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纯真之女——香菱(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十六)
甄英莲,甄士隐之女、薛蟠之妾,被拐卖到薛家之后改名香菱,后来又被薛蟠之妻夏金桂改名为秋菱。
作为从情天孽海走来的、有命无运的薄命女子,从家庭角色的角度看,香菱又有什么样的独特个性和角色表现呢?
有运无命的清贵女儿
甄英莲原本是苏州城乡宦甄士隐的独生女儿,父亲禀性恬淡,每日里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母亲亦性情贤淑、深明礼仪。
她出场时年方三岁,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是,来自太虚幻境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却给其父当头棒喝,说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第1回),并且要化她出家,此时尘梦正酣的甄士隐自然将僧道之语视为“疯话”,置之不理。
岂知第二年的元宵节,英莲便被家人霍启在看灯时弄丢了。英莲失踪,加上随之而来的火灾,甄家迅速败落,甄士隐在遭受连番变故之后看破红尘、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英莲在第4回再出场时,已经十二三岁,正在拐子手里被转卖,并引出了薛蟠与冯渊的人命官司,结果被薛蟠强买为丫鬟。
她失踪之后七八年间的遭遇,我们可以通过门子的话略知一二。这位门子是当年甄家隔壁葫芦庙的小和尚,他告诉贾雨村说,这一种拐子专拐五六岁的女孩,养在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处转卖。门子认出了英莲,私下里询问,她被拐子打怕了,“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门子再问,“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按年龄推算,英莲失踪时大约四岁多快五岁的样子,应该已经记事;即使不记事,现在有知情人、当日“天天哄他玩耍”的门子提醒,多少会唤醒一些记忆;或者会趁机打听父母的情况,但是她却因惧怕拐子而什么都不敢说。
英莲元宵夜失踪被拐,成为她人生最关键的分水岭,从清贵的乡宦家千金小姐沦为失去人身自由、任人摆布的丫鬟,悲惨遭遇令人感慨唏嘘!
对于“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几个字,甲戌本批语云:“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上遭逢此数,况天下男子乎?”
又云:“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前一段说辞显然是评者借题发挥,感慨自古多少英雄豪杰、忠臣孝子、仁人志士、词客骚人皆因时运不济而冤屈至死;后一段说辞则明确指出,作为开篇第一个女子,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遭遇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结合全书内容,重要象征意义之一应该是大观园所有女儿们的悲剧命运。
事实上,红楼女儿中,英莲在第1回第一个上场,又在第120回最后一个“收场”,青山山农说,英莲的悲剧实乃“一部中之大关键也”;[1]话石主人亦云,该书“全部之节目,以英莲起,以英莲结,英莲为群芳中薄命之尤者也,此书之始末也。”[2] 他们都注意到了英莲对于全书的结构意义。
要之,英莲作为全书的重要线索人物之一,本是一位出身清贵的千金小姐,却命运多舛,童年被拐卖,从此开启了凄惨的人生之旅,同时也成了大观园众多女儿们悲剧命运的象征和缩影。
天真单纯的侍妾
英莲被薛蟠强买之后,与薛家一起来到贾府,改名为香菱。评点家王希廉曾指出:“莲花命名,大概用青、红、白、翠、紫、绿、玉等字。今取英字,与人独异。英者,落英也,莲落则菱生矣。”(第4回回评)
正如傅继馥先生所说,“这段话点明了‘英莲’与‘香菱’两个名字之间的转化关系,表示不幸贯穿了人物的两段生活,能帮助我们了解雪芹命名的匠心巧思”[3]。
也就是说,“香菱”是“英莲”悲惨命运的延续。而后被夏金桂强行改名为秋菱,象征“众芳至秋零落殆尽”,[4]更加可悲。
不过,悲惨命运并没有消磨掉香菱的美好心性以及对美好人生的追求。第7回,周瑞家的在薛家见到香菱,她正与王夫人的丫鬟金钏一起“站在台阶坡上顽”,稍后当周瑞家的向金钏打听她时,她正“笑嘻嘻的走来”。
“顽”与“笑”两个细节说明香菱来到薛家之后,并没有沉浸在被拐卖的悲剧命运中怨天尤人,而是随遇而安,加上薛姨妈与宝钗待人温厚,她过上了相对平静愉快的生活。当周瑞家的问到她的年龄、出身、父母等情况时,她都摇头表示“不记得了”,也许她对亲生父母和童年往事的确没有多少印象了,惹得周瑞家的和金钏儿为之叹息伤感。
香菱长得整齐标致,神情外貌与可卿相似,而且温柔安静,深得薛姨妈欢心。到薛家之后大概一年的光景,在薛蟠一再纠缠之下,薛姨妈做主明堂正道摆酒请客让她作了薛蟠的妾室。
可是,喜新厌旧的薛蟠很快就不把她当回事了。因此,贾琏说,“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也为她感到可惜。(第16回)可是,香菱自己却毫不在意,依然 “笑嘻嘻的”与黛玉等人玩笑,(第24回)甚至“笑嘻嘻的”与宝玉一起讨论薛蟠娶妻之事,还欢天喜地地对宝玉说:“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第79回)
当宝玉表示为她“耽心虑后”时,她的反应是“正色”嗔其唐突。不仅如此,她还天真地设想婚后妻妾和谐的生活情景:“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第79回)
作为早已被冷落的侍妾,香菱在丈夫即将娶妻之时,不但没有丝毫嫉妒和不快,反而比丈夫更加积极和急切,天真烂漫、单纯善良如此,实在罕见。
夏金桂过门之后,香菱十分殷勤小心侍候,谁知夏金桂却心性乖戾凶狠,挟制了薛蟠,又要对薛姨妈、宝钗寻隙,而在卧榻之侧更容不得香菱,于是,变着法子一步步打压、折磨香菱:
先是无故生事,将香菱名字改为秋菱,以彰显自己“正宫”的权威;然后做局,故意让香菱撞破薛蟠和丫鬟宝蟾的“好事”,使香菱遭受薛蟠踢打,离间香菱与薛蟠的感情;接着又诬陷香菱行镇魔法,惹得薛蟠再次大打出手。
当香菱无意间坏了夏金桂勾引薛蝌的“好事”之后,夏金桂已经动了杀心,她却依然毫不设防,以至于差点被对方毒死。即使侥幸逃过了夏金桂的毒手,又在薛姨妈亲自督促之后被薛蟠扶正做了正室,最后却很快因难产而逝。
原本是乡宦家千,却落入拐子之手,成为被转卖的丫鬟;原本被痴情的冯渊看中,有可能过上一夫一妻的美满生活,却被半路杀出的呆霸王抢占,再次沦为丫鬟、侍妾;好不容易遇上薛姨妈及宝钗这样的温厚之人,有可能过上相对平静的半主半奴的生活,却又遇上乖戾凶狠的大妇夏金桂,一再将她往绝路上逼;在遭遇人生种种变故之后,好不容易被扶了正,却又因难产而逝,香菱颠簸跌宕的遭际形象地演绎“有运无命”的内涵,固然有社会制度、人性等各种原因,最关键的似乎还是宿命在作祟。
从家庭角色来说,香菱短暂一生所扮演的就是薛蟠的侍妾。作为地位卑微的侍妾,她深得婆婆薛姨妈之心,与小姑薛宝钗、小叔薛蝌以及妯娌邢岫烟都相处融洽;对粗鄙薄情的丈夫薛蟠有一种嫁鸡随鸡的痴心,还兴高采烈地期待他早日娶回正妻;对狠毒成性的夏金桂毫无防范之心,以至一再遭对方陷害、折磨,也总是隐忍迁就,直至酿成干血之症。
吴晓南先生曾评价香菱说,“悲惨的生活既不能使她失去她的温柔、纯真和爱心,便更无法使她失去对美好的追求,她既非任情任性,又非人情练达,她既没有一丁点儿清高孤傲,又没有半丝儿礼教气息,她不抱怨,不自怜,不自傲,待人处世全凭一副真心眼儿。换言之,她的性格是一种没有被社会异化的,纯粹的‘女儿’原来的特质。”[5]
面对悲惨的命运,香菱仍然保持着她的温柔、纯真和爱心,“待人处世全凭一副真心眼儿”,这话说得非常准确,不过,香菱温柔敦厚、不争不妒、逆来顺受的性格表现,也未尝不是“礼教”对侍妾角色的文化期许。因此,天真单纯的香菱,在一定程度上典型地演绎了封建礼教所规定的侍妾角色。
浑然忘世的诗人
作为金陵十二钗副册第一人,香菱自然是大观园女儿中的重要角色之一,正如庚辰本脂评所云:“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足(致)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6]
所以,作者“筹画再四”,设计让薛蟠捱柳湘莲打之后远行躲羞、香菱被宝钗带进大观园,度过了一段宁静美好的岁月。而香菱入园以后最抢眼的表现就是对诗的执着,换句话说,香菱是大观园最痴迷的诗人。
第62回回目云:“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钗亦曾打趣说“呆香菱之心苦”,(第49回)故而香菱以“呆”著称。关于香菱之“呆”,朱淡文先生解读为“纯真和一往情深的代词”,[7]胡文彬先生亦解读为“纯情和天真的性情”,[8]都很有道理。
联系到香菱学诗、写诗的表现,其“呆”亦表现为一种超尘脱俗、浑然忘世的诗人境界。第48回浓墨重彩地写了香菱学诗、写诗的经过,分几个步骤:
第一步,求教于宝钗。香菱入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宝钗教她作诗:“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结果宝钗跟她说,第一天进来,应该先去向老太太等一众人等请安问候。
第二步,拜黛玉为师。礼节性拜访主人们之后,当天晚上香菱又恳求黛玉:“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儿,好歹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得到黛玉首肯之后当即拜其为师,两人随即就起承转合、虚实平仄、词句立意等诗法展开了深入讨论。
从香菱的口中我们得知,她平日里“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并天天琢磨诗的平仄问题。在得了黛玉的指导之后拿了王维五言律诗集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连夜一首一首读起来。
第三步,与黛玉等人讲诗。没过几天,香菱主动找到黛玉,读完了王维的五律集要换杜甫律诗去读,并联系自己上京的经历,长篇大论讲自己对王维《塞上》一诗的理解,获得了黛玉、宝玉、探春的高度赞扬,探春当即表示要下请柬邀请她加入诗社,她谦虚地表示:“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同时,央求黛玉探春出题让她作诗。
第四步,写诗。香菱换了杜律,并得到了诗题,一边读杜诗、一边苦思作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惹得宝钗说:“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结果做出了一首诗,宝钗和黛玉都说不好,黛玉让她再做一首。
香菱默默回去,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众人都感到诧异,“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说:“这个人定要疯了”。
香菱自以为写出了“妙绝”之诗,结果,黛玉认为还是不好,过于穿凿;宝钗认为“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觉得扫兴,但不肯罢手,继续思索。
第五步,梦中得诗。香菱第二次遇到挫折之后,独自继续苦思冥想,“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探春喊她“闲闲罢”,她怔怔地回答:“‘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完全忘记了他人和外在世界的存在,沉浸在诗的世界里,宝钗说:“可真是诗魔了。”
李纨及众姐妹好不容易拉她一起去看惜春的画,“叫他醒一醒”,至晚间各自散去,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对灯出神,直至五更方朦胧睡去,终于在梦中得了一首诗,获得众人好评:“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香菱不信,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的意见。
第六步,跟湘云学诗。在大观园涌入了李纹、李绮、薛宝琴、邢岫烟、史湘云等一众女孩而变得热闹非凡时,香菱仍是“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因为黛玉病了而她又不敢十分缠着宝钗,于是转而求教于湘云,两人没昼没夜地高谈阔论,从杜甫之沉郁、韦应物之淡雅,到温庭筠之绮靡、李商隐之隐僻,可见这时的香菱不仅是个诗人,俨然还是个诗评家。
在进入大观园之前,香菱已经被粗俗不堪的薛蟠收为侍妾,而且不被珍惜,也就是说,她在遭受幼年被拐的厄运之后,又遭遇了所托非人的婚姻。即使如此,她竟然能在卑微灰暗的处境中常常偷空儿读诗并独自琢磨诗法。
有机会来到大观园之后,从心无旁骛、热切学诗的诗“呆子”,到茶饭无心、坐卧不定的诗“疯子”,再到挖心搜胆、闭目塞听的诗“魔”,她的世界里只有诗,甚至在得知薛蟠即将娶妻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可以说,诗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如果说一进院子来不及拜访主人的基本礼节就缠着宝钗教她写诗,是“忘俗”,后来为诗发呆着魔,则已完全忘世。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不懂“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门外汉,到高谈阔论的诗评家;所作之诗从措辞不雅,到新巧有意趣,香菱实现了诗歌艺术的超越,更实现了人生意义的超越与升华。
香菱苦志学诗的故事,体现了曹雪芹的诗学观,这一点得到很多论者的关注;从人物角色特征的角度看,作者刻画了一个命运悲苦、处境卑微却心地高洁、超然物外的诗人形象,这一点则关注者不多。有论者说,学诗对于一生多灾多难的香菱来说,“意义非凡,具有自我肯定的意义与价值”;[9]香菱“通过刻苦学习提高了自己的文化艺术素养,实现了自己的潜能,从而重塑了自我。”[10]这些观点都注意到了学诗对于香菱精神生命的价值,很有启发。
综上,美丽纯洁、温柔敦厚的香菱受命运的捉弄,从清贵的乡宦家千金一夕之间沦为任人摆布的女奴,被粗鄙放荡的薛蟠强买为侍妾,后来又受到夏金桂的百般折磨,差点死于非命,最后好不容易命运有了转折又因难产而亡,其遭际令人感慨悲伤。
可是,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是大观园中最纯粹、最疯狂的诗人,她在红尘浊世中凄惨卑微的人生因艺术、因审美而得到了超越与升华!
如果说,她“有命无运”的命运是众多红楼女儿悲剧命运的象征,那么,她因超越性的审美追求而达到浑然忘世的人生境界这一行为本身亦极具象征意义,用当下非常流行的高晓松歌词来说就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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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213页。
[2]话石主人《红楼梦本义约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79-180页。
[3]傅继馥《明清小说的思想与艺术》,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页。
[4]解盦居士《石头臆说》,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 页。
[5] 吴晓南《“钗黛合一”新论》,1985
[6]《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1987年第600页。
[7]朱淡文《香菱爱薛蟠》,《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4辑。
[8]胡文彬《冷眼看红楼》,中国书店2001年,第37页。
[9]许玫芳《红楼梦中梦的解析》,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第189页。
[10]刘宏彬《〈红楼梦〉接受美学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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