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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南下先祖陈连升

谭功才 硒园雅吟 2021-10-27

谭功才,男,土家族,原籍湖北建始,现居广东中山。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山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在《文艺报》《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其中,非虚构散文集问鼎中国首届土家族文学奖




南下先祖陈连升

文/谭功才

 

1


读到初二上学期就退学的大哥,跟随幺幺去临县鹤峰跑茶叶生意。说是跑,实际是当背脚子。十五岁的他,身背三十多斤挂面跟在幺幺屁股后面,得翻好几座山走百多两百里山路,去到鹤峰一个叫邬阳关的地方。那地方产茶,基本上不怎么产小麦、苞谷之类的主粮。即便有,也少,且收成不好,小麦面粉榨出来的面条黢黢黑,吃起来木渣似的。于是就有了前山的建始人,尤其我们鲍坪一带,常背了面条,翻山越岭去到那里粜他们的茶叶,回来再卖成钱,去合作社买回一些日用品。

后来才知道,满山遍岭茶树的鹤峰,比我们这边的山还要大得多高得多。邬阳关有远房亲戚,方便落脚,未成年的大哥因此就有了机会走世外,给我们讲贺龙曾在邬阳关闹革命的故事。关于邬阳关,我所知道的,除了贺龙的大胡子大烟斗和两把菜刀外,就是那里山高路特陡,往往要走上十里八里地才见得到一两户人家。

没过几年,鲍坪的环境逐渐好转,这种赚不到钱的苦力生意不再讨人做。至于那家山长水远的远房亲戚,便再无行走之机而断了一切来往。从此,邬阳关在我人生的词典里渐行渐远,几近完全消散。

四十年后的某一天,在虎门海战博物馆里再一次见到“邬阳关”三个字,我的内心是震颤了一下的。那一刻的我,很自然就想到了大哥当年去邬阳关的情景。毋庸置疑,那是他距离陈连升将军故土最近的一次了。缘何当年大哥带回的故事里,居然毫无将军的丁点成分?一时间就觉得多少有点遗憾,甚至觉得这中间说不定还存在着不为外人道的某种隐喻。幸而将军最后归宿的南国,与我这个来自同一个方向甚至同一块土地的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相同的空间里相遇,立刻就拉近了身份上的距离。

二十几年南方人生的历练告诉我,将军之于我,或者我之于将军,且为同一坐标上两条不同的人生曲线。只不过我的实线还在暂行缓慢延伸,而将军则早已羽化为一条向历史天空纵深的虚线而已。那条看似模糊的虚线,实际上早已随着历史的演绎,逐渐幻化成我和“我们”面前一道不可逾越甚或缥缈的标杆。

两百年前一身戎装的将军,用他老骥伏枥的身躯和气节,在南国一个叫虎门的地方,践行了我们土家民族的精神节操。而两百年后那个以笔勾画蓝图处于同一坐标上的我,还在漫漫征途中攀爬迈进。我与将军共同背景的巴文化,就像那条奔流不息的夷水,沿着山势左弯右拐,一路曲折而来到珠江口岸。将军的名字连同他的气节,早已融进虎门炮台前的珠江水域,流进了浩渺伶仃洋,用另一种形式,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爱国之魂。


2


同许多人一样,我也是从教科书上认识陈连升将军的。那时的陈连升,已然锐化成历史课本上短短几行文字,稍不留神便极有可能越过。许是中国近代史乃因鸦片战争为开端,而虎门销烟又与林则徐紧密关联,从而导致了陈连升身上光环的稍显暗淡。但这位鸦片战争以来第一位为国捐躯的将军,无论历史如何拐弯如何颠簸,他都将成为历史长河中一个显眼的符号。

得知陈连升将军是我们湖北恩施土家人,则源于十多年前我开饭店那时。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外省人,总怀想着将更多的巴文化带到这个多元文化的珠三角腹地,与大香山文化融合,便查找恩施籍历史名人资料。颇有感触的是,我辈教科书上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简直白痴一枚。在他乡的故纸堆里,一一检阅着这些同乡先贤,总感觉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内心却又充实而温暖。巴蔓子、吴国桢、陈连升、邓玉麟、段德昌……那一长串名字就幻化成文字背后的模糊镜像,根植在我的干渴的心田上,愈来愈明晰。

若说我文化寻根意识最初的萌生和践行,应该就缘起于斯时。我那家小饭店,也因此被烙上了独有的土家文化印记,成为这座城市十余万恩施人舌尖到心灵上的慰藉。又是多年成为历史的尘埃,从武陵山腹地“邬阳关”挣扎着走出来的恩施土家人,凭着他们的坚毅和果敢,以及火一般的热情拼搏,渐渐在这座伟人之城扎下根基,进而有了自己的商会组织。当仁不让的我,主动担起了会刊《中山恩商》的主编工作。这本商业性质的杂志,除却探索民族经济发展轨迹外,还兼承起打工文化的寻根之旅。在南国这块热土地上只有真正追寻到巴人后裔的精神,方能烛照我们的灵魂,让前行的脚步更加厚实沉稳。直到我在虎门海战馆看见“邬阳关”三个字时,这才恍然顿悟:那个叫陈连升的恩施老乡,才是我们土家民族南下的真正鼻祖,更是践行我们土家精神的先祖。 

3


站在陈连升雕像前,我脑海里不断回旋着一个疑问: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我们,尚且难以走出偏僻闭塞的“邬阳关”,鸦片战争前的陈连升又当如何才能走出?据我所知,那时从邬阳关到施南府(现在的恩施州府)全是山路,望得见的山头,走起来得大半天。即便直接从他后来寄居的施南府到宜昌,沿着官府驿道,没十天八天也难以抵达。到了宜昌才有公路,也才算彻底走出了大山走到了山外。在交通和信息极为闭塞落后的那个时代,要走出山外谈何容易?

有史为证。清朝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置施南府。辖恩施县、宣恩县、来凤县、咸丰县、利川县。乾隆元年(1736年),夔州建始县划归施州,巴东县、鹤峰州属宜昌府。从这段历史演绎中不难看出,两百年前的恩施仍是一个封闭偏远之地,就连朝廷也感到鞭长莫及懒于管理,直接放手给当地土司管辖了事。那时,从恩施到宜昌仅有一条施宜古道,全长三百多公里,靠双脚走出恩施、走出鹤峰邬阳关已属不易,然而,要真正意义上地走出恩施,那就更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事实上幼时习武的陈连升,只因走上从军之路,历经兵营的磨砺,终究还是用他的军事才能积淀起来的资历,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深山老林的邬阳关,走出了武陵山腹地的恩施,且一路往南,一直走到了这个叫虎门的地方,最终成为一位彪炳千秋的民族英雄。

陈连升的英雄事迹固然值得可歌可泣,固然值得千秋景仰,可当我们一枝一叶还原那段历史细节时,总感到悲愤交加,甚至难以释怀。试想一下,满腔的爱国热血,却被当头一盆冷水淋下来,该是何等凉心?虎门销烟后的林则徐被贬,陈连升也接连遭遇多重的障碍设置,我们甚至难以想象,当时的将军该当历经了多少痛苦的纠结和折磨。


还是让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历史吧。

1839年11月4日到13日,英舰向官涌山岗发动六次进攻。第一次,官涌营盘守军在陈连升和守备伍通标率领下截击偷袭的英兵,清军取得了完全胜利。英军为拔除官涌山岗的威胁,又不断前来骚扰。11月4日夜,英兵舰数艘,第二次进攻官涌,陈连升带领的官涌营盘官兵利用居高临下有利形势,向英兵舰进行俯击。11月8日,英兵舰第三次来袭击,把总刘明辉率众兵弁截击,击伤英军数十名。11月9日,英兵舰第四次来攻,守军游击德连用大炮、抬炮一齐轰击,英兵舰被击中。第五次交战在11月11日晚,陈连升率领的中国水师采取先发制人,获得胜利。11月13日下午,英兵舰第六次来犯,官涌营盘仍以五个山梁,五路大炮叠轰的方式对付来犯的英兵舰,使其不得不退出官涌洋面。

官涌之战的胜利,也直接让陈连升被提升为三江口协副将,并被调守虎门第一道防线的沙角炮台。

调守沙角炮台后的陈连升,深感责任重大。他在沙角作了认真布置,带领三江和惠州兵勇六百余人,埋藏下许多地雷,作好随时打击来犯敌人的准备。英兵舰不时开船到大角、沙角来刺探军情,都被陈连升率兵弁将他们驱退。这时林则徐、邓廷桢已被革职,求和派琦善则一边谈判,一边将经过五、六年大肆整顿的虎门设施撤除尽净,使陈连升在沙角退到无可防守的地步。

1841年1月7日,英国军队利用琦善已撤防的有利时机派出大小战船二十余艘,突然向大角、沙角炮台发动猛攻。陈连升亲自坐镇炮台后卫,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使用杠炮及事先埋藏的地雷,炸伤爬山而上的英兵数百人。驻守靖远炮台的广东水师关天培,威远炮台的总兵李廷钰都只有数百兵力,进不能攻,退不能守,无法前往支援。陈连升率领六百余守岛官兵,使用着掺杂炭屑的劣质炮弹,与数倍于自己的英兵作殊死斗争,并用弓箭堵击来犯的英军,英军在箭雨下被击退数次。

英军从正面屡攻不上,偷越后山夹攻。清军虽腹背受敌仍毫不畏惧,陈连升率炮台守军600多人浴血奋战,激战竟日,伤亡甚重,火药消耗殆尽,英军乘虚攻入。陈连升抽出腰刀,冲入敌阵,士兵亦随陈与敌军肉搏。肉搏中,陈连升不幸中弹,壮烈牺牲,时年六十六岁。

六十六岁,那可是头发花白胡子全白年近七旬老将啊。这样的年纪,在如今早就拿着国家优厚的俸禄安享晚年了,可我们的老将军还在驰骋沙场,一门心思为国杀敌,该是何等令人肃然起敬。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官涌之战的胜利,无疑充当了屠宰陈连升的刽子手。如果陈连升从一开始就善于“察言观色”,也不至于将自己一步步送往最后的绝境,最终充当了“主和派”的炮灰。当然,历史从来就不可以假设。只是对于陈连升这样的悲情将军而言,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假设了。

被调守虎门第一道防线的沙角炮台,原本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但时值将军以六十多岁的老残之躯,全力以赴准备报效祖国,不仅得不到大清国的支持,相反还有不少求和派在拆他的台子。当时那个苟延残喘的局面,如若换作他人,也许早就顺着梯子下了楼,不仅保全了性命,还有后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陈连升明知那是个死套子,却毫不犹豫往里钻,犟牛一般执意要用自己的玉碎,来力证土家人的血性和气节。

谙熟巴文化的大抵都会了解到,巴人虽尚武好斗,却始终义字当头。约公元前4世纪,巴国朐忍发生内乱,时巴国国力衰弱,国君受到叛乱势力胁迫,百姓被残害。巴国将军蔓子遂以许诺酬谢楚国三城为代价,借楚兵平息内乱。事平,楚使索城,蔓子认为国家不可分裂,身为人臣不能私下割城。但不履行承诺是为无信,割掉国土又为不忠,蔓子告曰:“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于是自刎,以授楚使。从那时起,巴蔓子将军,便成为巴民族之魂,享誉巴渝大地。

顺着巴蔓子的足迹一路探寻而来,我们不难发现,陈连升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正好代表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的气质,也代表了土家人的秉性。而在陈连升之后的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又一个的土家儿女同样承袭了他血液里的基因,写下了恩施地区对国内反动统治和外来侵略者的光辉篇章。

辛亥革命时期,有邓玉麟等多个将领参加起义。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时期,这里是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十万人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牺牲达一万多人,其中著名烈士就有50多位,段德昌将军、王炳南、贺英等烈士的热血都曾洒在了这块土地上。贺龙在这里领导武装斗争长达六年之久,直至领导红二方面军踏上长征之路。抗日战争时期,南京、武汉失守后,恩施是湖北临时省会,也是第六战区指挥中心,曾有过鄂西大捷的战斗。恩施人民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付出了巨大的牺牲。陈连升的这种民族气节和民族精神,刚好印证和践行了土家人的精神气质,更是起到了承先启后的作用。


4


 论及陈连升的气节,无论如何都得谈谈那匹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黄骝马。

据说陈连升将军英勇牺牲后,他的坐骑俯首尸旁,哀哀长嘶。英国侵略者将它虏至香港。不料这黄骝马同他的主人一样坚贞,不吃不喝,更不准敌人骑坐,近之则踢,骑之则摔,刀砍不惧,每日朝着虎门之沙角炮台方向嘶叫悲鸣不已,最后在香港绝食而死。每当听人说到“陈连升”三个字,就泪水涟涟,每当听到人说带它回陈家,它就乖乖地跟着走。英国人用金盘银盘盛食物喂它,它不食;只有中国人喂草才吃,而且必须恭敬地双手捧到它面前才吃。1842年5月,黄骝马因绝食而亡。

人有节气,马亦如是。马尚如此,况人乎?这种节气气韵的贯通,正如土家人的精神,一代代传承下来而生生不息。

在陈连升老家鹤峰县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这位为守卫祖国南大门而牺牲的将军,特意将当地一座桥命名为连升桥。在恩施的硒都广场上,也矗立着一尊陈连升的英雄雕像。而在广东,为纪念因沙角战斗牺牲的爱国将士陈连升入祀“昭忠祠”,并收殓其部属的75具官兵遗骸,于白草山麓建起一座节兵义坟,作为永久纪念。

不仅如此,就连陈连升的那匹黄骝马也得到了与将军一样的礼遇。陈连升殉国后,他的战马也被掳香港,最终因绝食而死在香港。后人绘其形,颂其节,刻于石碑,让群众供奉拜亲。甚至还有人在寨关忠节祠为它立了一块“节马碑”。然而日军侵华时占领虎门,虎门寨的关忠节祠在战争中受到空袭,节马碑和宗祠都沦为一片废墟。直到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人们才重新把节马碑的碎片从废墟中找了出来,拼凑后放到了广州市的博物馆。

然而,正如稻中之稗子。我辈从“邬阳关”而来十余万的乡亲,也曾有极少数的稗子充斥在这块土地上。游手好闲者有之,贪图享乐者有之,不劳而获者有之,他们面对眼前斑驳的繁华世界,将祖辈恪守的情操和气节遁于脑后,在灯红酒绿中逐渐散失了自我,辨不清前进道路上的方向。

我不知道,原本同根同脉、深受巴文化熏养的他们,为何会在生活日益安定富足的今天,产生如此大的变异。当他们回望身后的故土和巴人的杰出先祖时,会不会,也曾有过那么一点愧悔?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幸而在虎门这个近代史发轫的前沿之地,我们找到了一座航标,找到了一座灯塔,找到了一面旗帜。他,就是我们土家民族南下的先祖陈连升将军。将军用他慷慨悲歌的气节,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土家精神。而两百年后今天的我们,又该怎样沿着他的足迹,在这个时代写下属于我们土家民族的新篇,就像陈连升将军一样,不仅为所有少数民族,还要为整个中华民族竖起我们民族的航标、灯塔和旗帜。

本文原载《民族文学》2019年第2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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