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画画,身体的疼痛就转移了,好神奇
“小时候”,这是一个听起来是多么弗洛伊德、多么陈腔滥调的词啊,但奇怪的是,作为一个曾经的记者,我明知道“小时候”是一个带有预设性乃至误导性的切入角度,但又非常喜欢以此为开头,去了解目下所接触的艺术家的种种。
也许是因为我开始走向中年了;
也可能是因为,我发现每当这么问的时候,大家都还挺愿意回答的。(为什么呢?)
采访刘毅,是在去年的九月份,当时我们也聊起了他的小时候:
我刚出生的时候——按照我妈的形容,就是马蹄内翻足,脚底朝天,双髋关节脱位,双腿盘着到头的位置,整个人像个球体一样。
当时父母吓“死”了。6个月后,就开始做第一次手术。
此后几乎是每年一到两次要去做手术——不是动筋动肉,而是动骨头。
钢针直接扎在里面,拔的时候不打麻醉的,就直接拔,所以经历过这种痛,开刀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父母不是什么文化界的人,我爸爸是民警,妈妈是普通职员,但他们从来没有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我们那个时候,孩子们都觉得阿童木很厉害,是个英雄,我妈妈就鼓励我,说我就是阿童木——因为我每次做了手术后,脚要绑上石膏,我妈说就像阿童木那对红色的靴子。
他们俩调侃我的时候特别多。我爸爸培养我去学画画,他说,你学了画画,以后就能混口饭吃——在街上摆摆摊,给人画画肖像,对吧?
后来我去学国画,我爸爸就说,国画要落款,你去起个笔名,刻个章——起什么笔名呢?他就说:你就叫瘸拐跛,因为你的特点就是又瘸又拐又跛嘛。后来就真的买了石头和刻刀,刻了这样的一个章。
……
尽管如此,刘毅最终并没有做一个画家。
1997年,他考上上海工艺美校,读计算机图形专业——其实所受的训练多半是“装潢”或“平面设计”;本科去中国美院读了一个多媒体设计专业,研究生则是在东华大学念的产品设计——都跟纯艺术/绘画没多大关系。
但他喜欢绘画。由于腿脚不方便,大画他画得少。我们知道他,则是因为他画的一系列手机绘画——小小的,色彩鲜明,与其从“绘画专业”的角度去评判,不如将之视为“生活美学”的一种折射。
2013年,他在伦敦看过一个日本浮世绘的展览。“当时我在那里待了很久,就是被那些小尺幅的绘画吸引住了,”他说,“那么小的作品,能做得那么好,那么用心,而且能看到画面里对极致的追求,我感动得不得了。”
2014年儿子出生前,他陪着太太在医院待产。陪产无事可做,于是就拿起记事本,画小画。这些小画儿,算是一年后手机绘画的先兆——日常的、轻松的、不那么“专业的”,然而却富于感情。
手机绘画,转瞬五年。
呈现刘毅这个人,这些画,其实并无深意。但在我个人而言,多少有一点私情——我乐于让大家看到一个乐观的人,也乐于和他一样,对艺术怀有最本真的、最单纯的愿望:艺术,是可以让人过得/变得更好的。
还记得采访结束时,我们一同去找朋友吃饭。助理把他扶上轮椅,刚出工作室的门,一辆小货车就堵在了巷子里,进退不得。他的轮椅过不去,园区外的网约车司机又在催,我心中有些着急,但终于没有做任何事情。好不容易小货车让出了一道口子,他“走”在我前面,上车前叫助理收了轮椅,自己钻进后座去了。
我想,“人”和“生活”两个字词,还是写在“艺术”前面的。
象外 :先介绍一下自己: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刘毅 :可以表扬自己吗?呵呵。如果你回答可以的话——暖男;也要批评自己——一个处处追求平衡,但又达不到平衡的天秤座。
象外 :你的求学经历是怎么样的?是怎么开始学的画画?
刘毅 :我没有上过托儿所,上了三天幼儿园就被老师请回家了——因为自己身体残疾的原因,老师无法给我充分的照顾,所以基本上是父母对我进行学前教育。小学和中学是在家附近上的,后来考了中专,在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读计算机图形专业。本科则就读于中国美院多媒体设计专业。研究生在东华大学读的产品设计专业。
至于画画,不记得具体几时了,可能在我学前年龄阶段吧,父母给了我好多各种不同的笔和纸,还有各种儿童读物。然后我就画啊画,描啊描。最初这是陪伴我的玩具,因为我不能走路,别家孩子可以在外面玩,我也许只有画画来娱乐。后来我正式学画,不是从事艺术专业的父母初心很简单,就是让我学一门手艺,靠将来去街头画像,自己养活自己。
象外 :小时候你大概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那时候上海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什么东西你现在还记忆犹新?
刘毅 :关于小时候,一半的记忆都是在新华医院,一半记忆在家。在医院,是因为要接受骨科矫正手术——我是先天性双腿畸形,所以从出生6个月起,早期平均每年接受1-2次骨科手术,最后一次手术是我考进工艺美校读一年级时。所以,在医院的记忆特别多。
还有一半记忆在家里,因为骨科手术,所以修养时间较长 ,每次手术后绑着石膏三个月躺家里,有时就等于一个学期都在家里学习补课了。
那时候的上海应该是很繁荣的城市吧,我住的新华医院,当时是全国儿童骨科最好的医院,常看到老外医生团队来查病房,我的双腿像一个“教具”一样被大家比划、讨论。
每年国庆的烟花是我期待的,因为我的生日就是10月1日。我很幸运。每年的灯会父母都会带我去看,尤其是大世界对面的围墙上,我记得有很多橱窗,里面有会动的纸艺作品,灯光伴随着机械的运动,出现一幕幕故事场景。
还有就是难忘的夏天,我家住一楼,有竹篱笆后院,爷爷种着扁豆、丝瓜、牵牛花。晚上所有的人都出来纳凉,我家把电视机搬到外面,街坊邻居一起露天看电视,喝绿豆汤,吃西瓜,孩子们一起玩耍。反正,就是热闹得很。
象外 :我们注意到你是因为你一系列的手机绘画,能说说它的缘起吗?
刘毅 :用手机来绘画的缘起,是因为下载了一个叫skechbook的App。就是为了课后与我的学生交流作业,在他们作业上批注涂画。
20150414
2015年4月14号,我用这个App画了一张海报,是为了学生的一次课程。我要带他们去辰山植物园采风,要求每个同学亲自做一个“便当”午餐,并为食物起名字,为食物进行包装设计,在草地上每个人介绍自己的“便当”午餐并与大家交换享用。我把“便当”海报po到朋友圈后,收到了一连串的点赞和对那天出游的期待。第二天我又画了一张并分享了,朋友圈又有很多反馈,然后每天1-2张,就这样持续到了今天。
当时没有把它当成创作,真的只是玩儿。它是一种快速的表达。朋友圈里经常会有人po照片,我就po我的画。大家的反馈也不同。有的人会发现这幅画里我自己都没有看到的“秘密”;有的人会猜想发生了什么事,会给我发私信。大家对绘画内容的反馈让我觉得像是在看表演。我就觉得这样的分享带来的互动很有意思。
象外 :先说说技术层面吧:这些画是怎么用手机画出来的?
刘毅 :从技术角度来讲,手机屏幕就是画布,我的手指就是画笔。比起传统绘画,它用线用色更为方便。所谓的底色和线条的勾勒,其实没有先后顺序,还是看画面内容和我的需求。因为每一图层可以自由调整前后顺序。
象外 :你会将手机绘画视为一种“创作”吗?跟常规的布面/纸上绘画相比,它在手感和其他身体感受上有什么不同?
刘毅 :嗯,我很难说什么是创作。这个问题好像在问:你是不是刘毅,其实我也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刘毅。
我4岁的儿子到处捡石头,把石头在地上摆放,并不断地调整间距、高低、大小,我认为他是在创作。手机绘画是开始到现在自然而然的一个过程。时间上是碎片的,空间上是自由的,回观此事,应该属于创作吧。但过程中对自己的质疑、反复、试错、实验、讨论,展览,应该都是所谓”创作”中的部分吧。我始终在积累并持续地热爱它。
相对以往的绘画经验,手机绘画的感受明显不一样。在纸张和画布上绘画,与材质接触的丰富感受,色彩和线条受光之变化的影响,颜料的气味以及空间中的声音,还有画家身体动作的影响,这些对传统绘画的感官体验,对艺术家来说永远是着迷的地方。
不过,在手机上绘画,部分感受也存在。尺度有限的画幅,软件的使用,手指触划在光滑屏幕上,随时随地可以尽情地创作,不太受物理空间的约束,而且可以及时分享——这真是一个让我好奇的绘画世界。
而且,传统绘画经验也会使用到手机绘画中来。比如笔在画布或纸上的运动遭遇的阻力,会形成线条的顿挫感,这在手机屏幕上是不会有的,但我会模仿这种感觉,尝试去表现这种线条。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就像是AI在学习用人的语言与人交流一样,手机绘画给我带来的是一种陌生的绘画感。
我的手指和手机屏幕因为绘画,产生了一种新的合作关系。平的屏幕带来的感受好像很单一,但我会在单一中寻找丰富性。这种感觉很微妙,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象外 :在过去几年,你画了几千张手机绘画,会不会有厌烦的时刻?它跟你的生活状态有什么关系?
刘毅 :没有厌烦,感觉和我长在一起了。
象外 :现在手机摄影也很方便,为什么用绘画而不是拍照的形式?
刘毅 :绘画是人的本能吧,我能感受到绘画时那种直接的感受。我用手指画画,直指我心。摄影比起绘画来,好像与我(人)没那么近,中间多了一个相机工具。
象外 :计算机普及,尤其是智能手机普及以来,使用者对“时间”的理解和感受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变化,你觉得绘画能让生活“慢”下来吗?
刘毅 :现在智能手机的使用,让我们的时间被分割得非常碎片化。作息时间表的概念完全被打乱了。但绘画能让我的生活不但是慢下来,而且在那一刻可以停下来。这种独处的感觉真的很好,我非常享受。
象外 :新媒体艺术/AI艺术等日益成为潮流,你觉得自己是不是那个潮流中的一部分?
刘毅 :我活在当下,用当下的工具,做当下的作品。潮流也只是当下的产物之一。我愿和潮流同步,但是不是潮流一部分,就留给对我绘画有兴趣的专业史学家、评论家去研究,去分类吧。
象外 :除了手机绘画,你也有其他的作品创作和展览经历,能否简略介绍一下?
刘毅 :公共艺术,当然包含了雕塑、装置、家具、动画影像以及行为表演。
刘毅此前创作的一件城市公共雕塑:宝树共舞。他以此做了一张贺卡
象外 :绘画对你是否有疏解和疗愈的作用?
刘毅 :先天残疾让我的身体状况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出现新问题。这是个过程,我的腿从不能走路,手术后可以走路,到现在又不太能走,要坐轮椅。现在下身肌肉萎缩特别厉害,不能动太多。但又不能不运动,这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身体。
绘画绝对有疗愈的作用。有时候疼起来,我就会画一幅画,疼痛就被一幅画给转移了。太神奇了。
绘画是一种信仰,是有能量的。无论我画什么,这种陪伴感,这种交流感,包括这种挑战感,能安抚我的同时,也激起我的生命力。
象外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你会因为身体状况时刻处在痛苦之中,实际情况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吗?
刘毅 :不可能,那也太惨了。
但身体带来的苦感会随着每一次的发生而产生”抗体”。对痛苦的敏感性会降低。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就像现在跟你说,我双腿因为手术已留下20几道刀疤,你也许会觉得苦和惊讶。但我已很平静了,要我再开一刀,也就是多了条“蜈蚣纹身”而已。所以,苦乐交替地活着吧。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现在,也接受自己的悲观。从小受着各种鼓励,让我成为一个乐观的人。但要小心,有乐观必有悲观,这是平衡的。不能用乐观来麻痹当下真正的感受。真实的感受比外加的观点更能让我平复。无论是乐还是悲,去接受。成为一个有平常心的正常人。
20170206
象外 :你觉得人生中比较黯淡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刘毅 :人生本来就是黯淡的,黯淡是人生的底色吧,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件事就是在黯淡底色上增添色彩。
象外 :如何看待生老病死这回事?
刘毅 :生老病死是自然。我认为死亡是休息。休息一下后又会醒来,去生活,又休息一下,又醒来去生活,持续不息。
象外 :疫情禁足期间,有什么感想?平时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刘毅 :很深刻,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暂缓了。再次感受到自然的力量。人类也许太狂了,好像不断发展就是不断在征服地球,也正狂热地向宇宙拓展。对自然的敬畏之心不可无。这让我们不得不去反思很多事情。这个地球就是妈妈,一直爱着地球上的这些孩子,但是妈妈也不会一直偏心,在寻求某种平衡。作为孩子来讲,有时候也要挨妈妈的惩罚。
疫情期间基本每天都在家,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了,这部分很快乐。但对于疫情的焦虑肯定也是有的。也长时间没去理疗了。总之,这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把这一切的发生都看成我们的日常,我接受。
20200207
象外 :你希望自己十年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刘毅 :和家人可以一起去世界不同的地方生活和创作,继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象外 :借用梁漱溟先生的书名——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好吗?
刘毅 :世界太大,而我太小。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好。
象外 :最近做的一个梦。
刘毅 :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要离开现在的工作室了,我为我的工作室拍摄相片。
象外 :可与象外的读者分享的好电影或好书。
刘毅 :最近重温了《老人Z》,还跟太太一起看了陈丹青的《局部》。书,我想分享儿童读物给成年朋友。比如:杜莱的《点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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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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