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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鹰》剧照,摄影:给我五
2021年6月,结束在阿那亚戏剧节的演出后,余尔格回到成都,参加A4国际艺术家X LOOK LIVE 联合孵化的驻留项目,三个月的时间她与招募的15位素人一起共创了肢体戏剧作品《夜鹰》,9月底在麓湖渔获节上首演。
李一一是当时的观众,她这样形容自己看完《夜鹰》后的感受:“颅内高潮——它带给我感官的震撼,视觉听觉的冲击都是极其猛烈的。《夜鹰》是素人肢体剧,在从事戏剧工作的我,非常喜欢素人身上‘顿点’、 ‘笨拙’(这是褒义词)的质感,这些质感来源于‘人本身’,我认为这是戏剧所需要的,更是立足之本。”
受海明威作品《杀手》的启发,霍普复刻了小说中几位杀手挟持餐厅里的服务生,等待“猎物”的出现的场景。寂静的夜晚、无人的街道、幽暗的绿光,画家将种种细节刻画得克制而冷静,餐厅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每个人都显得紧张、疏离又心事重重。而观者与画中人之间隔着的那扇透明又厚重的玻璃窗仿佛某种隐喻,照出人与人之间又近又远的壁垒。这张《夜鹰》剧照的灯光和色调也与霍普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走访时,余尔格被麓营地里15扇并行的落地橱窗与半弧形的空间吸引了,忽然有了可以利用这个空间创作一个关于镜子、窗口、隔阂、自我与社会的关系的剧的灵感。一扇窗便是折射一个人的外在、内在的出口,于是她招募了15位素人演员,开始了编创与排练。孤独的、渴望爱的女人,不懂爱的人工智能、在亲子关系中挣扎的母亲、把自己关起来的男孩…… 15个不同特质的普通人成为自己故事的主角。洗漱、健身、工作……人们先是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日常行为程序,被异化的个体又开始向“橱窗”外的世界冲撞、逃离。夜深人静,人们面对着镜像袒露着自己那些孤僻的想象、儿时的怪梦、爱而不得的忧伤、人生的迷惘......渐渐人们脱下外衣——脱下这些社会性的身份,坦诚相拥,却又戴上了面具……去年9月演完后,麓湖准备在今年4月的群岛戏剧季上再次邀请《夜鹰》前来演出,刚好去年11月因为疫情而延期的余尔格的另一部作品《时轮》也推迟到了4月演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成都防疫政策再次收紧,原本准备推迟戏剧季但依然保留这两部剧的演出,并且做好了万全的健康保障政策,但是最后为了响应防疫要求,还是只能取消线下演出。
而从去年到今年《时轮》已经复排过几次了,《夜鹰》因为都是素人演员,演员的时间更是难以协调。如果继续推迟,对导演和演员来说都是巨大的消耗。《夜鹰》导演余尔格今年34岁,个子小小的,除了眼睛五官也都小小的,有点像她的作品《时轮》里出现的小兔子,大家都喜欢亲切地叫她格格。余尔格从小习舞,年少时曾拿了很多全国大赛的大奖,但毕业后留校教书时她却迷茫了,想继续跳舞但又似乎看不到方向。2009年她迎来了人生路上的转折点。那年法国编舞家海蒂·玛莱姆来到成都,与四川省歌舞剧院联手重排经典舞剧《春之祭》,那时演员其实已经基本选定,格格只是作为观众被邀请。但她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自告奋勇想上台表演,结果被破格录取,之后又随团去了欧洲巡演,过了几年她考取了法国图卢茨当代编舞中心,重新学习戏剧、创作、芭蕾、行为艺术,舞蹈理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彻底转向了现代舞的表演与编创。2020年2月,余尔格还受邀在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大剧场演出,巡演本来预计半个月,但没演几场,随着欧洲疫情的迅速蔓延,巡演取消了,她花了48小时辗转了四国五城回到成都,自此再也没出过国。对她来说,过去的在欧洲往返,求学、合作、表演的十年,也是她找寻到自我表达语言的十年。2016年开始,她创作了第一部现代舞剧《偶然》,自己的评价是中规中矩,直到沉淀了三年后创作了第二部个人编创舞剧《时轮》,她才觉得开始深刻起来了。2019年时,她在巴黎驻地,创作了肢体独角剧《Moli》,讲述一个老年女人从暮年回望青春的故事,她穿着丰乳肥臀假体的衣服,将一个不安、拉扯、与自我欲望对话的女性形象刻画得生动鲜活。2020年《Moli》获得首届青年戏剧节“斑马奖”最佳舞蹈剧场及第三届深圳当代戏剧双年展“最佳肢体奖”。此外还有她与谱造司、一出剧场一起联合制作原创多媒体交互式现代舞作品《流》;作为客座编舞为香港舞蹈团编导和表演的作品《Jing》;前面提到的《时轮》、《夜鹰》,为好友张娅姝担任编导的舞蹈剧场作品《2月3日·晴》……但同时,现在也是现场演出行业的寒冬期。一方面上坐率受到了限制,即使这样演出也在不断被取消。可能是因为每天都会练功,生活中的余尔格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且积极的,只是在问及因为疫情,很多团队都继续不下去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现场演出行业要如何发展时,她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我们的青春也就这么几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不会疫情过去,人都老了……”LOOKLIVE是这次《夜鹰》的主办方,是一家由成都万华投资集团资助成立的新兴文化机构,发端麓湖、根植成都、面向未来,致力推动音乐戏剧等现场表演艺术的发展。最近一年他们打造了不少以先锋性和青年性为特征的演出产品。作为一家把LIVE(现场)刻在名字里的文化机构,他们当然也深知现场魅力——意味着面对面、气氛更热烈、情绪更容易释放……但在疫情常态化的当下,现场演出成了奢望,如果不将演出录下来播出,一次次重排和不知道何日才能演出是在不是一个办法,最后LOOK LIVE决定不能让演出凭空消失,将《时轮》和《夜鹰》改为免费线上直播的形式与观众见面。近几年,各种线上直播很多,但剧场演出的线上直播并不多。一方面是剧场演出本来就强调沉浸、现场感,屏幕影像难以传递,另一方面是如果真的想要摄制,要创作一个好看的现场影像版本其实对机位、镜头选择和捕捉的要求并不低,虽然录制成本增加了但观众对付费意愿反而更低。如何保护版权防止录播等等也是一个问题。国际上最知名的线上放映是英国国家剧院的National Theatre Live(简称NTLive),其在2020年疫情后也曾做过限免放映,但它在国内的合作方“新现场”前段时间发布文章声明曾经的限时免费已经导致了盗版和录屏的现象,维权成本过高让他们最近不愿再做免费的线上放映。做了几场线上直播演出后LOOKLIVE倒也的确发现了一些革新的机遇,一方面演出直播可以通过镜头放大在现场不容易看到的情绪、表演张力、故事细节,另一方面就是线上直播的“剧场”很热闹,观众在评论区一直刷评论,内容生产者可以从中能得到大量的信息,挖掘出很多有价值的内容,逐步迭代。而且对新兴的LOOKLIVE来说,线上直播也是一个积淀了表演艺术资源的方式,因为在疫情常态化的当下,很多团体和个人没有了演出机会,他们会更愿意参与线上演出产品的创制,他们组织舞台前后的业内人发起圆桌讨论,觉得虽然线上取代不了线下,但也许未来演出行业的发展是两者融合交互发展。虽然目前多出来了视频录制费用,现在线上直播也难有收益,确实压力会大一些,但这也是演艺行业普遍面临的困难,他们也在尝试摸索一些降本增效的办法,希望当演出产品积累到一定数量后,能够试水付费观看。对格格来说线上直播是无奈之举,但在这个基础上,她对这次的直播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在画面上基本还原了她想让观众看到的一些角度,而且根据主办方的反馈,直播的观看人数还是比现场更多,不少不在成都的外地观众都能看到,也收到了不少积极反馈,可能这对艺术来说是一种推广和普及的方式。甚至还有一个她此前没有想到的优势,因为线上直播可以加字幕,有一些演员的父母说终于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了,“但什么都说清楚了可能也就没那么神秘了”。格格总能留意到有得就有失,比如她还留意到线上直播有“遮瑕”的功能——本来有个演员有一点失误,但没有被录下来,镜头一转就过去了——“在现场你就能看到这种失误,其实也是它的魅力,这是一种真实感。”格格显然还是更偏爱现场的演出。她觉得在屏幕上看自己的作品,好像始终有一种隔了什么的感觉,“就觉得比较冷静”,而且“摄像机有一个主导性,它就是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不像在现场观看演出,人有自己的选择性注意的空间的。面对观看人数的数据她也会想,有多少人是真正沉浸下来看了,又有多少人只是点进来看了一眼就退出去了呢?不在同一个时空下,人真的能静下心来看演出吗?关于这个问题,我采访的几位观众反而都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褶玉人在外地,一开始因为疫情不能坐飞机去成都戏剧节的时候,是感到很沮丧的,所以线上直播某种程度弥补了她的遗憾,对她来说只要能找到一个比较安静私密的地方看,就可以注意力很集中。她觉得因为在线上是一个人在面对着剧场,自己甚至可以更集中更沉浸——因为她觉得在现场的时候,是和很多观众一同身处剧场,因此也处于一个被他人注视的公共空间中。看过《夜鹰》现场演出的李一一也觉得自己可以沉浸且集中,唯一分散的时候是线上观看时她会弹幕聊天,但她觉得这也是线上观剧的好处之一,可以随时交流。我的体验和格格更相似,曾经我就留意到自己在现场观看演出时会更加专注、忘我,而在屏幕上观看则更容易抽离和冷静,在观看《夜鹰》前半段的时候,我更是一直在试图搞明白如何将手机投屏到电脑上观看,也让我分了不少心。直到主办方在观众强烈的安可呼声中又放了一遍时我才真正静下心来观看。选择在何种设备上观看可能也是能否沉浸的影响因素,现在的直播软件已经可以实现投屏观看了,这次《夜鹰》的摄影清晰度也很高,观众Lulu就是关着灯在家里电视上投屏一个人看完的,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安住在那个时间中全然感受。VR也可以让人更加专注,比如现在已经有VR设备可以在虚拟环境中模拟真实剧院,科幻小说中甚至设想人们会通过在大脑神经主干上植入芯片,在需要的时候对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传入信号进行修改,让人更加身临其境。当我问及如何这样的技术进步是否会推动未来戏剧的线上化发展的时候,格格想了想:“我觉得未来可能能实现这种效果,但是要达到这种技术还要等多少年我不知道……我也想过这样艺术会更普及,但是会变得更孤独。“顿了顿,她好像仔细体会了下,又补充道:“这太孤独了……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永远也不需要一群人去聚集起来去感受,然后你就永远是一个人在体会,那种东西我觉得也很反人类。”《夜鹰》剧照,从某个角度来看,隔着屏幕看《夜鹰》也许创造了另一重的隔阂的隐喻
曾经在一篇神经科学科普文章中看过一段关于为什么人们会享受现场表演,在剧院共同度过美好时光的解释:除了和台上演员的互动,我们还会感知到其他的观众的情绪波动,我们每个人的数十亿脑细胞会与其他人的数十亿脑细胞相互作用,我们可能会大哭、大笑,甚至可能进入忘我的状态,感觉连接到了更强大的存在。我们是社会动物,我们渴望社会关系,我们的大脑喜欢和他人共享情绪波动,同时这种共享也会放大我们的情绪体验,因此身处人群之中,我们会更容易被艺术感染。在我采访演员张昀时她也和我分享了她在现场表演时和摄像机面前表演时不同的感受:在镜头前会更有表现欲一些,但在现场时会感受到一种隔着屏幕体验不到的微妙的与观众共在的磁场。
有时候科学对人的一些解释会让我觉得浪漫——我们并不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独立,在微观层面上,我们没有人是完全的封闭系统,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和外界环境、他人发生关系与交换。宏观层面上,我们一直是彼此共生的存在。只是有时候膨胀的个人意识会将我们蒙蔽,忘记这种深刻的共生关系。
疫情其实提醒了我们的这种共生性,所以我们才会需要隔离来防止病毒的传播,但同时人的自然设定是厌恶隔离的,长期的隔离会让我们抑郁,因为我们是社会动物,我们需要感知到与他人连接。一晃眼,疫情居然已经三年,仔细想想,我好像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曾经习以为常的现场演出了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怀念看现场时人们在一起的感觉……我想大概所有戏迷们都在渴望回到现场,即便是觉得个人观看因为更加私密所以能更加沉浸的褶玉也认为现场的作用永远是无法替代的:“因为戏剧是属于空间的艺术。我仍然会渴望在一个真实的空间中,直接触及到一切正在发生的令人感动的事情,在那一刻,每一个人最极致的浪漫和公共性都被联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