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豹迹
豹迹
与记忆有关
【美】巫鸿/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
2022年8月;精装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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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改的编者按:巫鸿先生的《豹迹》是区别于他大多数著作的一本“与记忆有关”的书。而本文《豹迹》又是区别于本书其他篇目的一篇——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学”的巫鸿,而不仅仅是学术/学者意义上的巫鸿。
书中附有图片若干,在此略去——我想让读者安安静静地看完这八千多字,其中蕴含的神秘和美,相信已经足够激起大家的玄思和向往。
关于巫鸿,如还有读者不了解,可参阅下文链接:
关于克孜尔佛窟的部分资料,可参阅下文图集:
以及象外微店后台代理的巫鸿著作专区👇
巫鸿按:这是一篇想象性的回忆。其中提到的时间、地点和历史都无足备考,但传达的却是一次实际经历中的真实感受。
1978年我从故宫博物院回到久别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开始新的一轮学习。下一年全系学生前往新疆进行石窟考察,在克孜尔石窟从事了长达两个月的登记、临摹和摄影。我的工作是和老朋友暨新同学王珑一起,按窟号为所有能够找到的建筑和壁画遗迹拍照,即便地面和颓墙也不放过。我们钻进深谷,登上峭壁,溯至溪流之源,看到正午蓝天中的七彩佛光。四十多天后,一种不知名的病症渐渐在体内蔓延,点点滴滴地吞噬我的精力,疲惫我的肌肉,最后使我卧床不起。一辆摇晃的卡车把我拉到库车,在那里等待偶尔开通去往乌鲁木齐的飞机。
十几天中我仰卧在县招待所的一架木床上凝视着灰色的天花板,窗外传来的维语叫卖声告诉我一天的来临和结束。如同疲惫的身体,时间也软化成无形胶质,黏黏的,拒绝流动。幻想和梦魇此起彼伏,融化着相互的边界。几天后我开始记下脑中的意象,逐渐形成这篇短文。我把它作为本书的首篇,因为它与回忆录的常规模式距离最远,也因为当我此刻重读此文,所感到的是对记忆的记忆。
〇
1902年,我结束了关于古代中亚伊兰语系的研究课题。
格隆威德(AlbertGrünwedel,1856—1935)和勒·库克(AlbertvonLeCoq,1860—1930)的考古业绩强烈地吸引了我。从他们发表的残编断简中,我看到遥远而辉煌的中国古代西域文明尚有大规模保存下来的可能。
沿着古罗马人、波斯人、印度人、吐火罗人以及内地汉人走过的道路,把书斋知识复归实物,再重新蒸馏成更纯净透明的几行文字,这种前景令我着迷。
当时博士院步履艰难的老爷们也正在物色一位有骑骆驼癖的书呆子替他们参加这轮竞赛。于是我很容易地得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研究金。日以继夜地设计好庞大的“Q”形计划,当年秋季我就奔向那被称作“西域”或者“支那土耳其斯坦”的地方。
到了来年夏天,我已经走过几千里沙漠和戈壁,走完了Q字的尾巴和大半个圆圈。从敦煌开始,直插高昌,然后是楼兰。沿着昆仑北麓茫无际涯的塔里木盆地的陬沿,我经过尼雅、于阗、莎车,到达疏勒。于是再向东,一路北望夏日积雪的天山,走上丝绸之路的北道。
我的记事本上依次留下了七八个著名古代王国的名字,三个大木箱已装满几十处古城、洞窟、庙宇的测绘图和记录。我决心摒弃实物,因为跟随我的并没有一列火车。我宁可把花费十天半月挖出的雕像和文书描摹下来之后再深深埋回原处,因为它们不过是粗糙未经加工的原料,是木箱中科学记录一经存在就会消失的幻影。
如今我已到达了古代的龟兹,再往前就是Q形的起点或终点。我已欣赏起心中滋长着的功成名就的感觉,甚至开始回顾品味那些曾经把我变成荒原野兽的无数苦难。
总之,计划无误。我设计的不是道听途说的游弋,而是铺毡轰炸式的围猎。那三大箱中的每个字都可以做成一篇论文,也都可以轻易驳掉这之前的若干雄辩。我可以躺在这些记录中度过余生,一边微笑睨视那些被驳得体无完肤的教授们青紫斑斑地钻进我身旁的纸堆中去寻找慰藉。因此,无论什么新的发现都不过是将三大箱变成四大箱。自然,我将勤奋一如既往,记下每个尺寸,每则细节。“把握一切”始终是我最信服的学术箴言。
尽管如此,当我在库车遇上掮着一支自造猎枪、挂着一把骨柄猎刀的尼牙孜老汉,当我摊出一堆石窟、废寺、古城的样品照片请他引导我走向相似的任何一处的时候,我仍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因为这位老汉用那双藏在无数裥褶中的锐利小眼盯着我,掂了掂我自买来未发一弹的短枪,宣布他“正要去”那里。那是一座“Ming-Oi”——明屋,比我所有的照片“更大、更美”。我问他这座明屋叫什么名字。他悄声说:“密特拉。”
据我所知,这个字在维吾尔语中并无实意,然而古吐火罗语的意思却是——“天堂”。
我们越过一带叫作雀儿塔格的山脉。“塔格”当然是“山”,“雀儿”在汉语里的形象那样小巧,维语中的意思却是“荒凉”。但当我爬行其间,它在我心中的印象又何止是荒凉。整条山脉由无数巨大岩板叠成。岩板倾斜抵立,折裂的断面被风雨磨锉成尖锐的锯齿,交错吞啮了一切可见的生物,甚至苔藓。我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力量造成了这场悲剧。
盲目地随着尼牙孜和我的两头驴子,我行走,被眼前的情景与老汉的无言弄得惶恐不堪。然后,我们渡过了白沫湍腾的渭干河,一步步离开河边,走入白骨粼粼的平坦戈壁。踏着灼热的石块,迎着昏黄的落日,我们走着走着。在戈壁滩上,那落日似乎永远无情的静止,而我也再无力掏出指南针查看。
仅仅是根据太阳,我发现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隐约可见的雀儿塔格对面。地势渐高,戈壁消失,代之以坚硬的沙丘。沙丘被雨水切割出一道道巨大裂口,深不可测。我不知道它们是通向谷底或是地心深处。每到这些裂口边,驴子仰首绝望长鸣,而我们也就必须绕到裂口的终点,再往前进。
终于,在进入戈壁滩后第三天的傍晚,当我已经落在尼牙孜和驴子后面二里之遥,我远远看见他们静静地停下来再无行意。我看见他们面前横着一条更巨大的裂口,再往前走似乎就会飘到重新面对的雀儿山上。消失了跟上他们的最后一点力气,我仰倒在坚硬的还留着灼人热气的沙丘上,蒙眬中知道自己被尼牙孜老汉扶上驴背,驮到另一头驴子呆呆伫立的地方。我看见老汉的嘴无声的张合——“密特拉”。于是我侧过头,看到沐浴在火红夕阳中的一带河谷。
“密特拉”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条黑黝黝的裂缝,而是一道百米断崖,崖下辉耀着银光的河水,然后是对岸的雀儿塔格。就在脚下这道断崖上,层叠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窟,使得两公里宽的岩壁几乎变成一间庞大的蜂房。甚至在蒙眬中,我意识到这个发现的惊人,意识到整个西域学研究甚至会因之发生转折。
因此,当午夜时分摸到谷底,黑暗中我仅在记事本上写下四字:“我来到此”,便被万籁俱寂的黑夜包裹住,沉沉睡去。
§
我称它为“天堂谷”,因为如果有天堂,有净土,有极乐世界和其他一切人们渴望的归宿,那一定就是这里。
它把宁静幸福之感透过不可知的幽微途径充满我的身体。清晨我听见布谷鸟鸣叫,发现自己睡在一片如茵绿草之上。几朵蓝色野花搔着我的脖子。两只小鸟在伸手可及之处悠闲行走。紧傍岩下,几十棵大树连成一体,千丛万枝,横生侧出,纠结成一片浓密林荫。树叶中布满细小果实,散出浓郁的蜜香,我相信它们当然是佛教圣树菩提。这里没有灰褐的麻雀,只有洁白尾羽的山莺。泉水淙淙,略带苦涩而清凉无比。当然有毒虫野兽,我马上看到一条红斑蛇扭着身子游过草地。但它运动得如此安闲,使我止不住怀疑它也许宁静而具有理性。
几天之后,我在山顶上看见了“佛光”。那是正午碧蓝天空中的一片云霞,焕发着赤橙黄绿的光芒。渐渐,青紫的部分愈益晶莹透明,使这片云霞变成蓝天中悬挂着的一块更加碧蓝的宝石。唯一奇怪的是尼牙孜到这里后却本性全失,整日里伛着腰在树丛中搜寻,胡子中间的鼻孔张成两个大大的黑洞。我劝告他最好不要在此地滥行捕杀,但他仅仅给我以恶毒的一瞥。好在他不久就转向我视线不及之地。
这是天堂,当然也是美术史学的天堂。
我登上山顶,看到河谷在这里膨胀成一轮肥大的半月。半月的弯边是我脚下石窟所在的砂山,直边则是面前的渭干河以及对岸傍河壁立的雀儿塔格。两岸山脉在半月的两端会合,像两把尖嘴钳紧夹住湍急河水。我看着河中心突然翻出白色浪花,看着飞鸟在河谷间急速鼓动羽翼。人类如果想从那里进入,除非也变种生出更有力的肉翅。
于是,一切动人景色化作一个考古学的结论:这些石窟一定已有几百年未曾受到芸芸众生的触动。
而且那是些什么样的石窟啊!从东向西我钻进一个个窟编号测量,往往兴奋得手足发僵。
那么可爱的壁画,绘满支提(梵语,指带有中心柱的石窟)的四壁、屋顶甚至地面。这些券顶石窟不同于印度的支提,也不同于云冈和敦煌。它们虽然大都略偏狭小,但却更为精致充实。
进门后你将面对前室正壁的佛龛,龛中安置佛像,周围飞翔着伎乐天女。两壁大都是《释迦说法图》。凡百菩萨天人、比丘弟子簇拥在佛祖周围,甚至俯身亲吻佛的足迹。券顶满绘菱形山纹,每一菱格中描绘本生故事。我辨识出骑象奔驰的大光明王,舍身饲虎的须大拿太子,身作渡桥的圣洁猕猴。
其他几十种故事从未见于汉藏经典,看来得花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工夫去搜求它们的来历。正壁佛龛两旁各有一个小小拱门,与后室连接成一条U形的狭窄通道。甬道后壁或塑或绘巨大的卧佛和举哀弟子,还有焚棺、分舍利等释迦涅槃以后的故事。这种甬道在佛经中称为“右旋”——礼拜过前室“活着的”佛陀,信徒们便鱼贯进入佛龛左方的甬道,经过涅槃,从右方回到宽敞的前室。于是他们体识了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历程。
我赞叹着如此巧妙的安排,在这狭小的窟室中,一切的色彩、明暗、空间引导人们去做这番今世永远无法企及的旅行。我惊讶一种宗教居然具有如此容许人们选择的勇气,在充满血肉、弹力的裸身菩萨与僵直死寂的涅槃佛陀之间,在金碧辉煌与阴暗清冷之间,在今世与来世之间,人们将做出自己的选择。
更多的是毗诃罗窟,僧侣居住的地方。蛛网委地,烟炱积墙。我在这里找出了几十种吐火罗文、梵文、斜体笈多文的残经和账本。
此外就是方形禅窟。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清净坐禅之处却往往精心绘制巨幅“娱乐太子”或“王观舞乐”等图像。那些比支提窟中裸身菩萨更加赤裸的宫娥舞姬,耸着丰满臀部,托着肥大乳房,斜倚在沉默王子的身旁。但当我久久凝视,我明白了为什么这种画能画在这里:她们没有打动我,没有打动达摩太子,也就没有打动那些僧人。
我想起龟兹沙门食荤,京中置女市,得钱入官以资佛寺。那么这巨大石窟修建时也一定使用了“女市之钱”。这对中国内地那些瘦骨清像的佛爷们真是绝大的讽刺,因为从佛教艺术的传布说来,这里无疑是敦煌、云冈的第二代祖宗。
若是追溯到第一代祖宗印度,那里的宗教画在它的后裔看来实无异于春宫。但是,这却没有妨碍这三者都成为绝顶成熟的艺术。
有时,工作之余,我不禁要讥讽这成熟艺术过于精致以致无力。那些男供养人,甚至罗汉,同样模仿着女性的妩媚,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斜耸臀部。千篇一律的铁线描似乎只对一个理想人体精确地复制。有时我禁不住妄想亵渎神明,用角规比画那些无处不在的赤裸乳房,发现它们都圆得出奇,于是也就更加不信任它们。
这样,白日里我忙于爬上爬下,晚间——这里暮色的降临比云冈晚三个小时,比敦煌晚两个小时——当十一点落日余晖渐渐消退,我就在油灯旁边整理思考铺满帐篷的材料。天堂谷星空灿烂,猎户座光辉熠熠,我的思维明晰流畅。一切事实变得简单合理。
当然,这么巨大辉煌的寺院绝无可能不见于经传。推论接踵而来:它无疑就是那座著名的雀离大寺。
道安《西域记》说过:“龟兹国北四十里,山上有寺,名雀离大清净。”那位著名的北魏国师鸠摩罗什就在这里长大,甚至当他还未曾降生,他的母亲就以有孕之身常在这里恭聆说法。
以后,玄奘取经途中又经过此处,在《大唐西域记》中说:“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蓝,同名昭怙厘,而东西随称。佛像庄饰,殆越人工。僧徒清肃,诚为勤励。”
当然,雀离寺也就是昭怙厘寺,也就是僧祐《出三藏记·比丘尼戒本》中的龟兹国北山上的至隶寺。多少学者在地图上爬来爬去希望找到它,而它却安安静静几乎原封不动地躺在这里。
望着河对岸星空下黑黝黝的雀儿塔格,我明白了为什么它叫“雀儿”,或者说这座大寺为什么叫“雀离”。那是因为中古维语中“儿”“衣”二音不分,它们本是一个名字。在这荒凉的雀儿山后应当有一座古城。它在魏晋时期仍然繁华,被道安称作龟兹国府。但至玄奘时代,新的国府已随着大唐西域都护府的设立迁到二百里外的库车,于是它也就变成了一座“荒城”。
我知道了这座开满石窟的砂山叫作“北山”,也了解了龟兹佛教史的重要一章。
这段历史应该从公元2世纪龟兹并入大名鼎鼎的佛教国王阿育王的版图算起,五百多年后的鸠摩罗什时期,在这座北山上已经是庙堂经幢林立。这座大寺一直兴隆到公元纪元后八九百年。虽然大乘衰微,小乘复起,但它仍是“佛像庄饰,殆越人工”。它们圆熟的线条、标准的龟兹面型都属于龟兹美术极盛时期的精华。
剩下的问题只是找出它起源和衰微的原因。这个问题虽然暂时使我迷惑,但我深信它的解答不在别处,就在我手中的记录本和逐渐装满的第四只木箱里。我将有条不紊、根据确凿地把它搜寻出来,列成一张虽略枯燥但无可争辩的庞大表格。
日月如梭,我的浓厚学术兴趣如同一只天文钟的钟摆,它甚至把我变成一只嘀嗒作响的移动钟表,从一间已测的洞窟机械地移向下一间未测的洞窟。这种愉快的状态持续了近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我编号到第一百四十七窟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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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是在我调查完第一百四十六窟以后,我走进比邻着小小毗诃罗窟的一道狭窄山谷,清冽泉水就从这道山谷里流出。沿着溪水,渐入砂山腹部。两旁崖壁上原来也应有不少洞室,但如今都已崩塌,在溪流边垒起高高沙碛。我哗啦哗啦蹚水向前搜索,泉水渐浅,等到四周突然寂静,水流已无声地低过脚踝,我已接近了山谷的尽头。
这里并没有一个突突喷水的泉眼,水只是莫名其妙地从沙地里渗出。开始时是微不可辨的一线,像是漂浮在细沙上的一丝油迹。然后越渗越多,越流越宽,沙底变为卵石,它也成了一条哗哗奔流的溪水。而就在这水流刚刚渗出的地方,山谷的尽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佛龛。
在我的登记本上,它应当是第一百四十七窟。
它没有西域支提窟通行的券顶前室,曾经存在过的巨大佛像就暴露在阳光之下。当然可能有过木构庙宇荫庇佛像。但它已同雕像一起毁灭无迹。龛壁上只留下无数孔洞,插着烧焦的—木棍,勾画出大约十七八米高立佛的身影。
“巴米扬!”我脑中掠过这一声呼唤。是了,也许这就是源头。阿富汗兴都库什的巴米扬谷,谷中建于4世纪前后的大佛龛(学者对于巴米扬石窟的建造年代有不同见解,此处采用断代较早之一说),正是完全一样的外貌。
所不同的,是这个龟兹大龛的左右各有甬道。拨开丛生甬道内外的红柳,钻进后室,渐渐我的视线穿透阴影中的薄明。这里有一尊十几米长的巨大释迦,沿后壁横卧,头部已被砸得稀烂。薄薄衣衫紧裹浑圆身躯,上面绘着鲜艳纹样,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具软弱的肉尸。四壁直至天顶全部绘满千佛,披着一式圆领袈裟,盘膝趺坐。它们环绕着那尊卧佛,也环绕着我。
然而这千篇一律的佛像却都形迹可疑。它们精确的外形与挺拔的线条对于这个笨重的石窟说来太过纤巧。如果我的眼睛确曾经过美术史的训练,我必定认为它们,包括那巨大而软弱的卧佛在内,都是重绘重塑的结果。它们不是这巴米扬式龛窟的本来面目。我搜索四周,果然,那天顶剥落的墙皮下已露出一道宽大黑色线条,时隐时现,像是潜伏在秀丽千佛下的不祥阴影。
我警告自己不要被偶然事件迷惑,不管这个偶然事件的意义如何重大,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按部就班展开工作。
我测绘了第一百四十七窟—正面、侧面、俯视。做了记录,拍了照片。这样用了大约五天时间。然后把自制的木梯扛进后室,倾靠在中心柱后壁。我爬上去,开始用铲刀把窟顶千佛一片片分割剥离,暴露下层壁画。我小心稳妥地工作着。千佛绘在厚涂的一层草秸泥上,与下层的粘结并不牢固。只是得留神不要把下层画面的颜料一同铲掉。
第一日我清理了大约两米见方,露出了一条飞扬的飘带——就是那道时隐时现的宽大黑线——以及赤裸的小腿和足部。我想象她将是一尊飞天。
第二日大清早我就来到洞里,只在中午下梯,和着泉水胡乱吞掉随身携带的馕饼。根据足部的位置我划出五米见方的一个框框,然后从边缘往中心剥除。这样比较保险,不至在疲倦时误下一刀损伤埋藏着的面部。我依次清出她的双手,手中擎着的降魔杵,裸露的腰肢,同样裸露的胸膛,还有胸前的璎珞,然后是头发和冠饰。我不顾满身灰土,专心于切割的准确,几乎忘记了工作的目的。傍晚时分,我把遮住面部的最后一块泥皮揭下。长吁了口气,颓然坐在梯顶。
大功终于告成,接下来又将是绘图、拍照和记录。但当我重新抬起头—那张脸正对着我,相距不到一尺,比我的脸大出四五倍。它笼罩了我,我说不清它是什么,或者像是什么,只看见那眼白,瓷一样,从阴暗的窟壁中耀现,炯炯逼视。
一瞬间我有点眩晕,摸索着下梯,感到疲惫而软弱。冷却了的汗水和着厚厚的灰粉凝固在脸上,模糊了双目。喘息稍定,我重新抬头观察我的发现。
那确实是尊飞天,或称为药叉。她们为佛奏乐,手持种种吉祥法器飞翔鼓舞,向佛身上撒献鲜花。没有哪一幅佛画少得了她们,飞天几乎已经成为佛教世界吉祥欢乐的象征。
可是这是怎样一个庞大的飞天!又是怎样一种笨拙的姿态!她蜷缩着双膝,跪在半空,扭着腰肢。粗壮的双臂硬硬地向两边撒开,像是在划动包裹她的黏稠空气。没有一根匀整的线条、一块鲜明的颜色。
她是青紫的、浓重的黑线勾画出犟直的轮廓,融进青色的肌肤。低挂在肚脐下的衣裙,酱紫色在坑洼不平的墙壁上胡乱涂抹,结成块块厚痂。这阴暗的躯体像是由未经加工的铁坯凑成,比那巨大的巴米扬式佛窟还要沉重。
我看着她,觉得墙壁似乎再也吸附不住她的重量,她马上就会摔下来,轰然堕成一堆仍然坚硬的铁块和铁柱。
但那脸庞却是端正的,从下边看去,与整个身躯比较好像小了许多。没有表情,薄唇紧抿。双眉向上耸起,与挺拔的鼻梁构成锐角。这锐角中镶嵌着那大睁的双眼,瓷一样的眼白。
也许我应该说这双眼睛挨得太近,或是眼神过于凌厉,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它们还在凝视着我,咄咄逼人,弥漫出一种阴森之气。而我,看到自己渐渐出现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冷的瞳仁中。
§
几天时间,我打不定主意如何继续工作。我应该把第一百四十七窟的飞天测量描摹,按窟如法炮制,然后甩在后边。但我下不了决心。那些比例尺、平板仪和她如此格格不入,我甚至无力把这套家伙捧到她面前。不准备继续使自己困惑,终于,我跳过了她,向着第一百四十八、第一百四十九那些冷静琐屑的支提们继续开刀,以恢复理智的平衡。
也许因为极盛时期的雀离大寺已无可追究,也许因为这大寺的本源已令人不安的出现,我的思想逐渐转向这辉煌庙宇的一朝覆亡。我的目光朝向洞窟壁画上的刀痕铲迹,以及标示出曾经存在过的塑像的烧焦木桩。
我要补充说明,由于职业允许我欣赏的从来是半个佛头、数片残简,我忘记介绍天堂谷里留下的也仅仅是损缺的画面。当然,经历千年风吹雨淋、山崩地震的壁画不可能完整如初。但当我的注意力转向这里,我确实发现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屠杀痕迹。
看着每个菩萨的面部都被涂抹,每双眼睛被抠成两个深深的泥坑,我回忆起所有测绘过的洞窟莫不如此。
唯一的例外是第一百四十七窟的药叉,她在这场浩劫之前已被新的壁画覆盖。我四处搜寻,希望哪怕能再发现一个完整的面孔,可是徒劳无功。在砂山离地百米的峭壁上隐约显露出洞室,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我攀登了上去,可是没有一处不是破了相的脸,挖空的眼睛,毁损的程度比低些的窟室竟然更为严重。那些裸体菩萨的乳房上、小腹下的深深刀痕,似乎只有以弗洛伊德式的仇恨才能说明。
我愚蠢地计算:一个洞窟里至少绘有上百画像,在这方圆两公里的砂山上我已发现了二百多个窟室。那么总共就是两万以上精心绘制的画像毁于一旦,这还没算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塑像,以及曾使玄奘感叹“佛像庄饰,难以言述”的金碧辉煌的殿堂。
我震惊于这场浩劫的规模之空前和计划之周密。
说来奇怪,我甚至不由得被这浩浩荡荡发泄着的仇恨和疯狂所激动。这也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所用的时间和花费的财力当然无法与大寺几世纪的营造相比,但那片刻间爆发出的能量,那阴暗炽烈的深刻,却不能不说是历史中的千古奇观。
夕阳中,我往往凝视那猩红色的百米断崖,眼中现出那些人正背负刀斧拼命攀登。目如赤炭,鼻息咻咻。有的中途跌下深谷,另外的人眼睛里迸出更明亮的火。火星散落,大寺烈焰冲天。
他们当然是那些12世纪的圣战武士。
我喃喃回忆学院课本:10世纪,犍陀罗伊斯兰化;11世纪,伊斯兰教传至喀什喀尔以东;12世纪,传至龟兹;13世纪,蒙古占领西域,建立察合台汗国。
这确实是12世纪的事情。只有初期的、未经挫折的圣战狂热才能带来这种不加思虑的屠杀。
我想起曾经到过的喀什、库车的清真大寺,雕镂精绝的图案铺满墙壁、屋顶甚至地面,处处显示出一种绝顶成熟平衡的理智。
我知道种种宗教战争和灭法运动,但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到过艺术的吞噬。那周期性回归原始的欲望和搏斗,也许这就是艺术的往复循环?冷漠产生疯狂,疯狂又被新的冷漠窒息,而我们将如何评说这二者的功过?
我看着刀痕下挣扎出的残肢断臂,弹性的线条和鲜艳的色彩仍然无望地模拟着肉欲的慵懒陶醉。也许它们真的是熟透了,熟透到不以自己为意的程度。像是秋日酿熟的果实,非要等到严霜一击方才落下。
我想到轮回,想到一切不把人的意义限于自身的哲学都相信终点就是起点。而这连绵不断的新陈代谢,冥冥中竟注定了有些人创造,有些人却是屠夫!不知为什么,看着手中的冰冷直尺,我战栗不止。
这种种遐想驱使我不断回到那“本源”。
日复一日,我走进第一百四十七窟的阴暗后室,仰望那药叉神。直到她所有的细节都背得烂熟,直到我认清了她身上混杂着的拜占庭的森严、阿旃陀的放荡,和马其顿不可一世的野心。
她绝对不是一个纯种,她无疑走过千里屠场,看那衣裙凝聚的血光。她一路征服,一路摄取,终于来到这千里戈壁,展开强劲的肢体,开始在黑暗中飞翔。
是的,我认清了这些,可是她却仍然迷惑着我,像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古老谜语。那腰肢痛苦的扭折,那双阴森眼睛中一闪即逝的悲哀吸引着我。
有时,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从河滩遥望着漆黑山影,我看见她四无凭借,悬挂在比漆黑还黑的山腹之内,正大张双臂向旷野无声呼唤。
自她出现,天堂谷不复明媚。
许多怪异像是原来被柔丽的千佛遮盖,此时却一齐释放出来。这里的天气实在异乎寻常,晴朗蓝天,赤日炎炎,刹那间沙风四起,转瞬又云消雨霁。那千佛崖时而清冷,如同一堆沉重的水泥,时而变成一座金黄耀目的沙丘。
而当夕阳西下,它比落日还要血红,那时小溪也会突然间涌出股股赤水。我又去到渭干河边的沙滩,那里丛生着可怕的荆棘。它们当然长得极为缓慢,可是有的竟也有一人多高,向四面伸出刻着黑花的骨刺。远远避开它们行走,看到沙滩上密布着细小的孔洞,我以为里面会寄居着小蟹,但当引水灌入,却钻出一些两厘米长的多毛蜘蛛。这里有一尺长的蜥蜴,竖立着鸟儿一样鳞光闪闪的头在洞窟中静伺着我,然后迅速钻进佛窟后室。
继而一个事实彻底摧毁了我对天堂谷的信心:我发现这里没有蜜蜂,那些“菩提树”上开满的小花全靠一群灰暗的巨蝇吮食花蜜传送花粉。
帐篷边出现了不明不白的兽迹,夜也越来越黑,我经常整夜燃起火堆。馕饼告罄,开始烤食山雀、鹧鸪、鸬鹚,还有一只尼牙孜从河边猎来的灰黑仙鹤。可是所有的肉食都坚硬无比,似乎这些鸟儿都具有无法估计的年龄。
而最后,是尼牙孜的出走。当然,他走前曾打了一声招呼,但这并不足以消除我回想时感到的神秘。那是在一度消失数日之后,他忽然攥着“我的”短枪出现在帐篷边,闪烁着小眼,声称他要去追捕一只“更大、更美”的野兽,从此就再也不见。
我渴望离开,但是我还有那未完成的命定的事业。从梯子上滚下,膝盖跌得青紫斑斑,裹好伤,一跛一跛继续向前。我已登记了一百六十二个窟室,心中苦不堪言。支持着我的只有习惯,也许还有一丝暗中对解脱的期冀。
一夜,我倒在篝火旁沉沉睡去,陷入一片银灰的空明之中。没有光也没有影,她在那里,从天幕后逐渐显现。我划动着臂膀,向她飘去。伸出双手,触到了铁一样的肌肤。沉重的冰冷压迫着我。我乞求,喃喃哀诉,胡乱抚摸那眼睛、那面庞、那躯体。我感到一丝温暖渐渐透露,感到一阵悸动,看见她瞳仁中深藏的悲苦在展开。我抚摸着,我的手触到黏稠液体,我举起手查看,黑褐色的,就在我跌伤之处,她的膝盖上也有一个伤口。
篝火已熄,余烬闪闪。我兴奋得颤抖,奔向第一百四十七窟。这是启示,我会得到证明和解脱。黑暗中我登上木梯,搜索着她的双膝。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一块脱落的色彩,一片崩裂的泥皮,那身体仍旧无情地闪现着钢铁的光。
一瞬间,失望的苦痛撕裂着我。我诅咒,我痛恨她,我不相信这原始的沉默比生命更古老。我痛恨那愚昧的姿态,那毫无血色的双目。她不是一个药叉,她和美杜莎一样是黑暗的女儿。她们的一瞥把活人化为顽石,或是把一块僵石变成人,随即抛去。
我忍受不了这个。她是一个已被覆盖埋藏的幽灵,是我发掘了她,复活了她。我也可以把她重新消灭。奔回帐篷,取回所有的胶布,一块块铺到她身上。我重新覆盖了她,然后残忍地揭下。看着那躯体消失后的黑洞洞沙壁,我兴奋得浑身发抖。我要把她带回到实验室和讲堂,证明她终究不过是一堆颜料、一片陈迹。按照她复活的顺序我消减她:飘带、双足、大张的手臂,然后是胸膛。我用力摩擦着最后一块覆盖了她面庞的胶布,待我揭下,那眼白却还嵌在墙里,向我阴沉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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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身心俱疲。看着那两头悲哀的驴子驮起四只木箱,里面装着二百六十二个洞窟的记录和胶布上的美杜莎,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留在了这里。
我要走了,离开这天堂谷。尼亚孜已经归来,他茫然握着一支折断的雪白兽爪,本属于一只变种的豹子。那野兽曾已落入他的钢夹,但咆哮一夜,它终于咬断了自己的腿骨,悄然隐去。
豹迹
与记忆有关
【美】巫鸿/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
2022年8月;精装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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