴兴地背走了。

3


原来,父亲之所以胸有成竹的答应飞虎哥,是因为他有问尺码的地方,这个人就是陈木匠。陈木匠的家在村子的西头,一溜五间瓦房,气势恢弘,横亘在一槽形盆地中间,远远望去,如河谷当中筑起的一道青色堤坝。

陈木匠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脸上干瘦,似经霜的丝瓜;目光锐利,如天空中盘旋的苍鹰。他是这一方有名的老木匠了,好多老屋都是他掌墨的。他有一大群儿女,现在享福了,但他依然改变不了劳动的本色,每天都要找点事做做,从不闲着。父亲和他有老交情,以叔叔相称的。父亲的到来,他很是高兴,泡起一壶好茶来,摆起了龙门阵。

当父亲问及轿子的尺码时,他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如同在晨曦的天际寻找寥落的星星。他曾经是打过几顶轿子的,然而岁月久矣,他实在是记不清轿子的尺码了,他只告诉父亲一个大致的轮廓,好似混沌初开,天地还只出现一个模型。

父亲带着希望和失望回来。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决定到鹤峰去,不去是不行的,家业都背走了呢。

河对岸河谷边的樱花开了,站在稻场坎上清晰的可以看到,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的。当樱花开放,离种田的日期也不远了,而每年的正月十六,似乎已成为法定的开学日子。我在家里心不在焉地做着熟悉的家务事,心却飞到了父亲打轿子的地方。

我似乎看到他在伐青山(砍树)、凿孔、刨板子。那翻飞的木碴,饼干碎末状的木屑,源源不断吐出来的刨花……就是我的学费,妹妹的新衣,上交三提五统、农业税特产税的来源之泉。


4


父亲年轻的时候就会木工了,师从我的大嗲嗲(大爷爷)。凭着他的钻研和努力,很快就成为这一带口碑非常好的木工艺匠人。

记得我发蒙入学的第一天,坐的课桌和板凳也都是父亲做的,那板凳比一般的几乎宽一倍。为了防止我脚不沾地,他特意在离地不远处做一横担,横担用铁柴树制成,光滑又平整。  

到了三年级,要学珠算了,恰恰没有算盘,家里又没钱买,那时算盘可是稀罕物品,不容易买到。父亲于是给我做起算盘来。他砍来黄杨木,用车刀车成算盘珠,再用砂纸打磨。又用刺竹做桥架。那个年代,白天是不准做这些家事的,因为要挣工分;下雨天也没有消停的,要开会、评工分、学文件之类。所以这样的家事只有晚上做了,他点着煤油灯做算盘,有时候没有煤油了,就燃烧刨花照明,连续打夜工做了四五个晚上,一把算盘制成了。

这算盘和买的算盘几乎可以乱真,且更具特色,只有九桥(买的算盘十三桥);上面只有一珠下面四珠(买的上面二珠下面五珠),他知道上下有一珠一般不会启用的,他当过几年小队会计,对于珠算是很熟悉的了。

不知这顶轿子父亲要打多少久才能完成呢?半个月,二十天……我每天的心都在这轿子上。不知不觉中,樱花如云霞般开遍了屋周围的山野。

5

经过近十多天的努力,父亲终于将那顶轿子打好了。飞虎哥送父亲回来了,他不断地夸赞着父亲的手艺。其实他在夸奖的同时,心又早就飞回那顶轿子上面去了。

晚上,我和妹妹围坐在父亲的周围,听他讲打轿子的过程,如何伐木,如何打制……。那一夜,月白风清,我们玩到很晚才睡。

一个月以后,从鹤峰传来消息,飞虎哥的那顶轿子一经运营,果然如他所料,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生意异常火爆。

很多游客一花几百元坐一趟轿子。从溇水大桥到满山红,一时观者如潮,犹如歌唱家进了山城。那些肯花钱坐轿子的不亚于现在的亿万富翁花巨资坐宇宙飞船去一趟星际旅行。

但是不久又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飞虎哥那顶花团锦簇的轿子,那顶雍容华贵的轿子,那顶给他带来滚滚财源的轿子,那顶我父亲亲手打制的轿子,在一个月黑之夜,忽然不翼而飞了。 

也许早就有人对这顶轿子觊觎了许久,也许有人对飞虎哥的运营眼红。他找遍了鹤峰城每一个角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为此伤心了许久许久……

父亲于2013年6月因病去世了。

我见过父亲掌墨做的屋宇,也抚摸过他打的嫁妆和家具,坐过他为学生专门订做的课桌,却没有见过他打制的那顶轿子。

但是,我坚信,那顶轿子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也许此时此刻,那顶轿子里面正坐着惬意的游客或者美丽的新娘。只是他(她)们不会想到,这是父亲打制的轿子,也是他一生当中打制的唯一一顶轿子。

当我想起那顶轿子时,勾起了我对他的深深思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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