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一生三世（新人文小品小说）
一
刘节说：“如何能回到从前？”
绳金寺的和尚说：“轮回只是向来世，不能退后。”
刘节说：“为何不能退后？”
和尚说：“人都有许多从前，今天便是明天的从前，你要回到哪个从前？”
二
﹏﹏﹏﹏﹏﹏﹏﹏﹏﹏﹏﹏﹏﹏﹏﹏﹏﹏﹏﹏﹏﹏从前，刘节爱上了一个叫荷花的女孩。新建不久的绳金塔下，有家叫“一湖荷花”的茶肆，荷花是老板的女儿。
刘节很喜欢这家茶肆，能将一湖荷花沏作荷花一壶。夏日，淡绿清爽的茶水上漂着瓣粉红的荷花，看着就沁人心脾；没有荷花的季节，茶肆也会用收藏的干荷叶煮水，茶中同样洋溢着幽幽的荷香。
那日，刘节又去喝荷花茶，茶博士去山里进茶了。上茶的是个女孩儿，细看那女孩儿，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
她就是荷花。
刘节越发喜欢去茶肆喝茶了。但荷花并不常上茶，只在后面烹茶、做点心。刘节特意选了个能看到后厨的位子。一边喝茶，一边不时向里面张望。
荷花也知道他在看，有时还回过身来，若有若无地朝他微微一笑。每当这时，刘节就感到心甜意洽，端起茶盅，喝上一口世上最美的茶。
三
﹏﹏﹏﹏﹏﹏﹏﹏﹏﹏﹏﹏﹏﹏﹏﹏﹏﹏﹏﹏﹏﹏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下个不停。这日，茶肆里没什么茶客，又是荷花来上茶。刘节喝完一杯，就叫荷花续茶。连叫了几次。荷花笑道：“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都喝了一壶，成什么？”
刘节鼓起勇气说：“荷花，荷花，I love you!”～～刘节当然说的不是这种莺歌鹂诗，他想说的是那个意思。只因羞涩，口齿含糊，便如说鸟语一般，荷花却也明白了。
荷花说：“这话你别跟我说呀！你去跟你爷娘说，你爷娘跟媒人说，媒人跟我爷娘说。你别跟我说呀！”
刘节说：“只要你答应，我就去跟我爷娘说，让我爷娘跟媒人说，媒人来和你爷娘说。
荷花点点头。刘节又喝了一口世上最美的茶。
四
﹏﹏﹏﹏﹏﹏﹏﹏﹏﹏﹏﹏﹏﹏﹏﹏﹏﹏﹏﹏﹏﹏还是从前，唐主李璟被周、宋逼不过，升洪州为南昌府，建立南都。他立李煜为太子监国，留守金陵，自已准备去南昌。
唐主特别钟爱太宁公主，一日，对大臣们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姿仪性识特异于人。卿等为择佳婿，须年少、美风仪、有才学、门第高者。”
有个大臣说：“臣去洪州规划建宫殿，见过郡参谋刘节，年方弱冠，风骨秀美，博学有文，祖上做过侍郞，也算名门大户，可以充选。”
唐主听了大喜，心想正待迁都南昌，刘节恰在那里做官，岂非天意，也是用的着的人，即传旨召唤刘节。
五
﹏﹏﹏﹏﹏﹏﹏﹏﹏﹏﹏﹏﹏﹏﹏﹏﹏﹏﹏﹏﹏﹏刘节听说唐主要招自己为驸马，大惊失色。他心里只有荷花，但君命不敢不从，只得随朝官至金陵觐见，相机行事。
唐主见刘节一表人材，十分高兴。当即就命安排婚事，拜他为驸马都尉。
刘节一时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当不得太宁公主白富美贵，比荷花的柔顺娴静，别有一种妩媚端庄。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不顺其自然，又能怎样呢?只是夜夜宴饮，酒足饭饱后，有时想起荷花茶来，心中不免惆怅，便低声吟唱唐主的［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公主问道：“菡萏是什么？”
刘节道：“就是荷花。听说横塘的荷花开得正好，我们去看吧。”
六
﹏﹏﹏﹏﹏﹏﹏﹏﹏﹏﹏﹏﹏﹏﹏﹏﹏﹏﹏﹏﹏﹏横塘日暮，刘节和公主划着小船，误入藕花深处。公主采花时，不小心落水，刘节连忙伸手去拉，也掉进水中。等仆从赶来，公主已随花仙而去。
唐主悲悼不胜，觉得这一切都是刘节的错，怒冲冲地说：“朕再不想看见那个姓刘的了！” 并下旨尽削其官，遣还洪州，不准带走任何东西。
其实，在刘节与公主结婚后，唐主就知道了刘节在南昌已有定亲之议，而刘节之父，竟是他所厌恶的刘崇俊。唐主曾升濠州为定远军，授刘崇俊为节度使。不久，寿州刺史死了，刘崇俊厚赂权贵，企图兼领寿州。唐主假作不解其意，只当是他想改任寿州，便传旨令其移镇，却另派楚州刺史驰入濠州代之，打破了刘崇俊独占两地的梦想。唐主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刘节也是个一心二用、见风使舵的人。
刘节被逐出驸马府第时，垂头丧气，触目如失。那些良田甲第，珍宝奇玩，登时化为乌有，好似做了一场春梦。梦醒了，又无法与荷花情事接续起来，那仿佛是更遥远的前世之前世。
七
﹏﹏﹏﹏﹏﹏﹏﹏﹏﹏﹏﹏﹏﹏﹏﹏﹏﹏﹏﹏﹏﹏绳金塔下那家店铺还在，只是“一湖荷花”的招牌变成了“春江水暖”。刘节心想，这名字倒也雅，就走进去看个究竟。
店小二迎上来问：“客官用点什么？”
刘节道：“荷花茶。”
店小二说：“荷花茶？哦，客官原是这里的老主顾啊！不过，原来的茶肆早就关张了，听说是老板的女儿嫁了个外乡人，跟着享福去了。本店是随国主从金陵迁来的，专营鸭类菜肴，有板鸭、盐水鸭，鸭油饼、鸭血粉丝汤，特别是本店秘制的金陵烤鸭，吃了没有不夸的。”
刘节这才明白，招牌上的“春江水暖”隐含的是一个“鸭”字，但在金陵，他早已吃腻了鸭子，听着小二鸭啊鸭个不休，他仿佛掉进了鸭塘，变成了一只鸭子，和许许多多鸭子一起扑腾，鸭塘的水混浊不堪……
过了许久，他方睁开眼晴，说：“我要荷花——茶！”
……
八
﹏﹏﹏﹏﹏﹏﹏﹏﹏﹏﹏﹏﹏﹏﹏﹏﹏﹏﹏﹏﹏﹏再后来，南唐亡了，刘节也老了。
有时，他还会去那家店里坐坐。
店里来了个讲史的，会说五代史，一日说到南唐后主李煜与大周后情深意长，欢悦无限，可惜大周后红颜薄命，染病身亡。大周后香消玉殒前，后主又和妻妹小周后两情相悦，恣意爱怜，却被宋祖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由，灭了南唐。后主丧国失位，朝夕以泪洗面，与小周后也不得善终，说到哀艳凄惋处，便引后主诗为证：
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
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举坐方自扼腕叹息，他却一拍惊堂木喝道：“后主若随同中主，迁都我们南昌，南唐可能就不会被大宋灭了，也不必做什么往事知多少、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伤心句了！”于是，众人复为南昌终未能作为国都、成就复兴伟业而感慨万千。
刘节边听边想，算起来，后主还是自己的小舅子，他大约比自己更想回到从前吧！可是，哪里能够呢？
附记
﹏﹏﹏﹏﹏﹏﹏﹏﹏﹏﹏﹏﹏﹏﹏﹏﹏﹏﹏﹏﹏﹏本篇素材出自《渑水燕谈录》和陆游《南唐书》：
《渑水燕谈录》卷六
丁朱崖当政日，置宴私第，忽语于众曰：“尝闻江南国主钟爱一女，一日，谕大臣曰：‘吾止一女，姿仪性识特异于人。卿等为择佳婿，须年少、美风仪、有才学、门第高者。’或曰：‘洪州刘生为郡参谋，年方弱冠，风骨秀美，大门尝任贰卿，博学有文，可以充选。’国主亟令召至，见之，大喜。寻尚主，拜驸马都尉。鸣珂锵玉，出入禁闼。良田甲第，珍宝奇玩，豪华富贵，冠于一时。未几，主告殂，国主悲悼不胜，曰：‘吾将不复见刘生。’削其官，一物不与，遣还洪州。生恍疑梦觉，触目如失。”丁笑曰：“某他日不失作刘参谋也。”席中莫不失色。未几，有海上之行，籍其家，孑然南去。何先兆之著也。
——陆游《南唐书》卷十五
刘崇俊，字德修，楚州山阳人，祖全，以功臣为濠州刺史，有威名，全卒，子仁规继其任，为政苛虐，及卒，崇俊继之，尽反仁规之政，人怀其惠，数年，渐专恣不法，多畜不逞，使过淮剽掠，获美女良马以自奉，元宗升濠州为定远军，因拜崇俊节度使，以其子节尚太宁公主，然元宗亦恶其为人，会寿州姚景卒，崇俊厚赂权贵，求兼领寿州，元宗乃阳若不解其意，命移镇寿州，而遣楚州刺史刘彦贞驰入濠州代之，崇俊自悼失计，颇革心循法度，未几得疾，卒年四十，赠太尉，谥曰威。（马令《南唐书》卷十一也提到刘崇俊“其子节尚元宗女太宁公主”）
——状荷花美貌句节自《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定山三怪》有类似诗句，可知为说话艺人形容少女的套词），饮茶三杯论出自《红楼梦》妙玉。
开篇绳金塔、寺为南昌名胜，始建于始建于唐天祐年间（公元904～907年）。（照片均自网上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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