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鹏飞,《晕车药系列-21》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100×70cm 2022
阿改的编者按:
宰鹏飞的《晕车药》让我着迷;
也让我眩晕。
这可能是一种偏见,但我可以对着这个系列的两百多张作品图看一下午。
理性,又感性;
显露意识,又潜入意识。
我不做更多解读了,因为本期的小问答中,他已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从童年到大学,从云南到奥斯陆,从自由,到局部和阶段性的封控,从错失的梦想,到未竟的理想。
建议大家慢慢看——如果感到头晕,请告诉我们。
同时,今日的二条,呈现了他其他系列的作品,欢迎一并了解。
宰鹏飞
1994年生于江苏扬州
2017年毕业于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绘画系
2019年毕业于奥斯陆Rønningen folkehøgskoley艺术专业
象外 x 宰鹏飞
Z :我就像钓鱼的人,不会主动去抓捕,只会做好自己的事,完善自己的饵料,然后耐心等待。Z :小时候捉迷藏被玩伴们忘记。那是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里的油菜花长得高高的,高得往下弯,中间的田埂就变成了隧道一样,让人忍不住想钻进去。玩游戏的时候我就躲在了里头。结果自己在那玩了一下午,也没人找我。最后饿了,爬出来发现他们已经去捅鸟窝了,我就远远地看了一会儿,默默地回家了。在水边捡了了一只鸟崽儿,还没长毛,张着嘴巴,伸着脖子,嗷嗷待哺。我兴冲冲地带回家给太爷爷(就是我的曾祖父)看,他捏着看了一眼,猛地把它摔在地上,丢下了一句:活不了了。便走了……大约3、5岁的时候,看《三国》电视剧,里面有一个镜头,很多士兵死了,尸横遍野,我突然一下忍不住哭了,又害怕家里人看见,还冲到外面躲起来哭。哭了好久。但究竟为什么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很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Z :关于绘画最早的记忆来自我的太爷爷,他读过几年书,在文革的时候被批斗,天天跪着,跪坏了腿,后来只能靠点手艺活儿吃饭。偶尔替人写个字,逢年过节也会画点年画。最早就是他教我画一些龙啊、山啊……Z :最难忘的应该是靠画画骗来的初吻吧……打着教人家画画的名头,借机拉近关系。又无耻又单纯,哈哈。Z :奥尔巴赫的素描对我影响很大,让我重新认识了绘画的方法,从他之后才算是开始画画了。然后是蒙克,给了我画面之外的力量,让我学会了感受,在他之后才算是开始了创作。蒙克也是我至今最喜欢的艺术家。Z :最高兴的是一个关于我用一张画换了一盒巧克力的故事。那是在挪威的时候,几个朋友约了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里画速写,我就画了坐在我对面长凳上的一个老太太,后来她发现了我,还过来跟我打招呼,看了画之后她问我能不能卖给她,可我不好意思收她钱,就想送给她,但她坚持要给我点什么,于是她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盒巧克力送给我。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卖画”经历,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最受挫的是初中的时候,去参加一个类似画画比赛的一个活动。在我画完提着洗笔桶出来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大叔突然说了句:他好像来修水管的工人。随后他身边的几个阿姨哄堂大笑,纷纷表示赞同。其中还有一个阿姨,因为笑得太用力,喷了一口唾沫星子出来,也恰好落在了我的脸上。〇 :你就读于云南大学,对大学生涯以及云南的印象怎么样?
Z :大学的四年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段经历,去到云南也是十分幸运的选择。云南的土壤滋养了许多充满活力与理想的年轻艺术家,很多大学的师兄毕业后也在坚持做艺术,与他们的交流和对他们的观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做出从事艺术创作的决定。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选择搬出了学校,在艺术家聚集的一个社区租了一间工作室,在那里学抽烟,学喝酒,学与人交谈……云南的阳光和那里人们的生活氛围让我也逐渐开朗了起来。毕业的时候,同学说我的改变是最大的,他们看着我从内向变得活泼开朗,甚至过于活泼。云南野蛮、不讲道理的生命力对灵魂的冲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而言,当生命血淋淋地站在面前的时候,很难不触动。在那样的一片土地受到启蒙其实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Z :当时是通过昆明的一个画廊,TCG诺地卡,是北欧基金会支持的,有一个驻留学习的机会。他们的画廊经理突然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就立马答应了下来。Z :在挪威的生活是很规律的,因为他们的食堂是按点开的,如果错过了就只能自己去外面吃,奥斯陆的物价又高得离谱,所以……金钱让我变得自律。每天起床吃完早饭就泡在工作室里,他们没有午饭,但会在下午四点吃正餐,所以从早上九点到四点就是很完整的工作时间。
挪威的工作室看到的外景
在挪威的社交很少,我不会挪威语,朋友也不多,所以开口说话的机会也很少。偶尔只会出门去看展览,或者去附近的树林里散步。奥斯陆的城市规划让人很舒服,他们保留了大量的天然绿植,无论你住在哪里,出门走一段就一定会有一片树林或者公园。他们很珍惜自然、绿植、阳光……因为拥有这些的时间很短。
在挪威徒步所见
规律的生活带来了很高的工作效率,更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一直影响着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完整高效的工作时间与享受自然,放松的时间交替。我一直觉得在那个时间点去挪威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因为云南对我性格的矫枉过正其实有很大的隐患,我是被外部环境强行改变的,就像小孩模仿父母的行为,笨拙而又夸张。而在挪威的生活又一下子把那些外力全部去除,让我能够冷静下来,好好和自己对话,认真地观察自己,想想我是谁这类的问题,这也是我最大的收获。〇 :感觉光照时间足够吗?你是怎么度过北欧典型的孤独氛围的?Z :去到挪威之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真的很需要光照,和花草树木一样。挪威是长夏长冬,我是夏天到的,也就是极昼的季节,即便到了深夜太阳依旧很亮,那个时候感觉挪威人也更热情。有个笑话说挪威人的性格是会随着季节改变的,夏天活泼,冬天忧郁。当冬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玩笑……
挪威的冬天
天气好的话,中午会有很短的日照,下起雪来就可能连续几周都看不见太阳。长时间没有日照,人难免会变得抑郁,也几乎没有室外活动来缓解心情。外面太冷,大雪又经常封路。挪威的冬天来了
那段时间就只能疯狂的工作,从睁眼画到夜里,画什么不重要,就是要让自己很忙,忙到忘记周围的环境,然后喝酒,买最便宜的威士忌和红酒,喝完睡觉,如此往复。实在感觉自己快崩溃了,就买张机票飞去南方别的国家,那个冬天我几乎把欧洲几个国家都跑遍了。
为了躲避挪威的冬天,南下欧洲几国看的展览
Z :可能“时间”是存在于我所有系列作品的一个主题。或是记录,或是对抗,它是我希望我的作品里能够保存的东西。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让人钻进去,发一个下午的呆。Z :其实我算是“灵感型”创作者,就拿“晕车药”来说,全部都是一些片段的灵感。我会用最简单的方法记录灵感,简单的线条或文字,然后放一段时间,放到我脑海里已经忘记形象的时候再去做。至于实施的过程我更愿意交给身体,让身体的本能和机械的劳动去完成。〇 :不同的创作系列,如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能否各列举一些作品,讲讲背后的思考和故事?Z :我喜欢《崩溃从何时开始》里布上的那一件,那是在挪威的时候画的。源于我在工作室里翻出了半瓶墨水,视若珍宝,我把它稀释成了很大一桶才舍得用。它由许多方块构成,这些方块是没有经过测量和规划的,完全由身体发生,依靠身体去去复制,大小、弧度、节奏……这些方块排列堆砌,互相维持,互相排斥,他们形成一个秩序,又慢慢摧毁这个秩序。每个方块的内部都不一样,像是社会群体中每个个体的个性,但他们又都拥有相似的外表,这些相似的外表才是我们形成有秩序的群体的条件。
《崩溃从何时开始》在挪威的展览现场
〇 :《晕车药》系列数量庞大,而且很有“系列”感,也予人强烈的试验和研究的性质,创作缘起是什么?Z :系列的第一张是在2016年底画的。那是我刚刚搬出学校自己租工作室的时候,很小的一个商铺,朝外的一面是一大块玻璃,加固了铁栏杆,每天窝在里头好像是在坐牢。对创作的内容、方向都很迷茫,就会瞎搞一些东西出来。我一直很喜欢画素描,想往上面再加点东西,于是才有了红水笔和丙烯。
晕车药 27×27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16
〇 :点线面、几何造型,规律性的运动轨迹……这个系列看起来是理性主导的结果,但“晕车”又是非常感性或身体性的,这两者的张力,你是如何制造/平衡的?Z :这可能跟我的工作方式有关。“晕车药”是一堆灵感片段,像是心理日记,我会用简单的线条,文字来记录一些突然的想法,或是当时的心情,甚至是身体的状态。之后再通过重新安排这些记录的方式创造图像,我会把理性的控制集中在画面刚开始的阶段,安排好内容的位置、疏密、大小……然后剩下的交给身体的直觉。所以我在画画的时候仿佛会灵魂出窍,大脑会像监工一样监视身体的工作,那种状态像是冥想,很畅快。〇 :对我而言,我直观感受是有趣且迷人,你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Z :画的时候会掉进去,很爽。身体会很累,精神也很集中,但这种绷着的感觉会在结束的那一瞬间变成快感,像长跑到终点的那一刻一样。〇 :通常完成一张要多长时间?需要借助什么画图工具吗?你画之前,需要费很大力气去想画面的造型吗?Z :小画很快,平均下来可以一天一张,大一些的会在一周左右。主要靠尺子,也会用卡纸做一些复杂的形状。整体的造型会尽量保持最初的感觉,但会花很多的功夫去反复尝试一些细节的角度、弧度和长度。〇 :能不能单独拿三到五件《晕车药》系列中的作品,说说背后的想法?
晕车药22.3 100×70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22
《晕车药22.3》是封城期间完成的,一群人被困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每个人之间又要保持距离,所有的力量在互相挤压,互相排斥。有趣的是我在的小区和隔壁小区只隔了一个铁栏杆,几个老大爷经常约在那里喝茶,一人坐一把椅子,茶壶在栏杆间穿来穿去,来去自如,那一刻所有的对抗的力量都消解了。
晕车药22.0 100×70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22《晕车药22.0》是在封城初期,那是至暗时刻,物资最紧张,人们情绪最糟糕的时候,心里急需一道光。
晕车药21.8 100×70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22
《晕车药21.8》那几天失眠、耳鸣,身体状态很差,仿佛有一根软绵绵的线在身体里钻来钻去,从脑袋一边钻到另一边。
晕车药14.5 100×70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21《晕车药14.5》是我刚跑来上海,找的合租房的浴室,只为了临时落脚,那个浴室很小很拥挤,堆满了别人的物品,那时候没有一寸空间能让我觉得安全。
晕车药11 100×70cm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2021
《晕车药11》也是刚来上海的时候,蹭在朋友的工作室里,整天无所事事,对着门口的楼梯发呆。完全漂着的状态很难有安全感,对未来也很迷茫,毫无头绪。每天思绪就像那个白色的球一样在楼梯上跳下去又跳上来。〇 :最近关于创作上有什么思考,在关注什么新的东西?Z :最近想做关于“耳鸣”的东西。一方面是最近耳鸣比较严重,另一方面是现在管得比较严,想做关于封城的内容需要从侧面切入。Z :平时比较规律,调整好状态后就开始工作,到晚上会跑会儿步,或者躺着看点东西。〇 :在艺术之外,还有什么兴趣爱好,甚至是奇怪的爱好?〇 :你说自己不善于社交,那你享受独处吗?还是说渴望交流?你如何在独处中找到乐趣?Z :谈不上享受,但独处会上瘾。一个人待着会自在点。偶尔会想要社交,想要交流,但持续很短,所以经常会兴致冲冲地跑去找朋友聊天,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独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作,创作或是学习,所以它本身就是很充实,很有趣的。最长有过3个月没出门社交,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自言自语,在那之后张口的第一个音就吓了自己一跳,原来我的声音是这样的!挺有趣的体验,但确实不能这样,对声带不好……〇 :描述一下你的工作室,以及在疫情期间的生活状态和感想。Z :我刚退了工作室,目前在驻地,用驻地的空间。之前的工作室是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古镇旁边,老式的民房。工作的空间不足20平米,门上挂了一块淘来的老布帘,像是日本诊所的门帘,里面只有一张画画的桌子和一张白捡的沙发,墙上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画,直通出去有个小阳台,可以看见古镇和对面楼里吵架的夫妻。
原来在上海的工作室
上海疫情防控的时候,我就被封在这里,只能画画,那段时间的工作效率其实很低,因为每天要为吃的发愁,抢菜,如果抢不到剩下的该怎么吃......那是一段极其糟糕的体验,我不想去美化或者合理化这段经历,现实就是无比绝望。如果细说,这段文字就发不出来了,就不说了吧。
在云南
Z :首先要创作出好到让自己汗毛直竖的作品,再去考虑市场会否接受,历史如何评价。Z :小时候想当生物学家,高中还选了理科,最后除了生物考到A,别的似乎都不合格……现在已经越走越远了。Z :二十年后我会画很多画,去过不多不少的地方,但偏爱的的就那么两处,时不时会背着所有人偷偷跑过去待两天。Z :我出生在扬州,准确说是高邮,汪曾祺的故乡,巧的是他也去过云南读书。我喜欢家乡大片大片的湖,大片大片的稻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还有大片大片的鸭群……
高邮湖
有一条路叫漫水公路,是我见过最浪漫的路。它横穿高邮湖,一到雨季,就会被淹,所以远远地会看见,时不时有辆车从水面上缓缓地漂过……高中之后就去了扬州城区上学,而后又出去读大学,回去越来越少。偶尔回去,发现湖没那么大,田没那么多,油菜花也没那么高,鸭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吵。只有梦里才有原来的家乡。Z :最近很多朋友的作品被查,空间被举报,有要求改名字的,有要求删内容的。一群可能从来没有进过画廊看展的领导,聚作一堆拿着放大镜,在那挨个挑毛病,这场面又荒唐又可怕。Z :最有感触的一件事是,一个很年轻的设计师朋友夜里突发脑梗,好在手术及时捡回了命,但也很难恢复正常的生活了……Z :最近看了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这是我第二遍看。夏天到了,就很想再看一遍。电影里的妹妹很像小时候的我,整天跟着一群比我大的孩子后面,像个挂件,时不时还会被搞丢。Z :最近的梦都很乱,但也有一些片段蛮有趣——一个富豪资助了一帮艺术家,给免费的工作室,还帮忙出书,只要求这帮艺术家在他死的那一刻来画肖像记录。结果那天所有人都在哭,一边哭一边画,场面何其壮观,我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画。最后所有人排队给他献花。
4 崩溃从何时开始(2018-2019)
晕车药
2016至今
纸本木炭水性笔丙烯
尺寸不等
27x27cm
27x38cm
50x50cm
70x70cm
100x70cm
100x100cm
70x200cm
《晕车药系列》是我近一年来主要的创作内容,它一组由红色的线,黑色的碳,白色的颜料组成的绘画。它没有目的,没有主旨,没有终点,也不试图说明什么,只是记录当时的状态。所以它不像是一项研究,只是一个完全享受绘画行为的结果。最早是从2106,到2020都是把它当作一个随笔去对待,是疲惫时的消遣。直到2021开始全身心的去创作这个系列,但我依然没有给它设定范围,不去限定任何想法,保持自由的心态。所以它就像日记一样记录了每天的状态,神经质的,无聊的,重复的,消耗的。
2016
2017
2018
2020
202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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