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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舜华:祭石昌渝先生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3-01-07


今年北京的冬天特别地冷,2022年的最后一天,石昌渝先生也离开了。从在京读书起就开始读石先生的著作,细算来却几乎没有单独聊过,大抵只是答辨与会议上见过,寥寥数次,但第一次见面印象却深。

石昌渝先生

那一年,张俊师请石先生来,我在校门口迎着,至今记得,那一剪匆匆踏进校门的身影,天有些阴,整个画面有些廖阔。

九十年代中期的北京,仍能感受到各种文化思潮、学术思潮的喧哗,初上研的自己惟恐落后,总是如饥似渴地阅读。那时候张俊师经常在课堂上或闲聊时谈到最新的某本书,然后,我们都会立即找来读,其中就包括石先生的《中国小说源流论》(1994)。

在当时重写文学史的风气下,这部著作在小说史领域颇有拓开风气的意义,是当时小说研究文体学与叙述学转向的重要标志之一。

重写小说史,石先生首先做了两个工作,一是“新”(此“新”取动词意)文献,从目录入手,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1993-2004);二是“新”理论,自界定“小说”文体开始。

《中国古代小说总目》

重撰小说史,先要弄明白什么是“小说”,如何理清传统目录学意义上的“小说”,与后来深受西方影响下的“小说”在概念上的异同。所以,石先生特地撰写了《“小说”界说》(1994),实际《中国小说源流论》的第一章便是界说“小说与小说文体诸要素”,特辨小说家与传统目录学家在“小说”概念上的分歧,文言与白话的双水分流,由此切入小说文体的诸要素,譬如篇幅、结构与叙事等。

大抵意犹未尽,后来又有《唐前小说非小说论》(2005)一文。一部源流论,其实是以中国小说目录为基础,自文体切入,从小说的孕育与古小说的形成,到传奇、话本、章回小说,由源而流,实际以文体的兴衰异变来划分时期,并进一步细分门类,由此考辨中国传统小说诸体的生成与演进史。

那时候,张俊师给我们上明清小说课,同样是以目录为纲,以文体为别,并细分门类;我至今仍保存着当年手录的课堂笔记,都是纪要,却恰恰是一份明清小说目录,或者说,一份纲要体的小说史,是后来张俊师《清代小说史》(1997)的雏形。

《中国小说源流论》

当时张俊师曾感慨明清小说史书写过多地集中于《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等名著,所以重写清代小说史,便从整理与考辨目录入径。

大抵因为相同的研究旨趣,课中张俊师不时提及石先生的《中国小说源流论》,而课前课后,和师兄们在一起,聊新书新研究也经常会聊到这部书。

后来我们写毕业论文时,纷纷以演义体、以章回体等为切入点,譬如纪德君关注的是历史演义、罗书华和我关注的是章回小说、胡胜关注的是神魔、苗怀明关注的是公案,自然是张俊师的引导,也是当时风气所及,其间,一些具体的思考与方法或多或少都受到石先生这部书的影响,譬如,新理论新思考必从辨体入手。

另一层机缘,来自2008年修订博士论文《明代章回小说的兴起》。我是一直内心认同章回小说真正的兴起,不得不自明中叶说起,因此,才以嘉靖元年至万历二十年为研究时段,由此上溯下衍,来重新思考章回小说何以兴起,又如何演进。这样,于这一时段究竟有哪些章回小说,是重刊,还是初刊,是编撰中,还是修订中……都不得不详加追溯;其间,《三国》《水浒》的界定尤为复杂。

《中国小说发展史》,石昌渝著,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9月版。

当时为重写绪论部分,几乎海搜了2000年博士毕业以来的新论文,自然便特别关注石先生的《水浒传》成书于嘉靖说。石先生继1999年发表《从朴刀杆棒到子母炮——<水浒传>成书研究之一》以来,陆续发表了一系列考辨文章:《<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考》(2001),《林冲与高俅——<水浒传>成书研究》(2002)、《<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续考——答张培锋先生》(2005)、《<水浒传>成书问题再答客难》(2007),等等,力主《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年间,而非一般所说元末明初,从而引起学界较为广泛的关注,商榷文章也随之而起。

这里,并不是说我认同石先生的主张,当时重写《明代章回小说的兴起》绪论,也只是客观考辨各家主张的异同,并由此拓宽思考。就成书问题本身而言,是否可以确证《水浒传》成书于明代中叶,又如何来定义“成书”与“定稿”,始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然而,我对石先生的研究却有一种戚戚然的感觉,无他,如此奋力一博,不过是想验证一种直觉,在今天所看到的《三国》与《水浒》版本中,明前中期的思想脉动是如此强烈。而石先生对明代士兵、兵器等的考订,也让我对明代军制与军户产生了兴趣,后来随着对明史了解的深入,我对《水浒传》的人物关系与情节设置之后所隐含的文武矛盾也便有了新的认识。可以说,明代文武矛盾成为我思考有明一代思想与文学的聚焦点之一,直接源于对《水浒传》的阅读。

《小说》

若干年后,我重新思考明代中叶的文学大变,文学复古思潮的兴起,曲学与诗(词)学之间的消长,最终聚焦于陈铎,一连写了《陈铎的生平与家世考》(2013)、《从诗学到曲学:陈铎与明中期文学复古思潮的滥觞》(2013)两篇文章,感受最深的正是明代文武矛盾,由此来观照金陵陈氏的数代兴衰,并进一步发明陈铎的文学转向与开风气之先,后一篇恰好也是发表于《文学遗产》。这也是一种特殊的缘份罢。

2020年,石昌渝先生推出《中国小说发展史》(山西教育出版社),这无疑是其小说史研究的力作,学界已有风评。不过,于我而言,当初阅读 《中国小说源流论》的记忆仍然那样地鲜活,我相信,那不仅属于一个人,也属于一个时代,是一代学术史的记忆。

八十年代新理论新方法的狂飙,重写文学史的呼吁,最终有了90年代初一系列史著的纷纷版刻;其中,不少史著迄今仍然是各个领域初学者的必读书目。我有幸在1994年北上读研,一个世界也由此而打开。

后来,我从研究章回小说转向戏曲、转向曲学、乐学与诗(曲)学,其实,始终关注的焦点都是文体的发生,及其后制度史与思想史的变迁。

《中国小说源流论》修订版

遗憾的是,2000年博士毕业后我离开北京去了复旦,研究方向也转向了戏曲,又很少参加小说的会;所以,就很少再见到石先生,只是会上遇到石先生的女公子石雷,能听到些先生的事迹。

每一次,只是静静地听,不多问,却不自禁地要想起当年在北师大校门口遇到石先生的情景。我想,之所以初见时的画面如此印象深刻,正是缘于经常听张俊师说起石先生,更缘于对先生的著述印象太深——向往已久,忽然书作者走在眼前,便有些失措,不知如何应对,我其实是记住了石先生和我说话时的那一低头,和自己一霎那的局促不安,后来只是默默地跟着,心里却懊丧张不开口请教。所以,到今天,每一次讲座、开会、答辨,作相关安排时,都免不了絮絮地嘱咐学生们珍惜机会。

石昌渝先生

新年之际,提笔追思,思忆石昌渝先生的音貌,思忆他的文章,也思忆那一个学术风气锐新的时代,思忆初入学坛的我们,在前辈学者指引下那一段奋发踔厉的时光。

昌渝先生千古!

后学  李舜华(复庵)敬悼

2023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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