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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钺:治学经验漫谈

楞个想 2022-09-24
我少小时即喜好读书,二十岁以后,一直从事教育科研工作,在中学教书十年,在大学教书五十年,迄今年逾八旬矣。回顾往事,虽然成就有限,深觉惭愧,但是当此振兴中华、实现“四化”的昌明时期,我还是极愿意以秉烛之明,竭驽骀之力,做出贡献。常有许多青年学人问我治学经验,我现在分几节小题目粗略谈一谈:一、基本功;二、熟读深思;三、三个结合(兼论“博与专”、“才、学、识三长”)。这几节之间的内容有些是相通的,为了叙述方便,姑且分开。这些经验或可供青年学人参考。一九八五年三月,缪钺自记。
一、基本功
凡做学问都要先练好基本功,而且越早越好(最好在二十岁以前)。研治文史之学的基本功是什么呢?首先是要有较好的语文能力,包括读与写,还有目录学与文字、声韵、训诂学的常识。在训练基本功方面,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我家藏书相当多,少年时期,我父亲经常指导我读书治学。我识字之后,七八岁即从外祖父邹蘅衫公读《论语》《孟子》,要求背诵,入高小、中学(旧制四年)读书时,所讲授的都是文言文,所以我从小就很自然地养成阅读古书及写文言文的能力。在十二三岁时,读《资治通鉴》,基本上能读懂,而且进度不慢。我肄业高小、中学时,校课不忙,且住在家中,我利用课余及假期,广泛阅读经、史、子、集各类书籍,有的精读(极少数),有的泛读或选读,有的翻检一下。我父亲说,“治学须先通目录学”,要我先看《书目答问》。我曾按照《书目答问》的体例将家中藏书编了一个书目,作为训练。《四库提要》也常置案头,以备翻检。我父亲又说,训诂古书,高邮王氏父子造诣最精,所以我用《十三经注疏》本读《诗经》《左传》时,常参读王引之《经义述闻》。古人注释隐晦或错误之处,他都能疏通阐明,惬心贵当,我因此略知所谓“以声音通训诂”之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也是我时常查阅的,略知汉字形、音、义的本源。我又读过章学诚《文史通义》,才知道有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学,但是当时学力尚浅,未能深入。我爱好文学,出于天性,除去选读《庄子》《楚辞》《史记》、萧统《文选》的名篇之外,还读了几种古文、诗、词的选本以及陶渊明、李商隐、吴伟业的专集,并且练习写作古文、骈文、诗、词等。通过实践,有助于深入体会古人的作品。我父亲是很开明的,对我的读书,从来不加限制,而只做指导。我在暇时还阅读了一些小说、戏曲的名著,如《水浒传》《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桃花扇》等,也浏览过一些笔记、诗话,增广知识。
以上所说,都是我十八岁以前读书的情况,谈不上做学问,更不懂所谓主攻方向,只是由于求知欲望的支配,乘兴阅读而已。(我这样做,也有一个缺点,就是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所以身体不健壮,今日青年应以为戒。)旧制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肄业,开阔眼界,启发思路,以后又从事教书工作,游走四方,许多年来,得到良师益友的指导帮助,我的治学更在深广方面发展。
二、熟读深思
我在许多治学的实践中,总结出一条经验,就是“熟读深思”。这四字,看起来很平常,但是如果能做到,确有无穷的受用。
凡是重要的书,必须熟读、精读,最好能背诵(背诵其中精要部分),只靠泛泛浏览是不够的。司马光说:“书不可不成诵,或在马上,或在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义,所得多矣。” (吕祖谦《吕氏家塾读书记》)苏轼也说:“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诗)朱熹也说:“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 (丘濬《朱子学的》“朱子论读书法”条)这些都是古人治学的经验之谈。我从小就养成背书的习惯,非但不以为苦,反倒觉得是一种乐趣,记忆力也是越练越强。读书能够背诵,确是受用无穷。原先不甚理解的,也渐渐能理解了;原来自以为已经理解的,再通过反复背诵,更能深入体会作者之用心而求得其精意微旨。浏览过的书,虽然也有印象,但总是不牢固,容易遗忘,要用时它也不来,而熟读成诵的书,则变为自己的东西,招之即来,运用自如,在思考问题时,也容易联想,左右逢源。
熟读还必须与深思结合起来。读书不仅是要多获知识,而且应深入思索,发现疑难,加以解决,此即所谓读书得间,也就是所谓有心得。朱熹在这方面有精辟的论述,他说:“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则节节是疑;过了这一番后,疑渐渐解,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宋元学案》卷四十八《晦翁学案》)深思有两个方面,一是探索隐微,一是高瞻远瞩,也就是今人所说的“微观”与“宏观”。古人治学,在这方面也有不少经验之谈。汪中说:“记诵之学,无过人者,独于空曲交会之际以求其不可知之事,心目所及,举无疑滞,钩深致隐,思若有神。”(刘咸炘辑《汪容甫遗文·与达官书》)此微观之说也。司马迁说自己修史要“通古今之变”,黄庭坚称赞陈师道“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脉络” (《后山诗注》卷首王云题记)。此宏观之说也。微观与宏观应当是辩证的结合,就是说,学者既要能观察敏锐,深入隐微,又要凭高远望,目穷千里。只能微观而不能宏观,则失之狭隘;只能宏观而不能微观,则流于空疏。既有深邃的情思,又有宏观的通识,才能达到治学的完美境界。
三、三个结合
我在指导中青年教师及研究生时,曾提出“三个结合”,与他们共勉。这三个结合是:论史结合,文史结合,古今结合。
先说“论史结合”。做学问要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做指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运用马克思主义,一定要联系实际,也就是说,一切从实际出发,而不是从原则、概念出发。近来有人主张“论从史出”,这个提法更为明确。掌握大量的、丰富的资料加以探索以后,再提出论点,而不是先有主观的公式、教条,然后强求或曲解资料以迁就它。马克思本人是最反对套公式的,他说:“在历史科学中,专靠一些公式是办不了什么事的。”(《哲学的贫困》,《马恩全集》第四卷第166页)马克思主义是开放的,是发展的。深入学习马克思主义,掌握其精神实质,灵活运用去分析学术问题,应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再说“文史结合”。文史结合是我国文化的优良传统。文学与历史两种学科本来是息息相关、互相渗透的,所以自古以来,学者往往兼擅二者。西汉司马迁既是伟大的史学家,又是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就说明了这一点。自司马迁以后,历代著名学者多是如此。治文学者要知人论世,要研究作家、作品的时代背景,就离不开较广博的历史知识;而历史是人创造的,史书仅仅记载历史人物表面的活动,而人物的内心世界则在文学作品中透露出来,亦即是所谓“心声”,则解释历史更能深透。我在各大学教书,既教过文学课,也教过历史课。我搞科研也是两者兼顾。我的《诗词散论》《读史存稿》《冰茧庵丛稿》诸论文集中所载的许多篇文章,以及我的专著如《元遗山年谱汇纂》《杜牧传》等等,都是文史结合的产物。当然,哲学与文史的关系也很密切,研究文史也经常涉及哲学,所以,如果提“文史哲结合”,更完备些。
最后要说“古今结合”。中国人治学又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经世致用。研究古代的经学、史学、哲学、文学,其目的都是为了探索源流,提供借鉴,解决当世之务。顾炎武平生博览群书,考证经史,而着眼于当时“天下郡国利病”,提供治国方案。所以我们治学,也应当抱着古为今用的精神,不可以为古而古。尤其是研究历史,其目的是要探求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更应当具有“通古今之变”之眼光。否则局限于一隅,成就是不会大的。当然,在今日世界中,中外文化交流频繁,在古今结合之外,如果再能中外结合,汲取外国学问的长处,以供我用,那就更好了。
下边再补充两点意见,一是专与博的关系,一是关于才、学、识三长。
做学问必须有所专精,如果只是泛泛浏览,游骑无归,只能成为“横通”而已。但是专精必须建立在广博的基础上,如果根基浅薄,而即求专精,在一个狭小范围内徘徊探索,即便能写出一两篇像样的论文,略有成就,以后也难以再向深广处发展。譬如花树,生长于深山大泽中者,经过长期的雨露滋润,风霜锻炼,根深叶茂,生长不息,能不断地开花结果,若在温室培养,虽然勉强开出几朵花,以后即行将枯萎了。
刘知几论治学贵有才、学、识三长,就是说,要具备精辟的见解,广博的知识,卓异的才华。当然,同时具有这三者,是不容易的,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不过,有志于治学者可以将它作为努力追求的目标。
我再附带谈一点经验,就是读清人书所受的裨益。清代学者对于我国数千年学术文化作了一个总结而又有所创新,实有承先启后之功。举其著者,如顾炎武“行己有耻、博学于文”的经世致用精神;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等疏通知远的浙东史学;王夫之、戴震的唯物主义哲学;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诸人精密的经史考证及文字声韵训诂之学;汪中的“博极群书、文藻秀出”。我读这些学者的书,受到无穷的启发。此外,近代学者如张尔田、王国维、陈寅恪诸位先生的著作,也是我很爱读而深受教益的。
以上是我治学的一些经验,因为避免行文冗长,所以只是略述要旨,未做详细的阐发论证。我曾写过两篇谈治学经验的文章,一篇是《治学琐言》,载《文史知识》1982年第9期,另一篇是《治学补谈》,载《文史哲》1983年第3期,读者可以参看。
(原载《群言》198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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