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庄 稼 人 (七)
庄 稼 人 (七)
文/雨萌
孩子们进学堂后，田和青开始思虑一件事情，就是把祖上留下来的那三间低矮的木屋重修下。
老人们常摆古，说这屋场在前清时曾出过举人，后来因吸食鸦片、沉迷赌博而家道衰落。田和青觉得出举人与风水有关，吸食鸦片、沉迷赌博属家风问题，所以决定重修时不改变屋的坐向。
修屋造宇在农村属于重大事情，在田和青心里筹划了好几年。当一切基本就绪，田和青就找村里的谌半仙择良道吉日。一是木匠进门的日子，二是立屋的日子。谌半仙掐着手指，子丑寅卯，念念有词。这是什么日子，那是什么日子，犯什么煞，主什么吉凶。田和青如听天书，唯唯点头。
田和青恭迎木匠师傅进门，丝毫不曾怠慢。常听人说，木匠师傅，特别是掌墨师傅会画符，如果主家得罪了他，他会暗中使些手脚，让你行事不顺。田和青请的掌墨师傅是姓田，算是本家。
动工之前，掌墨师傅先“敬鲁班”，祈佑于祖师爷赐予平安顺利。掌墨师傅手指蘸上鸡血酒，弹向四围，置酒搁筷，以请祖师，一套说辞，滚瓜乱熟：“天地开场，神佑吉祥；石匠在此打屋场，弟子在此修栋梁，鲁班在此筑华堂。敬师拜仙，一切顺安”。燃香，化纸，掌墨师将刚备的鸡血酒递给主家，田和青一饮而尽。
田和青在屋场旁搭了简易工棚，木匠干活和给师傅做饭都在工棚里面，屋子里原来的旧家什分散寄放在几户邻居家里。掌墨师傅带着两三个徒弟，剡削刨钻，忙个亦不乐乎。田和青一日三餐，酒肉伺候，干活间隙，茶烟相递。田和青以恭敬和大方，促使师傅们更是努力用心。一个多月过去，扇架、度枋、中梁一切齐备，正好赶到既定的立屋日子之前。田和青想，做事还是很顺头的！立屋大概就是完成主体框架的意思，当时村里最普遍的木屋是四柱五的，而田和青立的木屋是当地最高配置，要盖六柱六的房子，拥有六个柱头和六个骑筒（不落地的柱头）那种。
立屋那天，天气晴好。左右乡邻赶往田和青家，帮忙的帮忙，吃酒的吃酒。修房在农村是干的大事，吃酒一是表示庆贺，二是凑点份子。有凑米、面、鸡蛋、红糖的，有凑钱的，二元、三元、五元、十元的。田和青和胡穗花忙里忙外，一要看帮忙的人就位没有，二要随时招呼亲朋好友。
定好的吉时不可提前，亦不可延后。时间一到，立屋正式开始，众人围聚聚观热闹。
只见掌墨师在众目之下，一手拎斧头，一手提公鸡，一脚蹬住堂屋一副扇架的中柱，朗朗有词：“此鸡此鸡，在我手里，非凡无比，专止煞气，天煞地煞月煞日煞，煞煞止。”挤在人群里的小孩听不明白，但也觉得好玩、玄乎，他们最盼望的是上梁时扔下粑粑糖果好争抢。但上梁之前先立扇。只见掌墨师，用斧背猛击中柱，高喊：“法锤一响天门开，主家请我起扇来，各位亲邻起使力，起——”帮忙的、围观的都异口同声“起——”，齐心协力，扇架就立了起来，然后用支架撑着。再立二扇、三扇等，立毕，即可上梁。
上梁，有很多工序和环节，伴随着很多讲究和仪式。回忆起来，情形历历在目，田和青感叹现在虽然修那么多漂亮房子，哪怕农村人开始修别墅了，但还是缺了点什么味道。
譬如，梁木上挂红布、禾穗、钱币、笔墨、筷子、日历等物。红布喜庆，禾穗丰收，钱币财富，笔墨书香，筷子人丁兴旺，日历地久天长。特别是掌墨师和他的大徒弟在上梁过程一唱一和，令主家田和青合不拢嘴，喜形于面。
开梁口。“忙忙走走忙忙，主家请我开梁口。开梁口开梁口，开个金银满斗；”“师傅开东我开西，鲁班师傅笑嘻嘻。口问祖师笑什么？主家代代穿朝衣。”
拉墨线，调试梁木。“手拿墨斗溜溜圆，主家请接我墨线，墨线接墨线，接起墨线万万年。”“主家出来打商量，我请主家拜栋梁。”此时，田和青面朝屋梁，跪下磕头。徒弟声起“一拜天长地久，二拜地久天长，三拜荣华富贵，四拜金银满堂。”
拜毕，师傅翻动梁木。“翻动梁木背朝天，子子孙孙点状元。”听到点状元这句话，田和青想看看田勤和田恳此时待在哪儿的，一时半会儿竟看不见。
吊梁木，缠梁木。“玉带软入眠，栋梁头上缠，左缠三圈生贵子，右缠三圈出状元。”
攀梯子，安梁木。“手攀云梯步步高，主家请我上云霄。脚上一步，一虎独卧；脚上两步，二龙抢宝；脚上三步，三月早种；脚上四步，四季发财；脚上五步，五子登科；脚上六步，六六大顺；脚上七步，七姊妹团圆；脚上八步，八仙过海；脚上九步九，运向好处走；我上十步上得高，金银财宝往下抛。扳住挑来又扳枋，子子孙孙坐朝纲；鹞子翻身坐梁头，子子孙孙中诸侯。”
田和青如听戏一般，颜展眉开，似入深信不疑的佳境。可孩子们忍不住了，什么时候从梁上往下抛粑粑和糖果呢？
田和青约另一人爬上去，给师徒二人各送上一只托盘，托盘里盛着糍粑、糖果、花生、瓜子、核桃、板栗和一杯酒等，师徒边喝酒边说词儿，下面的人，无论大人，小孩，两眼巴巴的望着上面。师徒二人说完就将这些吃物抛向地下，地下一阵哄抢。欢声笑语，鞭炮齐鸣。
立屋的仪式完毕，接着就开宴席。田和青逐桌给亲朋好友敬酒，感谢大家的帮忙和捧场，大家也忙着祝贺和迎承。送走了亲朋好友，田和青就醉了，醉得张扬，踉踉跄跄，嘴上学着掌墨师傅的话语：“左缠三圈生贵子，右缠三圈出状元”“扳住挑来又扳枋，子子孙孙坐朝纲；鹞子翻身坐梁头，子子孙孙中诸侯。”最后在胡穗花的搀扶下倒床而睡，酒鼾訇然。
修屋造宇算是大功初成，后面只要铺楼板、装板壁、安门窗就行了。
田和青第二天刚一起床，一个酒嗝还未翻过来，李山炮来了。李山炮是来借钱的，李山炮说：乡干部催收农业税和三提五统了，催了几次，再不交他们就要到圈栏里赶猪了，到熏炕上取肉了，反正村干部说了，这次躲是躲不脱的，拆屋下瓦都要兑现。其实，田和青也没多少钱，收的礼钱支付了匠人们的工资，开支了酒宴的钱，所剩不多。但他还是对李山炮说：天干地奓夨，皇粮国税少不得，我这儿还有点借给你。李山炮知道田和青仗义，道了声“多谢”掉头就走。
修屋的喜悦渐渐消褪。有人说，田和青修这么大房子，该算小康生活了。一位乡干部说还不算，并形象地解释了小康的标准，那就是“炕上有取的（指熏炕上有肉）、锅里有煮的（有粮有油有菜蔬）、胯下有处的（有性伴侣）、腰包里有用的（不缺钱花）。”田和青为钱袋子也伤脑筋，除了卖点土特产、做些苦力，也没什么来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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