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一把汤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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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汤瓶壶
作者: 宁波孙玉安 稿源: 穆斯林通讯
作者简介
孙玉安,中国回族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宁波作家协会会员、宁波伊斯兰教协会会长。
润心般的信仰传播收获,胜过任何著名导师的照本宣科。
在我书房博古架上,摆放着一把古香古色、包装浑厚的黄铜汤瓶壶。这是穆斯林家庭必备、礼拜前做小净用的器物。同时,在过去清真饭店的招牌上,往往以汤瓶壶的图案,显现出特有的洁净、真诚之含义。
这把壶,虽然制作于清末民初的年代,却比我收藏的汉代古玉珍贵、比唐朝陶俑更有意义。时不时,我会慎重地捧起抚摸,还用洁净的毛巾,轻轻擦拭上面并不多的尘星,每一次触及,都会联想其原主人的轶事,不禁构念出一段难忘的回忆。
1979年的初春,我还在河南军区服兵役。爱子心切的父母,一直在为我的婚姻大事伤愁。那时候,出生在农村的我,从没有奢望过自由恋爱,只能遵循着定然的安排。
本家爷爷孙文喜,常到郑州大女儿家小住。在郑州解放路小楼清真寺礼拜时,结识了同龄多斯迪,住在西郊国棉四厂的李忠明。
改革开放后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思想解放的号角,让郑州穆斯林如同获得了第二次翻身,解放路小楼清真寺成了郑州,乃至河南的一面旗帜,回民到清真寺礼主麻,已经成为了穆斯林自觉的必修课。
当时的我,身穿军装,每次神采奕奕地走进清真寺礼主麻时,被大家那赞美眼神围观着的感觉,使我自豪不已。就是在礼拜后的短暂时刻,在几百人熙攘挤拥的人群间,孙文喜爷爷叫住了我,寒暄后便是开门见山、关切地询问我,他急于要知道我有没有对象。我说没有,老人笑了。
“印沙安拉!看定然吧!”临别时,老师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不久后的主麻天,他陪着同样留着胡子的一位老人约见我,依然是赞扬、勉励。随后,向我介绍“这是你的李爷爷,也是个阿訇”。
当安拉的定然来到之时,一切的不可能,似乎变得是那么的容易。
几天后,父母专程从乡下来到军营,让我相亲。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有点不知所措。父命难违,只好请假外出。来到了国棉四厂家属院,三楼客厅两把椅子上坐的,竟然是见过面、笑嘻嘻的两位爷爷。
感谢安拉!就这样,两位老人家作为媒人,与李爷爷的外甥女相识,定然的安排,让我们走到了一起,直到今天。从那一天起,把李爷爷改称为姥爷(河南地区称外祖父为姥爷)。
随着相敬到亲戚的升级,直到后来结婚留住在郑州,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抽空去看望尊敬的姥爷。我敬重他晚年的教门操守严谨,还有他讲述的丰富而坎坷的经历,这些活生生的教门与生活的经历一直影响着我、激励着我。
李忠明1905年出生在河南周口河西。父亲是个传统的小生意人,祖祖辈辈的家庭教门传承的熏陶,让省吃俭用的父亲,下决心供养李忠明到清真寺一边念经、一边学文化。
11岁时父亲的突然去世,让他失去了依靠,生活逼迫他快速长大。生活的现实逼迫,寡母只能带着孤儿,投奔到上海二姐夫处。
当时,二姐夫李项臣在沪西清真寺附近设摊卖烧饼,李忠明只好寄人篱下,做了打饼的童工小学徒。
李忠明老人不止一次地回忆他做学徒的艰辛。天不亮就要提前起床生火、备料。晚上繁星满天才能够收拾炉灶回家休息。动作慢了要遭骂,收错钱一定会挨打。好在是亲戚,否则,连这样的机会都排不上,当年的艰辛可想而知。
那时候,有句俗语:三年免费学徒期满后,还要再做三年廉价的伙计。总算熬过去了最困难的时刻,自己终于在药水弄开了一家饼店,开始了艰难的创业。
老人讲起最得意的事时,高兴地满面春风。他说:那时候,常常到红石坊清真寺与平易近人的张永泉阿訇聊天、交谈,有时会到药水弄向刘志三阿訇问“侯昆”(教律)、主麻日,专程去外国寺,听达浦生阿訇讲“卧尔兹”(演讲)。斋月是收获期,他会不思劳苦地瞪着黄鱼车,给各个清真寺送炝饼、聆听各种丰富多彩的讲座、参加聚会,他还是各种活动的年轻骨干。那段时间留给他的,是收获最多、最开心的记忆。
“那时候上海的伊斯兰文化最活跃、最有生机。是全中国的一面旗帜”。老人一边手翘大拇指,一边哈哈大笑。那种自豪,足以能够体现出他回味无穷的真实感受。
1942年,母亲看着成家立业的儿子已经步入殷实,欣喜之余,增添了顾虑和担忧,思乡的念头愈加强烈。她看不惯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花花世界;她担心独子被现代的时髦改变掉意念、丢失了根基;更害怕被埋葬在不属于家的漂泊之地。为此,坚持返回故乡,而且无容置疑地果断。
百善孝为先。这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作为穆斯林孝道的分量被提升到了信仰体系中的一部分。
尽管李忠明已经在大上海逐渐站稳了脚步,尽管他已经融入了清真寺这个大家庭里,尽管他踌躇满志地计划着事业的进一步开拓,然而,母亲的固执打乱了他所有看似详细的规划。他没有选择,只好变卖家产,告别亲友,雇了一辆马车,带领妻子儿女,陪伴着母亲返回故乡。
母亲安然归真后,他于1948年又辗转到武汉,计划着二次创业,在汉口大智门重新开设清真小吃店。独到精细的面点手艺,为武汉回民小吃增加了一个品牌。他的炝饼,包子是每天回汉民众排队争购的一大亮点。
真主的恩典,不仅让他摆脱了初来乍到经济上的困境,他深厚的教门功底,加上热心慈善事业、常常帮助穷人、孤儿,也得到汉口穆斯林的赞赏。不久,就被三码头清真寺(今天的民权路清真寺)推选为学董。
这个清真寺原名广益桥清真寺,位于汉口民权路。据宣统元年(1905)所立清真寺碑刻载:该寺于清“雍正年间(1723-1735)置产建造”。建筑面积约1200平方米。系古典宫殿式木质结构,斗拱飞檐、雕梁画栋、蔚为壮观。辛亥年(1911)遭大火焚毁后,又在原地复建如初。1930年拓展汉口马路时,被拆后,仿照上海小桃园清真寺格局进行重建。建筑面积缩小至750平方米,改为砖木结构的3层楼房建筑。
该寺有过辉煌的历史,先后曾培养出一批知名阿訇,兴办过回民新型学校。
抗日战争初期是回民抗日救亡活动的非常时期,汉口市回民战地服务团所在地(后改名为中国回民青年战地服务团),中国回教救国协会青年服务团也在该寺成立。直到解放后,武汉市回民联合会、武汉市回民文化协进会、武汉市伊斯兰教协会均先后设于该寺。
李忠明老人回忆;当时的杨寿廷阿訇非常能干,在回族中威望极高。他们配合得非常密切,经常组织各种传播伊斯兰文化活动。这些活动得到清真寺乡老们的认可,也得到各级政府的满意和放心。
李忠明是解放后首届武汉市政府的回族人民代表、禁烟禁毒联络员。
遗憾的是,1956年,无意中与当时民政局一位回族干部谈话时,对方问他“民族重于宗教还是宗教重于民族?”
“当然宗教重于民族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时平凡的言语,的确没什么异常,更没有任何顾忌。可是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时,这句话变成了罪证。老人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成为被监督、改造的对象。
1958年,因孩子们也遭牵连,他们夫妇被迫又一次搬家、迁徙到了郑州。
我与李忠明老人接触的初期,75岁高龄的他,每天早上做过晨礼后,还是雷打不动地在国棉四厂家属院扫地,只为挣到每个月的30元钱。因为他没有退休工资,不愿意给儿女们增加负担。他认为,自食其力地活着,会更有意义。
我每次去看望他,大多时间都看到他在学习《古兰经》、重温伊斯兰教知识。
年近古稀的他,时不时地开些玩笑。每次都会让我将吊在他屋顶上的竹篮取下,把平时儿女们买来的点心,让我品尝。当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钟爱我的原因。很久之后才体味到,他始终怀揣着希望,期盼他的晚辈中多几个坚守走伊斯兰道路的人。
也就是在他那里,我第一次系统地研读了《回教真相》、《礼拜必读》等当时少见的教门基本信仰小册子,多次静听他对造物主的敬畏感受。
润心般的信仰传播收获,胜过任何著名导师的照本宣科。
几年后才了解到,他从改革开放初期,就与好朋友许占奎老人一起,坚持每个星期天的早上,风雨无阻准时步行到郑州劳动文化宫操场,向十几个回民男女退休工人一边教授舞剑健身、一边讲述伊斯兰信仰基本、礼拜知识。后来听说,这个小团队逐渐发展到四、五十个人,一直坚持到他重病卧床不起。
老人只是个极普通的穆斯林,就连郑州,很少有人会想起、提及他的名字。但是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尽力在做着。他没有高谈阔论、没有装腔作势。他平静似水、他清淡若兰。他不需要别人知道他做过什么贡献,更没有奢望得到后人的褒奖。他一生追寻的———只想获得真主的喜悦。
伟大,往往来源于平凡。
直到今天,每当想起他们那一代阿訇、乡老们的行为举止,顿时感悟到,我们当代人真该惭愧地无地自容。因为,我们生活在今天这么宽松的自由时代里,却过于追逐着物质生活的享受,时时刻刻被资本和浮躁绑架着。我们不愿意认清自己的本质,削弱并丢失着宝贵、高尚的尊严。我们这个时代,缺欠的是精神的坚韧、倔强的毅力。留给我们的反思太多太多!
1992年,在国外出差时,得知外祖父李忠明阿訇归真了。回到郑州,我专程去墓地,为外祖父做了虔敬的“都阿宜”,祈祷安拉提高他在天园中的品级。
岳母从内屋取出这把汤瓶壶,郑重其事地转交给我。没有说教的话语、没有动感的遗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唯有我自己,能够感受到壶的份量、壶的内涵,理解外祖父的重托和期盼。
老人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每次目光落在铜壶之上,都能够引起一串敬慕的回忆、一次无声的激励。
我突然想起了鲁米的诗,我想对我的读者及晚辈诵读一遍:“静静细嚼/真主那甜如甘蔗的爱吧/并让自己长保赤子之心/如此/你的脸庞/将绽放出嫣红之光/像那盛开的紫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