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伟大与平庸之间的距离——从尤三姐形象的修改看高鹗与曹雪芹之间的差距
程伟元和高鹗在出版《红楼梦》的时候,对《红楼梦》文本作了局部的修改整理工作,其中绝大部分属于细小的文字修改。但对书中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却作了系统性的修改。对尤三姐形象的修改集中在第65回和第66回,尤其是第65回。
红学研究者对于程高本对尤三姐人物形象的改动,历来褒贬不一,既有严厉批评的,也有高度赞誉的。文学作品的评价尺度,大的方面无外乎艺术性和思想性两个层面。
在综合比较了脂评本和程高本相应的内容后,本人认为程高本对尤三姐的改动部分,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是极大的倒退。
脂评本第65回的文字,虽然各个版本因为抄写的原因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细小的文字性问题,但整体看却是浑然一体的,且真实自然,符合生活逻辑。
而程高本的第65回,为了改变尤三姐的形象,把原本贾珍主要是冲着尤三姐来的,改为主要是冲着尤二姐来的。这是程高本第65回故事展开的基础,理解这一点对理解透彻程高本第65回文字至关重要。
但程高本第65回又并没有完全丢弃原本文本的内容,只是进行简单的剪辑、拼接和修改。从而导致通篇充斥着行文突兀、背离生活真实、自相矛盾、首尾难以自顾等诸多问题。
如果把这些问题一一写出来,未免过于琐碎,下面略举几例简单加以说明。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儿(将鲍二的女人说成是多姑娘儿是程高本在第64回对原本文字做出的修改,由于无关本文主旨,本文对此修改不作评价)上灶。
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服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混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的脑袋(脑袋,原本作“膫子”,程高本改为“脑袋”,属于乱改)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人民文学出版社程乙本《红楼梦》,1957年第一版、2018年第四版,第874页。后文凡是关于程乙本的引文,皆指此书。)
这段文字中,两个丫头为什么“嘲笑要吃酒”?鲍二女人为什么骂鲍二?从上下文看,都非常突兀。只有回到脂评本《红楼梦》的文字,我们才能解开这些谜团。
在脂评本上,这段文字之前还有一段文字: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们看不过去,也都躲了出去。(人文社混合本《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905页。)
两段文字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逻辑非常清晰,表达虽含蓄但意味绵长。而程高本为了将尤三姐塑造成贞洁女子的形象,对原本内容进行了彻底修改: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了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
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程乙本第874页)
此处的核心改动内容三点:
第一,贾珍此行的动机,从想调戏尤三姐改为想调戏尤二姐。尤二姐躺枪了。
第二、尤老娘原本跟尤二姐一起离场,留下尤三姐跟贾珍单独相处,此处改为尤老娘全场陪同贾珍和尤三姐。
第三、贾珍原本百般轻薄尤三姐,此处改为“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总之就是,漂白尤三姐,抹黑尤二姐,丑化贾珍,木头化尤老娘。这也是程高本改动第65回文字的基本思路。
程高本如此一修改,贾珍和尤三姐的聚餐就变成正经的家庭聚餐了。但又修改的不彻底,莫名其妙地保留了丫头“嘲笑要吃酒”和鲍二媳妇骂鲍二的内容,从而导致文字上的突兀。
02脱离生活真实性的情形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前提是来源于生活。因此,具有生活真实性是好的艺术作品的前提,矫揉造作成就不了好的艺术作品。而程高本第65回恰恰多处文字脱离了生活真实性。
比如,贾琏在这一回中的行为方式,就不具有真实性。贾琏刚回到家,鲍二媳妇就偷偷告诉他:“大爷(贾珍)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完后,不仅不生气,而且装作跟没事人一样。
在尤二姐因为实在隐瞒不住而主动交待贾珍来了之后,贾琏也不生气,还主动提出把尤三姐嫁给贾珍并去给贾珍请安、敬酒。
这段文字太长,为节省篇幅本文不再引用原文。这段剧情程高本基本没有改动,但由于程高本把故事的前提改了,因此显得就不真实了。
在原本的文字中,贾珍本来就是冲尤三姐来的,贾琏也知道这层意思,所以才不介意。而经程高本修改后,贾珍是奔向尤二姐来的,只是因为尤二姐担心贾琏突然回来撞见不雅而提前退场,才导致贾珍的意图落空。
在贾珍是奔向尤二姐来的这一前提下,贾琏的反应竟然如此平静,这还算是个男人吗?甚至连鲍二媳妇的反应也是不合逻辑的,如果贾珍是奔尤二姐来的,该如何理解鲍二媳妇偷偷把贾珍在这里的消息告诉贾琏呢?是善意提醒还是打小报告?
再比如,尤老娘在这一回中的穿插,也是极不真实的。在程高本第65回中,从贾珍到来后直到其离开,尤老娘竟然全程在场。可能是为了显示尤三姐的清白,程高本把原本中途跟尤二姐一起退席的尤老娘,修改成全场陪坐。
但这么修改显然过于机械化,背离了生活真实性。如果尤老娘全场在坐,后面贾琏、贾珍和尤三姐等人的行为如何能施展得开呢,这是多么尴尬的事情。
而原本的文字,就处理的非常真实:贾珍来了,必然要见见自己的丈母娘尤老娘,所以,尤老娘必定要露个面。但她的存在会碍事,所以很快她就跟尤二姐一起退场而来到尤二姐屋里。一会贾琏回来,她就回到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只有这样,贾琏、贾珍和尤三姐等人后面的故事方具有合理性。相反,如果一个长辈始终在场,故事就没法展开了。可见原本的文字里,故事叙事的井井有条,进退有据。
03自相矛盾的情形逻辑一致性是好的文学作品基本的要求。而程高本第65回在这一基本要求上也不过关。
在程高本第65回中,尽可能把尤三姐塑造成贞洁女子。但又保留了原本文本中的一处文字内容:“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人文社程乙本第878页)
这段话大体保留了原本的文字,只是作了略微文字上的修改。尤三姐既然如此贞洁,如此对贾珍不屑一顾,为何有时又会派人去找他,这就解释不通了。
在原本的文字里,尤三姐本身也算是个问题少女,因此尤三姐还时不时派人找贾珍是解释得通的。更重要的是这句话具有十分重要的结构性功能。
如果尤三姐就此不再与贾珍往来的话,那后文给她找婆家的事情就无法展开。程高本把尤三姐洗白后,却不知道该如何过渡到后文为其找婆家的剧情,因此不得不继承了原本的这段文字。但这样一来,就导致尤三姐这个人物形象出现了自相矛盾。
04首尾不能自顾的情形在脂评本《红楼梦》第66回结尾处,写到柳湘莲梦见尤三姐时,有一段文字,是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临别赠言:“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人文社混合本924页)
这段文字非常关键,它是全回文字的点题之笔。因为这回文字的回目正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程高本第66回恰恰删除了上面这段文字,但却保留了该回的回目。从而出现回目与正文无法匹配的缺陷。
程高本为什么要删除这段文字呢?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段文字出现的“耻情”与程高本想塑造的尤三姐形象不吻合。在原本的文字中,“耻情”定位非常精准,内涵十分丰富。尤三姐所谓的“耻情”,本人作如下理解。
耻情并非以爱情为耻辱,纯洁的爱情任何时候都是高尚的,永远值得赞美的。尤三姐一方面始终在内心坚守着真正的爱情,五年如一日等待着爱情奇迹的出现。
另一方面,尤氏姐妹身处贾珍、贾蓉和贾琏一干虎狼色鬼包围之中,她为了自保不得不变得强大。而在那个时代,她能选择的强大的方式,只有装作比他们更狠,更泼辣,更放浪。尤三姐这一招也果然奏效了。用放浪的形骸呵护纯洁的内心已经是女人的悲剧了,而更大的悲剧就是因此反被贴上“淫荡”的道德标签而无法洗刷。
一旦被标签化,难免被社会嘲讽,甚至于自己也难免受到主流道德观念的影响有时也嫌弃自己。被社会嘲讽尚可不管,而当被自己执着喜爱的人嫌弃而且无法解释的时候,就彻底击溃了她内心的价值感,此时,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
而改动后的程高本,尤三姐形象变得高大纯洁,出污泥而不染。因此,跟“耻情”不合拍。所以,程高本选择删除了这段文字,但却忽略了修改回目的内容,从而导致首尾不能相顾的缺陷。
红楼二尤的故事在书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她们的悲剧命运,进一步丰富和升华了《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旨。
尤二姐和尤三姐身处同样的色狼环伺的险境之中,一个选择了迎合,一个选择了反抗。尤二姐希望通过自己的贤惠获得贾琏之妾这一身份,但最终被王熙凤谋害;尤三姐通过把自己装扮得放荡泼辣虽保全了身体,却坏了名声,最终因为被柳湘莲悔婚而羞愤自杀。
因此,身在尤氏姐妹当时的环境中,怎么选择都难免走向死亡的悲剧,除非是碰到一个善良的王熙凤,或者是碰到一个不在乎过去的柳湘莲。但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善终只是意外,悲剧才是必然。
相比尤二姐,尤三姐的悲剧尤其深刻。尤二姐逆来顺受,主动迎合,寄希望侥幸能改变命运。她的悲剧有自作的成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尤三姐是命运的抗争者,她清楚贾珍、贾琏等人的底色,知道面临的险境,并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以便保护自己和家人;她执着的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她为了保全身体的贞洁而失去了好名声;她因失去了好名声而失去了爱情;她因失去了爱情从而也失去了生命。她本没有错,错在那个荒谬的时代。这大概就是尤二姐和尤三姐在《红楼梦》中呈现的价值,二尤故事体现了曹雪芹对封建社会众多女性悲剧命运思考的深度。
程高本红楼梦为了将尤三姐的形象纯洁化,造成很多不良后果。
其一,就是违背曹雪芹原意反复伤害尤二姐,从而降低了尤二姐故事的悲剧意义。
贾琏听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人文社程乙本876页)
在这段文字中,贾琏所说的“你前头的事”指的是尤二姐与贾珍以前的事情。而在原本的文字中,是这样叙述的:“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原本文字中,贾琏所说的“前事我已尽知”指的是贾珍正和尤三姐在一起这件事。
程高本作如上改动,直接是在尤二姐伤口上撒盐。还有一处文字,对尤二姐伤害更重。
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人文社程乙本879页)
此处已经把贾珍和尤二姐的关系说到“无所不至”的程度,更是肆无忌惮地贬损尤二姐。贬损尤二姐会大大降低尤二姐悲剧的深刻意义。这当是背离曹公原意的吧。
程高本修改尤三姐形象,带来的第二个不良后果:表面上尤三姐的形象高大了,但实际上尤三姐悲剧的深度被大大降低了。这个在前文关于“耻情”的解读上已经说清楚了,就不再重复了。
以上只是本人简单列举的几个例子来说明程高本第65回和第66回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的倒退。有限的几个例子并不足以充分说明问题,聊供读者读书时品味。不限于这几个例子,其实程高本第65回整体上问题都非常严重,几乎每句话每个细节都经不起推敲。
程高本第65回的修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案例,让我们更深刻的理解:什么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什么是平庸的文学作品。仔细品味其中的区别,对于提高我们的文学鉴赏能力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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