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周先慎教授晚年的一个红学心愿
我和周先慎教授是同龄人,我比他齿长几个月。30年前,我们是在大连一次明清小说研讨会上相识的。这之后,我们又多次一起参加有关学术会议,多次互相参加对方博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答辩,结下真诚友谊,成为好朋友。
作者与周先慎先生、王湜华先生合影
在各自学校,我和先慎都讲授第三段中国古代文学史课(北大是宋元明清为一阶段,北师大是元明清为一阶段),都比较偏好明清小说。
他尤其钟情《聊斋志异》,同时又喜欢《红楼梦》。他曾说过:“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聊斋志异》和《红楼梦》。这是我平日读得最多,也是读得最有兴味和最有心得的两本书。”(《周先慎细说聊斋》“后记”)
我则钟情于《红楼梦》,同时也喜欢《聊斋志异》。我们的研究领域相重合,学术志趣也很相近。这样,在交往中,我们谈学说文,便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时光如水,不舍昼夜。渐渐地,我和先慎已步入耄耋之年,垂垂老矣。我们已不再招收研究生,也很少离京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但在北京曹学会举办的学术活动中,仍可以经常晤面叙谈。
朋友们都知道,先慎曾动过心脏手术,身体并不很好。他曾对我说,人年过八旬,便会感觉精力体力明显下降。我也有同感。但他却不断有新的学术追求,依然孜孜不怠,读书写作,笔耕不辍。一天,他告诉我,他晚年有一个《红楼》心愿……
《周先慎先生八十寿诞纪念文集》
那是2015年岁尾,周门弟子为给导师80岁生日贺寿,编辑、出版了《周先慎先生八十寿诞纪念文集》;同时,先慎的新书《周先慎细说聊斋》也由上海三联书店隆重推出。次年春,他将两本书一并签赠给我。3月10日,我给他打电话,表示祝贺和感谢。
那天,他兴致颇高,通话中,我们说到《聊斋》稿本与刻本的关系、《红楼》脂抄本与程高本的关系、文献考据与文本阅读的关系,畅意相谈,有许多共识。
谈到以后写作心愿,他说,自己长期研读《聊斋》,积累很多资料,现在整理出其中一部分,辑集成《细说聊斋》一书,今后还要继续写下去。
又说,他也积累不少《红楼梦》资料,也计划整理出来,写一部《细说红楼》。并恳切对我说,你一直讲授和研究《红楼梦》,校注过程甲本,评批了程乙本,积累《红楼梦》资料肯定更多,更应该把它整理成书。我们都已80岁,应该考虑为后人留点什么,不要把这些材料都“带走”。
我深深为先慎这番话所感动,“为后人留点什么”,表现出他的一种社会责任感。我告诉他,我正在梳理程乙本材料,想写点丛谈一类的东西。
先慎的心愿, 在他《细说聊斋》一书的“后记”里也有明白表述。他说:“只要身体条件许可”,“《细说聊斋》将写出四集”;如果“还活得‘好好的’,那就开始继续写作《细说红楼》”。
我衷心祝愿他身体真真“好好的”,顺利实现他的心愿,企盼他的《细说红楼》早日问世,奉献给读者。
2016年10月9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北京曹学会举办“重阳节曹学雅集”活动,主题是“曹学、红学研究的现状、反思、期待”。先慎在发言中,批评了红学界的一些乱象,并说到他的《红楼梦》写作心愿;我随即插话,说了我们3月10日通话时他讲的《红楼梦》写作计划。
会后,大家兴致勃勃,漫步植物园中,悠然赏菊。层林尽染,菊花飘香。我和先慎两人,因年老力衰,步履缓慢,老态尽现;但心情很好,似乎仍然意犹未尽,不时笑谈红学那些事儿。
后来,我们同车回家(他住回龙观龙腾苑,我住林萃路京师园),临别,互道珍重,相约来年“雅集”再见。
第二期曹学雅集合影
去年4月25日,曹学会又在北京植物园举办春季“曹学雅集”,座谈“感悟红楼”。活动照例由段启明教授和我两人主持,我们照例约请先慎参加,聚首闲话。先慎答应了。
谁知,那天他因偶感不适,未能应约而来。又谁知,今年4月20日,先慎竟因病溘然长逝,走得有点突然,离我们去年春季相约小聚,差五天满一年;而我们前年的重阳雅集、游园赏菊,竟是最后一次晤面了。
抚今追昔,能不戚戚。而他的《细说红楼》,当然亦未能如愿面世,成为难以挽回之憾,不胜痛惜!
幸运的是,先慎在研治明清小说的过程中,也撰写有多篇红学论文,广为传播。今天重温这些文章,可以看出他明晰的红学理念和研红思路,是值得很好总结的。
我想,如果将先慎的这些研红成果总结出来,则他《细说红楼》的写作虽然未能如愿,而喜欢他的读者当也会感到欣慰的。
《古典小说的思想与艺术》
比如,先慎发表在1991年第9期《群言》上的《琐碎中有无限烟波——<红楼梦>艺术漫笔》一文,当是他写得比较早的一篇红学论文。他借用明人袁中道评《金瓶梅》的一句话“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作标题,点出《红楼梦》的总体艺术特色,切中肯要,非常精当。
文章从映射、细节、语言三个方面举例,赏析《红楼梦》艺术,处处突出一个“细”字。后来这篇文章,也曾刊载于韩国延世大学《人文科学》(1991年第81期)、《名作欣赏》(2002年第1、2期)等刊物上,产生广泛影响。
先慎对曹学与红学的关系,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座谈会发言,撰写文章,一直在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以为,这不是固执己见,而是一种学术自信。
2013年1月25日,北京曹学会在颐和园举办首次“红学沙龙”(后改称“曹学雅集”)暨2013年新春团拜会,与会专家学者就“曹学、红学研究现状”畅谈各自看法。
先慎与北京市文联作家赵金九、赵大年围绕“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这一话题各持己见,展开了有趣对话。
周先慎先生为《曹雪芹研究》题词
会后,先慎写了《书里和书外——关于曹学与红学的断想》一文(刊载于《曹雪芹研究》2013年第一辑),系统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文章开宗明义指出:“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曹雪芹?因为他写了一部《红楼梦》;要不是写了这部《红楼梦》,谁去研究他?研究他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可以说,“研究曹雪芹就是为了研究《红楼梦》”,曹学只是正宗红学的一部分,它“不可能与红学分庭抗礼”,曹学和红学研究的路数和取向是不一样的。
张毕来先生曾用“先从书里说出来,再从书外说进去”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他研究《红楼梦》的方法,先慎很赞赏张先生这句话。他用“书里”和“书外”作文章标题,以之譬方红学与曹学关系,用词很形象,题旨很明豁。
同年5月8日,曹学会在北京曹雪芹纪念馆举办第二次“西山曹学雅集”活动,我提议,将先慎文章题意“曹学与红学关系”作为座谈会议题之一,展开进一步讨论。
会上,先慎讲了自己文章的观点,有些学者表示赞同。而赵大年、赵金九先生则从文学创作角度再次提出不同看法。赵金九先生认为,“为什么研究曹学,是因为有了《红楼梦》”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因为有了曹雪芹,才有了《红楼梦》”。
作者与周先慎先生等学界同仁合影。
大家争论热烈,而态度平和,气氛轻松(详见位灵芝、顾斌《“曹学、“红学”路何方——第二期“西山曹学雅集”述要》,《曹雪芹研究》2013年第二辑)。
先慎的这篇文章,引起学界关注,后被收入张庆善任主编、张云任副主编的《纪念伟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五十周年文集》中(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9月版)。
此外,先慎晚年还写有《学术规范与学术品格——评刘心武的“秦学”及其论争》、《圆融的自叙说给我们的启示——对<红楼梦>文学的研究的一点感想》、《论张毕来“红学四书”》等红学文章(以上三文,分别见《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2期、2006年第5期、2012年第1期),表达了他对红学研究历史的思考、对红学研究现状的关注。
其中,评述刘心武先生的“秦学”及其论争时,提出了一个“学术品格”问题,这很重要。先慎说:“只有坚持和遵守学术规范的研究成果,才能获得真正的学术品格”;如果“出于某种利益的驱动,学术是可以被扭曲,可以变味的。”所言甚是。
回想当年红坛之所以一时乱象丛生,症结之一,就是因为真正的学术品格的缺失。及至今天,学术失范现象、学术不端行为仍屡禁不止,如何保持一种真正的学术品格,不要让学术被“扭曲”“变味”,也还是需要时时警惕的。
还应提及的是,先慎晚年还有一个未曾公之于众的座谈会发言,亦当注意。2013年8月,我和几位学生合作搞的《新批校注红楼梦》(程乙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同年12月15日,商务印书馆与北京曹学会共同举办了“《新批校注红楼梦》暨第四期‘曹学雅集’座谈会”。先慎在会上的发言,有两段直接涉及对《红楼梦》的评论,现摘引如下:
《新批校注红楼梦》
我过去给学生讲《红楼梦》,我就老用苏轼写西湖的诗句:“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这个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常常跟学生讲,每个人都会体会、认识《红楼梦》,但是也只是一个方面。专家学者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敢说,他把《红楼梦》都分析透了,认识全了。吴组缃先生说,他研究《红楼梦》,是跟普通读者一起读。
我认为,这体现了学术著作、学术研究里面的群众观点。就是说,《红楼梦》是大众的《红楼梦》,不只是专家学者的《红楼梦》,不只是红学家的《红楼梦》。老实说,我看个别红学家的红学著作,他的口气,他的架式,就让人觉得《红楼梦》只有像他那样的专家学者才看得懂,别人看不懂。
第二方面,版本的研究和整理方面的价值和意义。我刚才说过,程乙本过去也出过,但是在学术界的看法是很不一样的。……
到现在为止,在座的各位对后四十回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这个看法是很难统一的,将来也很难。但是,没有后四十回,没有程高本,《红楼梦》能像今天这样流传是不可能的。
我在北大的老师吴组缃先生说,如果没有后四十回,就像一个人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而后四十回就是两条假腿,总算能走路了。他这样来评价后四十回,我完全赞同。
后四十回有两方面的意义,一个是文献的意义。什么版本最早,它的文献价值很高,它在校勘上的价值很高,但是未必在文献上就是最好的。如果作者不是有一定的水平,而且是非常严肃的,那么后出的版本,在文献方面往往就有优长之处。
北大的赵齐平先生,他就认为程乙本的某些文字,它的水平超过庚辰本。我觉得,这个真的要采取一个客观的态度。(《新批校注红楼梦》座谈会发言记录,商务印书馆陈洁女史整理)
作者与周先慎先生等学界同仁合影
先慎的这个发言,我以为,有这样三点值得思考。
其一,他再次引用苏东坡《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诗句(他首次引苏轼此诗,是在其《琐碎中有无限风波》一文中),以之说明,《红楼梦》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层次的人,都可以接近它、欣赏它,都会从中获得不同乐趣,但任何人都不能说他已认识到《红楼梦》的全貌。
其二,明白提出学术研究要有“群众观点”。这里引述了吴组缃先生例,六年前,他还引述过张毕来先生的一句话:“我是要跟《红楼梦》的读者一起来读《红楼梦》这本书。”(《论张毕来“红学四书》)强调说明,写作红学文章,要重视读者,尊重读者,与读者保持一种“平等的关系”。
先慎自己确实也是这样做的。记得一次在扬州参加《红楼梦》研讨会,友人闲谈中,一位学人对先慎说:她读中学的儿子,很喜欢读周老师写的古代小说艺术赏析的文章,能看得懂,很崇拜周先慎老师。可见,先慎的文章,是老少皆宜的。
其三,他赞同吴组缃先生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肯定了后四十回的文献价值。这种态度是平实的、客观的。
周先慎先生
我们今天重新梳理、捧读先慎这些红学文字,可以清楚知道,他对《红楼梦》艺术、《红楼梦》版本、曹学与红学关系、红学研究历史和现状诸多方面都有涉猎,都有思考,都有文章发表。
于是我想,若天假其年,依先慎的红学根柢,依他的学术自信,依他的坚毅精神,他的《细说红楼》写作一定会顺遂心愿,奉献给读者;他一定还会写出更多、更丰富的红学著作,为红学研究做出更大贡献。
怀念先慎老友。
2018年11月29日于京师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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