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红尘俗世最无聊—月娘囧（读金瓶说女人之十一）

世俗也是世态，无所谓好，亦无所谓坏。通常而言，世俗就是存在，可以好也可以坏，只看人选择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罢了。

作者所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世俗的女人也是如此，不能以好坏来衡量，只能以需要做选择。一部《金瓶梅》，一部家庭史。世俗的家庭选择世俗的女人或男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常言道：家无夫不立，家无妇不兴。西门庆只身一人创下了西门府偌大的家业，家中自然也少不得要有个掌内之人。几经筛选，出身小官吏家庭的“剩女”吴月娘顺利嫁入了西门府，做了西门庆的“正头娘子”。

吴月娘嫁给西门庆做填房，又叫续弦。西门庆的原配陈氏死后娶吴月娘入府，补的是正房之缺。所以吴月娘不是原配，用潘金莲的话说，不过是“后生老婆罢了”。

戴敦邦绘吴月娘

我国专制社会以等级森严是社会特征之一。这本是儒家伦理道统的社会结构表征之一。家庭，作为社会的缩影，同样会复制等级严明的伦理规范。原配和填房的级差，少说也是一个等级。

像吴月娘这样，具有官家小姐的身份，又是个尚未婚配过的女儿家，如果没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一个混混出身的西门庆是不敢高攀这门亲的，吴家当然也不会把女儿下嫁给一个已结过婚，又是个没有功名的市井商人做填房。

吴月娘出身在一个千户官员家庭，以明代官职论，千户是武官，虽不及文官受重视，但也是个有着五品级别的官位，吴月娘怎么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

从相貌论，吴月娘姿色不差，“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九回）不仅五官端正，且“模样不肥不瘦，身材不短不长”，虽不妖娆，但富态可观。

连环画《吴月娘落难》封面

这诸般不差的吴家大小姐，竟然在年方二十有三，才出嫁做了个商人的填房。在当时社会看，以这样的年龄出嫁己经是个老姑娘了。若再不能出嫁，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剩女”，而家中有嫁不出去的女儿，这会成为一桩家庭丑闻。

吴家为什么有女难嫁？原因其实很简单，那是因为吴家少的是个“钱”字，多的是个“穷”字。在城镇经济已经发达的晚明社会，财富的多寡，就是人的一种社会价值衡量指标，且不论男女，均是以财论价的。

所谓“人穷志不短”也就一说罢了，最多被视为一种做人的理想境界。而在现实的生活中，人穷志必短，这才是在情在理的实际状况。

魏子云著《吴月娘》

穷，或许可以说明吴千户是个为官清廉者，可这份清廉并不能使女儿找到一个好婆家。

吴家同意和西门庆结亲，因为西门庆在清河县虽声名不够清白，但家境宽裕，小有财富，此其一也；西门庆虽身无功名，但他的女儿西门大姐与京城大官人家订有婚约，这也算是结有官亲了。何况只要有钱，那官位是可以买的，此其二也；西门庆虽娶吴月娘做的是填房，称谓不甚好听，但吴家的女儿嫁过去是正经八百的大娘子名分，掌有实权的内当家，此其三也。

故而，西门庆敢于向吴家提亲，吴家也愿意嫁女，这三点是双方都看得很明白的地方。

吴月娘嫁给西门庆，表面是下嫁，其实是难得的一门好亲事。以家财论，吴月娘是真正的高攀了西门庆。

西门庆绣像

当然，穷有穷的好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西门庆要的就是会当家，能为他守住钱，还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另外，对男人而言，正房是一个家庭的正脸儿，是面子所在。

因此不仅谈婚论嫁时十分的正式，而且在建立婚姻关系时，男人对家庭利益的考虑多过对于感情存在与否？感官愉悦与否的考量。这样的婚姻观，几乎成为中国千百年来人们对家庭构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

女方出身的高低，自然成了婚姻中择偶的先决条件，西门庆当然也不例外。西门庆选择吴月娘入主正房，这既能正一正自己不太好的家声，有利于自己今后在社会上立足，又可以因陪嫁的免除，杜绝妻子入府后妨碍自己寻花问柳的生活。

既然吴家已没有了官势，不时还要依靠西门庆的财势，吴月娘就不可能对西门庆的奢靡生活有所干涉。所以，在吴月娘嫁进西门府时，家中“也有了四五个丫鬟妇女。”（第二回）。

戴敦邦绘西门庆

吴月娘身为填房，必须很快适应这样种马结构式的家庭生活环境，及早的适应她才能做裙钗之首。吴月娘知道如要吃醋闹事，难免会有被年纪尚轻、性格冲动的西门庆一纸休书休掉的顾虑存在。

吴月娘对自己与西门庆之间维系关系的根本是什么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婚姻与情感无关。吴月娘只有顺从西门庆习惯的生活去生活，才有可能赢得西门庆对她的好感，才能够在西门府中站稳脚跟，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在吴月娘进门后，西门庆又娶进来一妓一娼，妓女李娇儿排在二房，娼妇卓丢儿排在三房。吴月娘对此局面只能是坦然接受，且并不因自己与娼妓为伍而气恼。

《花媚月娘》

对吴月娘而言，只要家中的财务大权管理能牢牢在自己的手，西门庆娶再多出身低贱的姨娘进门，只会进一步增加她的威势，决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再多的女人进到西门府里，也是要听从她吴月娘一人的管教和约束的。

吴月娘很明白，西门庆把娼妓招进家来，很显然不是为了家业。正如同娶她吴月娘来西门府，也不是为了她的风月一样。把剑中局面看得明明白白的吴月娘，对自己与娼妓为伍自然没什么好生气的。

再后，西门庆又勾搭上了风情万种的潘金莲，就在他们俩情热如火时，三房卓丢儿病死了。潘金莲因武大死期尚不满百日，按风俗还不能嫁进西门家。

黄永玉绘潘金莲

这时，西门庆从媒婆那里听说富有的寡妇孟玉楼要改嫁，便很快就把孟玉楼娶进了家，顶替已死的卓丢儿，排在第三房。

紧随其后的是被排在第四的是孙雪娥，西门庆原配陈氏的贴身丫鬟。然后，就是潘金莲进门之后的第五房。

这些个所有婚嫁、排位等等的家庭大事，西门庆似乎都没有与吴月娘有个商量。因此，吴月娘对西门府中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西门庆不论把什么样的女人带进家门，吴月娘唯一能做的事情只能是与之姐妹相称，和睦相处。这就是吴月娘一直表现出的她的贤良与淑德的原因，也是西门庆对她客气的一个方面。

可这个中滋味惟吴月娘自己知道，这种不得已的贤良淑德有多苦多难。吴月娘的这份懂事，正是基于她对自己所处家庭环境和境遇看得懂，能理解的表现。

戴敦邦绘吴月娘

吴月娘对她婚姻状况的现实如果仅仅只是客观存在的被动接受，相信她也会有心有不甘，情有不愿的时候，人的容忍终究是有限的。

兰陵笑笑生写吴月娘，也会为西门庆喝醋，为西门庆含酸。但吴月娘在主观上并不认为西门庆的行为与道德伦理规范有何相悖？吴月娘反而认为家中的小妾多了，那就是家财兴旺，人丁也是财富。

人丁兴旺不仅可以弥补西门庆后嗣匮乏之憾，而且姨娘多也是个好的谈资，对府内这可以作为吴月娘迟迟不能为西门家添丁加口的掩饰，对府外的人这是她做正房与丈夫相知相携，特别能容人的一种展现。吴月娘这样的包容状，不仅为她赢得了贤良之名，更重要的是还赢得了夫君西门庆的心。

吴月娘要在家中感受一呼百应的优越性，那是要依靠人多才能势众的。更何况容许纳妾本就是传统社会，旧式家庭主妇的“妇德”必备之一。

戴敦邦绘吴月娘

吴月娘所有认知的形成与她生长的环境，与她所接受的家庭教育的片面性有着极大的关系。从小对女德、烈女故事的听讲，使吴月娘只具有做简单家庭主妇的基本概念，而缺少管理大家庭所需要的雷霆手段。

吴月娘生长的家庭环境是一个完全恪守儒家的基本正统理念的小官吏之家，尤其是在对女儿的教育中，所灌输的几乎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原则，以及“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的行为标准。

因了圣人之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吴月娘目不识丁。但这并不影响她接受诸如《论语》、《女诫》等大书中的“女卑”思想。而在《女诫》中就明言：“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

这种“夫者天也”的思想观念，不仅吴月娘有，这几乎是那个旧时代所有的女人都有。如果说还有何分别的话，那只在于这些女人们所遵从的道统原则有着多寡的不同而已。

王思懿饰演潘金莲

就算是潘金莲这样的人，至多也只是在心里发发牢骚：“什么人造出这个缺德法儿，几个女人共一个男人，女人岂不是活守寡、死受罪？为什么不让一个女人有几个男人呢？日日尝新，那该多快活！”

似潘金莲这种在两性关系上对男女不平等对待的不满情绪，以及感官愉悦得不到满足的困惑，吴月娘是压根儿不会有的。在吴月娘的意识域中，根本不存在对一夫多妻家庭婚姻现象是否合理的类似疑问。

吴月娘是个既不懂得诗词，也不懂得歌赋，音律乐器一窍不通的人。没什么才情，对凡是能激活人心灵深处情感文化的远离，加之习以为常的狭窄的生活空间，使得吴月娘对道德行为操守与人情事理的认知都只是从父兄们的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吴月娘只知道，正妻有容妾的义务，丈夫有娶妾的权利。吴月娘能容得下西门庆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正与她的这种认知范围有关。

然而，吴月娘毕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女人，在西门府里，作为正房的吴月娘曾有过两次认认真真的伤心：

于水绘《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一次是吴月娘在得知西门庆与李瓶儿有了私情的事。这事儿其实吴月娘早有耳闻，所以她开始并不惊讶，也不在意。对吴月娘而言，李瓶儿不就是将来又进来西门府的小妾，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花子虚吃官司时，李瓶儿要想把家中的财宝转移到西门府里，西门庆便与吴月娘商量，如何做到悄悄地把如此多的财宝运进府里，又能遮人耳目不被街坊邻居等闲杂人知晓？一听有飞来的横财，这个平时有点木讷，反映迟钝的吴大娘子，此时的思维反应却极其敏捷。

只见她对着不知所措的西门庆，不慌不忙地说道：“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叫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第十四回）

这次从花家搞到西门家的财物大转移行动，吴月娘自己亲自出马。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这位西门府的财务总管，率领着潘金莲和庞春梅把一个个的箱子接过院墙，全都搬进了她住的上房。

从此之后，这些贵重物品，银钱东西的出出进进，全要打吴月娘的上房过手，可真是过手的财主也威风啊！

《李瓶儿梦诉幽情》

吴月娘怎么都没想到，为了这个送财给西门府的李瓶儿，她竟与西门庆发生了结婚以来的首次重大冲突，以至于两人还翻了脸，搞起了冷战。

事因西门庆与李瓶儿商议好了嫁娶事宜，可房子一时建不起来，李瓶儿提出先与潘金莲借两间房，西门庆便和潘金莲进行商议。

潘金莲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看西门庆十分想娶李瓶儿，她又不想让西门庆为这事对她心存芥蒂，潘金莲便使了个顺水推舟计：“可知好哩！奴巴不得腾两间房与她住，只怕别人。你还是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碍船。看大姐姐怎么说？”（第十六回）把这事推给了吴月娘。

《金瓶梅》邮票

吴月娘的表态大大出西门庆的预料：

“

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说一遍。

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体。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第十六回）

”

吴月娘这番不紧不慢，有理有据、话中带骨的说辞听得西门庆虽心下不快，但也哑口无言。当潘金莲得知吴月娘不同意西门庆娶李瓶儿时，这心里真是快活极了。

陈全胜绘潘金莲

潘金莲眼见西门庆不知该如何给李瓶儿回话的窘态时，她主动担当起了责任，帮西门庆找了个借口。她让西门庆对李瓶儿说，她潘金莲的房一时空不出来，使得西门庆得以解脱窘境。

就在西门庆加紧建房，为娶李瓶儿做准备时，在京城发生了京官杨戬被弹劾一案。本就被牵连在内的西门庆，如惊弓之鸟，恐慌万状，紧闭门户，不敢妄动。等到风头过后，西门庆用钱打点得一切平静了，可那个白皙柔媚的李瓶儿也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西门庆这心里那个郁闷，他弄到手的女人，尤其是那么富有的女人竟跟了别人，成了别人的老婆！怎不叫西门庆气不打一处来？性格冲动的西门庆难以咽下这口气，他不由对潘金莲发了发牢骚，吐了吐不满。

汪国新绘西门庆与潘金莲

这没事都爱挑事的潘金莲便乘机挑拨：“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他，问姐姐，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第十八回）

这西门庆哪里会记得当初是潘金莲让他去问吴月娘的。西门庆只记得潘金莲不反对他娶李瓶儿，是吴月娘不同意。因此，西门庆对吴月娘是“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不由得骂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这里理他！”

由此，便再也不和吴月娘说话了。吴月娘对此十分伤心、委屈，而她与西门庆之间的突然“失语”状，导致了整个家庭处于“冷战”状态。西门庆的冷脸令吴月娘治家为难，颜面尽扫。

程派仿旧新戏《李瓶儿》

尽管后来李瓶儿还是嫁入了西门府，且在进门时西门庆故意的刁难于李瓶儿，不让人把李瓶儿接进门。可为了家庭的面子，吴月娘还是不得不忍了气性，把被西门庆晾在大门口的李瓶儿接进了门。

吴月娘对因李瓶儿再嫁的事情，造成了她与西门庆之间的芥蒂一事，仍是心存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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