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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黛不如一黛”...魔改版黛玉为啥缺少灵魂?

于鸿雁 白楠茁 给孩子
2024-10-12



近日,胡玫执导的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上映遇冷,遭遇票房、口碑双“扑街”。


“魔改原著”“情节破碎”“场景粗陋”等热议不断,其中,最被诟病的是灵魂人物“林黛玉”一角,观众们用“一黛不如一黛”表达着对电影的失望。


选角,固然是这部片子“扑街”的原因之一,但如果看过电影,会发现根源还在制作团队对《红楼梦》整部著作和其中人物的肤浅理解。跟时下的很多古装剧一样,不愿意下功夫研究原著和人物,只追求表面的大投资、大制作,流风时弊,胡玫举18年之力,仍然未能幸免。


各个版本《红楼梦》黛玉形象


网友们吐槽“一黛不如一黛”,不仅是指相貌,更是指对角色的理解、投入程度。


这几天,小戏骨版、87版甚至越剧版《红楼梦》也被考古出来怀旧。陈晓旭在北大的演讲也被翻了出来,用以佐证当年的演员对角色的理解之深入,完全不输专业的红学研究者。


在曹雪芹笔下,黛玉确实拥有不一般的美,她一哭天地都要为之变色,花鸟都要为之落泪。但是,黛玉更美的,是性灵——

陈晓旭北大演讲片段



潇湘妃子湘水情

文 | 于鸿雁  白楠茁

本文节选自《细读〈红楼梦〉:末世里的深情与荒唐》,完整内容参见图书


第二十六回,林黛玉晚饭后去找贾宝玉。不巧院门已关,于是她便扣门,谁知正赶上晴雯心情不好,吼了句“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页359,下同)黛玉常来怡红院,清楚丫鬟们的性情,以为今日又是玩耍,便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高声”一词,不禁让人展开联想:黛玉把头略微仰起,一手攥着手帕放在胸前,一手去扣门,并努力提高嗓门来喊。林黛玉身体素来底子薄,再高声也只略比平常音量大一些而已。正如脂砚斋点评:


【想代〔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的喉咙嚷着,是我林代〔黛〕玉叫门方可……】


所以,这门终究没有开。不仅没开,晴雯还甩出一句话:“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页359—360,下同)凭林妹妹的口才,与晴雯斗嘴应该是不会吃亏的,可偏偏这次黛玉没有回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晴雯做事情往往自作主张,还爱拿宝玉说事儿,动辄便是“二爷吩咐的”,让人不好回驳。本来黛玉已经看到宝钗先于自己进到怡红院里了,现在晴雯又偏说,是宝玉不让别人再进去了,她便只能“气怔在门外”。瞬间,孤独感被放大百倍千倍。她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想到自己背井离乡,想到自己寄人篱下,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她想,“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于是便“滚下泪珠来”。


此时,屋内又传来宝钗与宝玉的笑语之声,心内更感气恼和悲戚。由于早些时候刚刚与宝玉生过气,黛玉便认为宝玉的确是不想见她。


于是,自己越想越伤心,最后竟独自立于墙角边的花荫下哭泣起来。林妹妹的哭,最开始是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接下来便是悲悲戚戚不住地呜咽,她对宝玉的痴情和哀怨,对自身身世在作者笔下,黛玉不是一般的美,她一哭天地都要为之变色,花鸟都要为之落泪。她和万物自然是有心灵感应的。因为,她曾经是方外世界的一株仙草。



1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有“临川四梦”,其中以《牡丹亭》最有名。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经历了生生死死与心上人柳梦梅终成眷属。汤显祖在该剧题词中写到:


“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同样是一个天下情之至者。


林妹妹是从西方灵河岸上而来。她的第一世是一株生于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这株仙草得了赤瑕宫神瑛侍者的日夜浇灌后便久延岁月,有了神力,后来竟得到天地精华,又得雨露滋养,修成了一个女体,便是绛珠仙子。绛珠仙子是林黛玉的第二世。她吃的是“蜜青果”,喝的是“灌愁海水”,“蜜青”即“觅情”、“灌愁”即“惯愁”,五脏六腑内蕴积着要向神瑛侍者报恩而不得的愁绪,终日不得解脱。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未偿的灌溉之情可以趁此了结。


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页8)


就这样,她从天而降,成为了贾宝玉一生挂念的林妹妹。林黛玉是绛珠仙草的今生今世。


小戏骨版《红楼梦》林黛玉进贾府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页49,下同)


我们来看林黛玉的这段外貌描写,这是贾宝玉眼中林妹妹的样子。宝玉眼中黛玉的眉眼是“似蹙非蹙”“似泣非泣”,与黛玉眼中宝玉的眉眼“怒时而若笑,嗔视而有情”相呼应。多情人的面容时时刻刻随心情而变化,哭与笑只在一瞬之间。宝玉一眼就看出黛玉深蕴的情泪,黛玉也一眼就看出宝玉的多情。黛玉心里大惊:“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则直接笑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一惊一笑,恰都出于同心。想那三生石畔之恩,必要此世还清。


王熙凤看林妹妹长得标致,众人见黛玉“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页39),这些观感与林黛玉的本质相应和:其前生是草胎卉质,所以此生不可能健壮丰满;前生一直觅情灌愁,所以此生常常蹙眉生情;前生欲报灌溉之恩,此生因要还泪,所以常常泪光点点。


宝玉断言“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页49),读过第一回,再读到这儿便和宝黛、和作者心有灵犀。


不过,前缘虽续,可今生已是换了人间。贾母笑话宝玉“胡说”,宝玉应承“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页50,下同),他为黛玉起字“颦颦”,他问黛玉是否有玉,他为黛玉没玉而恼怒于自己有玉。“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宝黛初次见面,黛玉小心谨慎,宝玉任性痴狂。他们带着前世的命定展开了今生的纠葛。



2

一朵雨做的云


林黛玉的所有故事可以用两字来概括——“还泪”。


林黛玉自出生身体便不好,三岁时遇到癞头和尚,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林如海和贾敏自是不舍。癞头和尚警示: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页39)


林黛玉的泪水便是她的生命之泉,泪水枯竭,生命便到尽头;想要保全性命,便不可见泪水。然而,她的一生恰与癞头和尚的警示相违逆。母亲贾敏去世,黛玉“哀痛过伤”,父亲林如海将其送往外祖母家(“外姓亲友之人”);一见外祖母,外祖母大哭,“黛玉也哭个不住”(页38);宝黛初次见面,当晚黛玉因宝玉摔玉而自怨自艾“淌眼抹泪”。


林黛玉到了贾府,外祖母对她是极疼爱的,荣国府上下也并不曾亏待她,将黛玉看作是和三春一样的自家小姐,但这些并不能扭转黛玉“还泪”的生命走向。


林黛玉在大观园里的居所是潇湘馆。潇湘馆最大的特征就是“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页221),贾政曾说过:“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页221)林黛玉喜欢潇湘馆,“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页311)


后来姐妹众人成立了海棠诗社,每个人都要取个雅号,林黛玉便因那些竹子得名“潇湘妃子”。这个雅号中暗含了一个传说:


当年舜帝南巡,走到九嶷山时死去。舜有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她们都是尧帝的女儿,是姐妹。两姐妹因为想念舜帝,便在后面一路追随着舜南巡的脚步,但最终也没追上。等她们见到舜时,舜已经死去。姐妹俩悲痛万分,在舜的坟墓前痛哭流涕,哭了整整九天九夜,都哭出了血泪,她们的眼泪溅洒在竹林上,从此那座山上的竹子就显现出点点泪斑,人称“湘妃竹”,也称“斑竹”。


这些都暗含了以下信息:林黛玉的外在居所环境,还有她的诗社雅号,都与其性格命运相统一;林黛玉注定是要还泪的,她的生命和爱情注定是一个悲剧。


小戏骨版林黛玉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故事大多偏好大团圆、大欢喜的结局,《红楼梦》却是在写作初衷上与传统世俗小说迥异的一部艺术作品,王国维先生评价《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在林黛玉身上,作者更是附着了他对宇宙自然一切生命由爱而忧的幽微细腻的感伤。体弱的林黛玉敏感多情,捧读、赋诗、赏花、望月、哀叹、怜惜,是她的生命姿态。波德莱尔在《恶之花·忧郁与理想》中说:


“痛苦是人的唯一贵显。”


林妹妹体弱多病,身世孤凄,心绪多愁。无论是《葬花吟》还是《秋窗风雨夕》,都能看出她将自己的情感世界投射到自然万物的生长与凋零上,“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似乎她的呼吸都伴随着四季更迭的节奏。艺术,往往脱胎于生活的苦难,林黛玉是生命的体验者,也是生命体验的创造者,她是个诗人,她把自己的心绪都写在诗中,她的诗便成为她生命最好的注解。


有首歌名为“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林黛玉恐怕就是这样一朵云,无依无靠,随风飘荡。林妹妹先丧母后丧父,孤苦无依,只能一生寄住在外祖母贾家。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贾母一见黛玉,便一把将其搂在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页38),这是她进入贾府后第一次流泪,流下的是丧亲之泪。哭的是亲人已逝,哭的是自己远行,哭的是身世遭际。


进贾府后第二次流泪,是在这天晚上。曹雪芹这一笔安排得极妙。


当时宝玉摔玉,全家人都忙乱安抚,唯独不写林黛玉有何反应。事情平息许久之后,才写到林妹妹晚间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袭人去看她,鹦哥笑道:


“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页52)


这一句话里,大概能听出一个孩子在外人家里寄人篱下时的恐惧与委屈。


林黛玉进贾府是“时时留心,步步在意”的,宝玉问起她是否有玉时,她也是思虑在前、忖度再三后才回答的,未曾想到却引来宝玉摔玉之举。宝玉摔玉,想必黛玉在侧是惊惧不已的,众人皆去照顾宝玉,贾母也好生抚慰,将玉“亲与他带上”,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宝玉身上,宝玉心神安定下来了,一切便都妥当了,至于惊惧的黛玉是否同样需要亲人长辈的安抚,却没有人放在心上。接着便写贾母安排林黛玉的住处、安排伺候林黛玉的丫鬟嬷嬷。在吃穿用度这些身外之事上,贾府是周到体贴的,但在情感的需求上,却大多数时候是空缺式供应。黛玉便只能自我消遣、自我调整。


小戏骨版林黛玉


《红楼梦》之所以值得反复品读,从“宝玉摔玉”这一经典场景的描述文段也可以看出,其文字的丰富性需要读者仔细揣摩和品味。天性敏感的林黛玉在白天的摔玉事件中自然很快意识到,虽然外祖母等也疼爱自己,但毕竟不是在自己家,撒娇耍赖不是自己的特权,委屈不快只能自己承受。再加上晚上入睡之时最是念亲难过,故而偷偷地、悄悄地抹泪,这是林黛玉作为一个小女孩真切自然的反应。这第二次哭,流下的是感怀身世之泪,夹杂着些许的委屈与忐忑不安。


随着情节的发展,林黛玉流泪的次数不可尽数。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页362)


看来,不仅是读者早就习惯了,书中人也早就习惯了。


林黛玉的眼泪为何而流?第五回的红楼曲词《枉凝眉》道不尽宝黛情感的无限伤痛: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页82)


贾宝玉、林黛玉自小生活在一起,可谓两小无猜,但自从薛宝钗进入贾府,宝玉的情感便有了分心之处,宝钗容貌美丽,心地善良,待人十分宽厚,贾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她还有一个金锁,在人心舆情的认识里,正好与宝玉的玉相合相配,是为金玉良缘。还有一位史湘云,她性格爽朗,不拘小节,又极其喜欢贾宝玉,宝玉也凡事都想着史湘云。巧的是,她也有一个金麒麟。


黛玉无法直接明说自己的想法,便只能借由一些小事发泄出来,与宝玉之间的摩擦也越来越频繁。


“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页276)


不到一百个字,曹雪芹将小儿女的情态写得极为生动。林妹妹因为宝哥哥从宝姐姐那里来就不高兴了,奈何宝玉一句“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页275)更是刺中了黛玉的敏感处和自尊心,于是黛玉一扭头便走了。


贾宝玉自然要追出来,追上后两人便开始“死了”“活了”地拌嘴。黛玉耍小性儿,宝玉一认错,两人就会很快和好,可偏在这时,宝钗不明就里地出现了,叫走了宝哥哥。宝哥哥一走,林妹妹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自然越发憋闷了。“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


宝玉虽然去接待史湘云,但心里挂记着林黛玉,很快便返回。林黛玉见宝玉回来,原本是“只向窗前流泪”,现在却一下子“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贾宝玉赶着回来,说明心里有黛玉,为什么黛玉却哭得更厉害呢?只能说明,这个哭是林妹妹在撒娇——要哭给宝玉看;同时,我们也就明白了,林黛玉在情感上是倚赖贾宝玉的,她也明白宝玉在心里是在意自己的。但这二人难免在面对各种人情世故时,互生猜疑抵牾之心,因而相似的情况下,林黛玉便流了不少“情误之泪”。


在林黛玉和贾宝玉关系逐渐深入,二人开始慢慢明确对方的心意时,也不是阳光灿烂的,同样是泪水淋漓。爱到浓时应是幸福,怎么还有泪?其实情到深处,往往不是笑靥相对,而是悲喜交加,更何况,他们的情感本来只是私下之交,并未得到家长的同意。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页417,下同)这倒和贾宝玉正好相反,她的道理是:


“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林黛玉身世浮萍,无人能为她的婚姻做主;可叹她身体羸弱,谁知道能活到几时;她渴望美好的爱情,但却又很难持守,难以步入婚姻。林妹妹如果不爱宝哥哥,那么她会一生与书本为伴,甚至会像妙玉、惜春那样跳出红尘,因为世上本无可留恋。可她偏偏深爱宝哥哥,所以她为了爱苦留住自己。林黛玉对自然外界敏感,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会带给她惊惧与无奈,这些女性角色里,恐怕她是大观园中最害怕长大成人的女孩子。


第三十四回,林妹妹看望挨打后的宝玉,眼睛哭成了桃子。王熙凤也来看望宝玉,黛玉怕她笑话自己便匆匆地走了。夜间宝玉放心不下黛玉,便让晴雯送给她两方家常旧帕子,拿到这两方手帕,黛玉便悟出了其间的情味,不觉神魂驰荡,写下了三首诗。这三首诗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思——流泪。从“暗洒”到“偷潸”,从“点点”“斑斑”到“湘江旧迹”,一切都是“泪”。


宝玉担心黛玉会一直为自己哭,所以送去手帕让她拭泪;宝玉要林妹妹知道,这是我的旧手帕,用我的手帕擦拭你的眼泪,就如同我为你擦去眼泪一样;在这两块旧手帕上,你的泪和我的泪已经融为一体,暗示着彼此之间的情意。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情话吗?这根本不是手帕,而是无字的情书。宝玉和黛玉身边的丫鬟都不懂,但宝玉说,妹妹自会明白;果然,黛玉本说自己不缺帕子,但晴雯告知是宝玉的旧手帕时,黛玉立时领会了宝玉暗藏在心间、寄托在帕子上的深情。林妹妹因此哭得更厉害了。


“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页456)


又如第三十二回,黛玉听到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页432)从而想到:“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页433)


因为世上有一个知己,所以才会用全部身心去爱;用全部身心去爱,才会更害怕失去,才会流下更多的眼泪。这便是情深之泪。林黛玉的情深之泪,不仅为人,也为世间万物,为生命本身。比如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之后,黛玉一人回潇湘馆,路过梨香院便听到里面“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页316)。曹雪芹特别提了一笔,林妹妹不喜欢看戏文,却在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时停住了脚步。于是有了后文的描写。


“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页317)


这是伤物之泪。这里的“物”,指的是寄存于天地间的生命之光。


真是有情小姐警多情小姐,黛玉为之神伤的就是这年华之美的易逝之悲,任你再美,也抵不过时间,时间正为刀剑,砍削着生命的华光。黛玉说世人只知道看戏,未能领略其间的趣味。其实,生命正如花朵,它要有岁月和时间做土壤,也需要眼泪和真心的滋养。


因为体弱,四季的变化征兆黛玉总是可以很敏锐地捕捉到;因为感性,自然的繁华凋敝黛玉总是能够与之共鸣共感。她以悲伤、空寂为情感底色,执着地留恋一切美好,在她身上,蕴藏了人世间最强烈最浓重的诗意。


黛玉情之所起,为自我、为宝玉、为青春。泪,因由衷深情,因爱之默许;非到情深处不能抛洒,非到情浓时不能宣泄;而一到深处浓时便真是奔涌而出了。



3

林妹妹的“三变”


林妹妹爱哭,爱使小性儿,似乎是一个书里书外公认的事实,这一形象设定是从始至终没有变化过呢,还是也不尽然呢?


虽然《红楼梦》中很少提及人物的具体年龄,但我们可以通过各种细节了解人物的年龄大小。比如,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众姐妹搬到大观园后,他喜得无可不可,便开始吟诗,作了大观园四季集锦诗,传到了外面。大家都赞美,说这诗写得真好,完全不像十二三岁的公子哥所作。我们得知进大观园时宝玉十二三岁。又如,贾宝玉被马道婆施魔法给魇住,和尚道士来救他,和尚把那块玉捧在手里说:“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页346)那便意味着这一年贾宝玉的年龄很明确是十三岁。知道贾宝玉的年龄,就可以推算出林黛玉的年龄,林黛玉比贾宝玉小一岁,所以这时的林黛玉是十二岁。


小戏骨版《红楼梦》


林妹妹进贾府时尚是女童,夭亡于宝玉和宝钗成亲之日,她在贾府经历了从孩童到少女的成长过程,性格是否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原因又来自哪里呢?


初进贾府的林妹妹自伤自怜,处处都要小心留意,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事都很谨慎规矩,她的容貌举止得到了贾府上下的高度赞美和认可。虽有摔玉之意外,但上至贾母,下至姐妹,大家都疼惜黛玉。林妹妹在贾府最开始的“社交”状态是这样的: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页68,下同)


这里面最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相处模式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分歧,没有任何不满,和谐,自在。既然“言合意顺”,便不会有争吵;既然“略无参商”,便无从耍小性。


直到薛宝钗进入贾府。小说中这样写: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即第一层被比下者——外在。谁不喜爱健康饱满的生命呢?“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此即第二层被比下者——内在。谁不喜爱宽厚明理的心性呢?“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此即第三层被比下者——人缘。


综合以上三种,宝钗自然更招人喜爱。“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宝钗是不觉自己备受众人喜爱,还是不觉黛玉的“悒郁不忿之意”?恐怕两者都有。毕竟她们此时还都是小学生的年纪。若如此,为何黛玉要生闷气呢?仅仅是因为宝钗更招人喜欢吗?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小孩子喜欢和谁一起玩是会随心情改变的,他们往往对情感还没有太深的认识,一切都随本性,况且宝玉不同黛玉,他是从小被宠大的,所以在他看来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好,“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可是,黛玉不是这样认为的。在黛玉那里,虽是姐妹兄弟在一起,但情感上分明是有亲疏远近的。这成了黛玉心中的一个痛,为什么?因为黛玉是寄养在这里的,在贾府的几年,渐渐地,无形之中贾宝玉已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赖对象。换句话说,林妹妹在贾府中找到的那个精神依赖对象不是贾母,不是三春姐妹,更不是王熙凤,而是她的知音,是她的前世缘分,也是她今生的还泪对象——贾宝玉。


其实,贾宝玉在心里也自觉与黛玉更亲近。


“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页68—69)


宝玉认为既然和黛玉的关系更好一些,也就对林黛玉的要求更多了一些;偏黛玉则认为,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好,那么就应当不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可见,宝黛关系从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林妹妹的性格变化。况且黛玉在贾府的待遇非常好,贾母如此疼爱她,宝玉和她如此亲近,可想她是会放下戒备,慢慢释放自己的真性情,不比刚到贾府时的小心谨慎了。


自此之后,黛玉就逐渐长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形象:心性敏感,急于反击,语言尖刻。她在神情语气上也毫不掩饰,说出一些令人难以招架的话语时常伴以“冷笑”。周瑞家的送来薛姨妈分给姐妹们的宫花,林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页108)


第八回中,在薛姨妈那里,李嬷嬷劝宝玉别喝酒,林黛玉也冷笑,说出的话把那上了年纪的嬷嬷都噎在那里。可以说,冷笑,是黛玉的一个常用招数。


第十六回林如海去世,贾琏带着林黛玉回到贾府,宝玉再见到黛玉特别高兴,就把北静王赠给自己的鹡鸰香串送给黛玉。但黛玉的反应很直接,一个动作“掷回”,干净利落得绝情。黛玉的其他一些反应性动作也迅猛彻底,比如甩手帕、摔帘子、撂剪子、焚诗稿、蹬门槛子、啐一口等。这些可统称为她的另一个常用招数:狠动作。这些狠动作一旦施展开来,便常常会令事态急转直下,更容易走向极端。


此外,林黛玉惯会挖苦取笑他人。比如第二十回,她便拿湘云的口音“爱(二)哥哥”来打趣,专挑别人的毛病。同时,她还说粗话,不仅说李嬷嬷是“老货”,还为刘姥姥发明了“母蝗虫”的绰号,说史湘云是“小骚达子”。


从小说第二十回到第二十九回,回回宝黛都要闹不愉快,我们来大致梳理一下。第二十回:宝玉去看宝钗,黛玉不高兴。宝玉认为黛玉小气,黛玉生气。第二十二回:史湘云说龄官长得像黛玉,贾宝玉向湘云使眼色,黛玉生气。第二十六回:贾宝玉看《西厢记》后,无意忘情地对紫鹃说出一句:“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页355)黛玉生气。


第二十七回:晴雯闹脾气,没听出外面是黛玉敲门,不给开门,让黛玉产生了误会,她又听到屋内有宝钗的笑声,故而生气。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要给宝玉提亲,宝玉又捡了一个金麒麟要送给湘云,黛玉生气。


综上,黛玉不高兴的点大多在贾宝玉对薛宝钗和史湘云的态度上,宝玉自然知道自己的心意,但在黛玉看来,宝钗和湘云也有可能与宝玉生情,所以心里便多有抵触情绪。宝玉内心无意,自然就觉得黛玉过于小心眼。众人不解二人之间的情意,只当是自小便玩得好,不往男女之情上想,也会觉得黛玉器局过小了些。


小戏骨版林黛玉


所以,在这个阶段中,宝黛的关系最微妙,谁也没有道明彼此内心的情感,但谁都又渴望着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有矛盾自然是难免的。


黛玉的变化与她的成长密不可分,从幼童到少女,她对自我情感的认识自然慢慢开始发生变化,变得更加敏感,也更加清楚自己的心意,对于情感的追求也更明确了。于是,有了第三十二回中的“知己”之说,林黛玉说了一句:“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页434,下同)贾宝玉听此言又犯了痴病,竟错拉着袭人的手说出了心里话:“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随着宝黛之间情意的彼此相知,林黛玉的性格表现又再次发生了变化。第四十二回,黛玉在行酒令时不小心说出了《西厢记》里的唱词,立即被宝钗知觉,宝钗与黛玉之间进行了一次比较深入的谈心。作为姐姐,宝钗劝黛玉:“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页566)


这番道理使林妹妹毫无反驳之力,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书读错了,心用错了,都是危险的。人不启蒙还罢了,最怕的就是启蒙后走偏了道,比那一片懵懂无知更可怕。


第四十五回,宝钗关心黛玉的身体,黛玉向宝钗说明苦衷:“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页606,下同)


大家族不比小户人家,人多嘴杂爱惹是非,黛玉不是不懂。“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


贾母再疼林黛玉,毕竟她是外姓人。“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看来,黛玉之前一切恶劣言行的根由也有此原因。使小性儿是为了强调自己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尖酸刻薄的性格也是出于一种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宝钗安慰黛玉,说自己的处境和她一样,黛玉进一步补充道:“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页607)


大家族不是只有富贵享乐,人多的地方更容易身不由己。成长能让人一点点意识到生活的复杂和不易,小时候由着性子来,长大后就慢慢地收敛了。


黛玉锋芒入鞘,为人圆润温和了很多。“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页611)她竟然会给送燕窝的老妈妈几个喝酒钱,说出的话也极为贴心,与之前我们印象中的黛玉似乎判若两人。


林黛玉知晓了贾宝玉的心意,解开了对宝钗的心结,“冷”字不见了踪影,从此之后,大观园的世界宁静了下来,才会有赏雪、赏梅花,才会有海棠诗社,各种各样的诗情画意。


宝玉还是担心黛玉心里会有很多不痛快,特别是宝琴来到贾府后,黛玉与宝钗宝琴互称姐妹,看上去极是亲密融洽,但宝玉还是特意去看黛玉,黛玉和宝玉说了对宝钗的新认识,但说起宝琴,果然黛玉想起自己孤身一人,不免又哭了。宝玉最了解黛玉,黛玉也只有在宝玉面前,才表现出最真实的内心。宝玉安慰她,黛玉拭泪却道:


“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页660)


读至此,我们一面感动于二人的日常彼此牵挂,一面不免心悸了一下,黛玉眼泪少了,看似是好事,实际却宣告着黛玉的生命开始渐渐走向消亡。她虽然情感上安宁了,但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她本为还泪而来,泪尽之时,岂不就是她将要走向青春陨落之日?


这之后,黛玉步入她生命的第三个阶段,也是最后一个阶段。黛玉虽然不常哭了,但咳嗽越来越严重,预示着她开始走向死亡。(未完待续)


相关图书

《细读〈红楼梦〉:末世里的深情与荒唐》

作者:于鸿雁,白楠茁

教育科学出版社有限公司

2019年10月 

脱胎于北京四中“《红楼梦》文本细读课”


适应课改要求,名校名师撰写,

北京四中授课精华,高考名著文本细读。

顾之川主编。

让青少年找到阅读名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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