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兴凯:姑 爹
毛兴凯,笔名腰悬河,土家族,湖北巴东人。大学本科学历,语文高级教师,历任初中高中校长、教育站长。爱好写作,部分作品见诸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故乡的心跳》,由中国文艺出版社出版。
姑 爹
文/毛兴凯
父辈只有四兄弟,没有女孩,所以,我没有直接的姑爹。有姑爹可叫,纯属沾别人的光,如本族、妻族有可以称呼姑爹的,我就随着叫,感觉特别特别地亲切。
众多姑爹中,只有妻族的幺姑爹与我走得最近,这,缘于相同的职业和诸多共同的爱好。只要讲到姑爹,都知道我说的是他,一点儿都不含糊。同是教师,都教语文,共事多年,习惯玩点儿文字,字也写得不错,另外就是呼草烟、喝散酒、泡罐罐儿茶。
姑爹有五个孩子,年成荒的时候,把他们养活都不容易,姑爹还一门心思地供他们读书,孩子不退箍,他也不退箍。为了孩子的生活,每次放假到校那天,他总是带着孩子,背一背篓吃的,步行几十里往学校赶。
大集体记工分的年代,幺姑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体弱多病,年年是队里的缺粮大户,要交不少缺粮款,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幺姑挣不到什么钱,就忙里偷闲,在自留地上打主意,发愤多种一些吃的东西,为全家补充食物。那时候,姑爹的工资不多,一月就几十块钱。好多年,家里都是靠借钱过日子。每到发工资的这天晚上,姑爹就在煤油灯下算帐:还王某10块,还陈某、李某、胡某各5块,还万某、杨某各3 块,还张某、向某各1块……打煤油、买盐、买肥皂等加起来10 多块,还有孩子欠的书本费、学费,……算着算着,姑爹将笔往本子上重重地一搁,自言自语地说,算个球!不算了,不算了!原来,急着要开支的就是三倍的工资也解决不了问题。一向脾气温和的姑爹,每次发工资的那天,反而是脾气最坏的时候。
在外人看来,姑爹的孩子好象是给别人生的,借亲戚朋友的钱解决孩子读书的问题,别人需要的时候,他又没有还的,倒是别人的孩子上学没有了钱,干着急。好在姑爹态度好,每次别人讨帐,总是笑脸相迎,不停地说,哎呀、哎呀,这回又没打算路里来,下个月第一个还你的,送到你屋里头。这样的情况,一回二回别人还指望着、相信着,次数一多便不再相信,有的甚至不指望姑爹还了,渐渐地和他疏远起来。
其实,姑爹每月还是还了不少帐的,特别是用钱紧急的债主。只不过是还了又借,甚至挖东墙补西墙,债务一直成整体上升趋势。那时,民间借钱讲的是感情,不要利息,有的借钱早、还钱迟,亲戚中有的还叫姑爹皮耳朵。其实,姑爹是考虑这些人没有其他人得急,吞前赶后,缓一缓再还。
好记性赶不上烂笔头。不管欠谁的钱,姑爹都有借还的明细帐,以至20多年过去,都没有忘记。一次,姑爹到我岳父(他三舅哥)家去玩,饭后茶余,姑爹磨磨蹭蹭从荷包里摸出5块钱递给岳父,说,我把钱还给你。岳父一头雾水,不知何故,待姑爹解释明白,岳父大笑说,早就不知忘记到哪儿去了,亏你这个皮耳朵还记得,钱就不用还了,若加上利息你也还不起,但有个条件,下午吃饭你必须多逮一杯酒!姑爹幽默地答道,可以,你再给我5块,我喝两杯!笑声弥漫着整个房屋,和着亲情向四处飘散。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姑爹还不是我姑爹,因为他的蜡笔字刻得好,我们时常搭档合作。他负责刻写制版,我负责油印。那时,没有打字机,更不用说电脑、复印机、一体机之类的东西了。制卷子都是用一块钢板,上面铺一张蜡纸,用铁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好,然后放在油印机里,并在油印机的滚筒上均匀地涂上油墨,推一下滚筒就取一张卷子,这样一份一份地印出来。印的时候,用力要适度,不然,印不了几张,蜡纸一弄破,就要重新刻写制版,既误事,又麻烦,这方面的技术,我比姑爹强。
姑爹的毛笔字写得好。那时候,时兴选择名言警句写一些条幅贴在教室的前面和两侧,再往前面正上方贴一条横幅,横幅与黑板之间正中贴一张毛主席像,后边多半是“学习园地”。一般在开学的时候,姑爹的生意最俏。哪怕都是干帮忙,但他觉得自己有能耐、受人尊重,打心里高兴。当然,也有请他喝酒、喝茶,甚至给他孩子送本子和笔的,每次,他总是慢条斯理说:嘿嘿,不要得,不要得。
正头腊月,乡邻有什么红白喜事,姑爹头两天就要去帮忙,不是管帐,就是写对子。很多对联都是他自己创作,如,把新郎新娘的名字镶嵌在婚联中,把山水地名镶嵌在房屋落成的贺联里,倍受亲朋喜爱。难度大一点儿的是给别人往碑上誊写碑文,碑的面积大,规格、内容都是固定的,字迹要正规,而且全是悬笔书写。一块碑要好几天才能写完,不仅弄脏衣服,擦烂裤子,还搞得腰、背、四肢酸痛酸痛的。尽管如此,只要他答应了,定会尽心尽力把碑写好,让别人满意。他说,自己的作品,要对得起自己水平,嘿嘿。为表达谢意,东家不是送给他上好的土烟,就是送小作坊煮的白酒,还有的送农村手工揉制的茶叶,每次,他依然是慢条斯理说:嘿嘿,不要得,不要得。
姑爹家的烟、酒、茶都是百家货,杂牌子,自己用不完,也会给走得近的人送一点儿。对我来说,喝酒、喝茶不用别人教,呼土烟,姑爹算是我师傅。为此,我前前后后专门添制了五六个品种的烟杆儿,直筒式、雕花式、金瓜式、背铁式、瓢儿式、马棒式等应有尽有。最有意思的是用马棒烟杆,将土烟加工成丝烟,装入烟袋,每次捏一小团,捻紧放入烟锅内,点一次火叭几口,接着从烟嘴这头用力一吹,燃过的烟灰就飞走了。然后继续捏一小团,……如此循环往复,一个疗程吸五至十团不等,很是享受。这就是常言说的--捻得紧,装得松,点明火,吹得凶,有趣的歌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为后来戒烟增加了不小难度。
普六普九的时候,我任教育站长,姑爹也因年龄原因调到离家较近的石门小学工作。尽管年龄偏大,考虑到他当过中学校长,结合当时情况,从经验和能力角度,安排他担任该校负责人,他一再推辞,最终被我们否决,只好认火。我们也从实际出发,同时任命一名年轻的副校长,让他传帮带,他信口风趣地说,没想到老了还走哈官运,嘿嘿。
姑爹很知趣,时常对别人说,离家近,不能经常往家里跑、做私事,要带好头,把质量、安全、校园建设方方面面抓好,在原来的基础上上个台阶,才对得起教育站的信任,不然,就是给学校和领导脸上摸黑啊。
在校长岗位上,姑爹十分卖力。倒不是说怕给我们工作摸黑,凭他的经验和能力驾驭一所小学绝对绰绰有余,那是他的品质。一天中午,下乡刚回教育站,办公室老王就急急忙忙地找我,说石门管理区来电话,教育站驻片的陈老师(妻子的幺叔)被社会上的人打了,要我速去处理,具体情况不清楚。正值普六普九的关键时刻,这不是个小事。我立马安排站里的拖拉机师傅送我前往。刚到石门供销社,就有熟人问我,你当真来了啊!
原来,是岳父两兄弟闹矛盾争执动手。突然之间我明白,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摆平此事不容易,必须智取。于是,我先到石门小学姑爹那里,一是吃晚饭,二是想对策。天将黑的时候,我邀姑爹前往幺叔家。行至去两家的岔路口,我让姑爹隐蔽稍等,我先去岳父家打听实情,待我用电筒光示意后,姑爹再先我一步去幺叔家,分头了解,然后我出岳父家,开启小收音机的音乐,示意姑爹出来,碰头交流。如此这般,事情的简单经过,双方的对立程度,两边的解决意愿,心中大致有数。
晚上十点多,我到幺叔家,只听他哼天动地,那疼痛难忍的悲鸣令人心碎,我们急速上楼,问候劝慰,说了一些岳父不对的话,指出此事性质严重,要如何如何处理等等。待幺叔的情绪有所缓和,我便迅速下楼,让姑爹继续在上面化“淤”散“血”。楼下,幺婶儿正在泡茶,我叫她喊岳父过来坐坐,一起沟通沟通,幺婶儿说她喊不过来,让姑爹去喊。于是,我再次上楼,叫姑爹去喊岳父,我接着姑爹的话头继续“化淤”。姑爹去了有一会儿才过来,幺叔已经起床下楼,并叫幺婶儿给我倒酒喝(土家族农村来客,有喝冷口酒的习惯),火坑儿的柴火燃得正旺。我边喝酒边说一些家长里短与案子无关的话。
这么晚,打扰几位长辈,实在抱歉,先请幺叔说说相关情况和想法。--岳父一到,便是“法锤”响起“开庭”的时候,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幺叔:我们就争个观点,我说得稍不投机,三哥就打我一耳巴子,鼻血直昌的。他从小就欺负我,现在女婿当了站长,更是下不到场,今天看在侄女婿和他姑爹的面子上,话也说得好,就算了,以后再这样搞,送到牢房里不稀奇。
下面请爸爸说说相关情况和想法。说与这个事有关的,别的今天就不说了(强调的目的是暗示要按先前告口的说,以免出现僵局,我们走不脱人)。
岳父:今天其实没得多大的事,就争几句,失手把老幺打流鼻血,是我不对,老幺的不对这里就不说了,给你们脸上摸黑达,主要是学习不够,对现在的形势了解不够,我以为兄弟伙的,大的打小的,教训一下,是责任,不犯法,没想到老幺是老师,打出问题来了,现在是新社会,有国家教育,家庭这样搞是不对的,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边听边来冷汗,生怕岳父继续说别的,幺叔一上气,谈崩了。连忙接过话题,说药费还是要搞点儿,幺叔也趁机插嘴说,本身不是药费的问题,是气头上的问题,气消了药费也就算了。岳父也立即说,老幺气消了,我也气消了,把你们辛苦了,起身便走。姑爹连忙站起来拉住岳父,说晚上又没得别的事,坐一会儿,坐一会儿。我侍机紧跟着说,和姑爹下午还没吃饭,幺婶儿正在做饭,坐一会儿,一起喝一口吧。幺叔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说他们(我和姑爹)好长时间没来过,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三哥就坐下来,一起陪哈他们。
吃饭已是凌晨两点,大家撇开前面的事轮流敬酒,各自说着敬酒的由头。借着酒兴,我起身作揖:两个大人是欠我(想念我),专门设的圈套,叫我来喝酒的啊,我先干为敬!几乎同时,几位长辈也是一口喝清。……因工作原因,随姑爹到学校过夜,便于安排第二天的行程。在不断的“慢走、慢走”的招呼声中,与二老告别,我和姑爹暗自窃喜。
途中,我发自内心地说,给姑爹添麻烦了,几时请您儿喝酒。嘿嘿,没得事,没得事,还是那句不紧不慢,随意平和,让人格外安静的话。
姑爹叫王万一,家住巴东县水布垭镇许家湾村,离开我们已经有些年头……每每与他在广州从医的长子、武汉经商的次子、县城当警察的小儿子及两个女儿碰面谈起他,内心总是充盈着满满的怀念和崇敬。幺姑呢,则一旁默默地听着,暗自落泪。
腰悬河,2019年1月9日,于同仁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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