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一次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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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改的编者按
这是给Just in Time新近策划的展览《西游补》所写的展览前言。其实展览已进行一周多,但本周日(即10月16日)下午才正式开幕。我本觉得,这是一个一目了然的展览,并无太多需要补充的观点,但想了想,还是要尽一点策展人的责任,所以有了下文。
除了展览前言,还有艺术家刘攀写的一段说明,以及《西游补》的出品方——纸上造物的“临时工”光哲写的一篇回忆,我们希望读者可以参与到这个“补”的过程中来,整个展览期间,我们都欢迎读者分享自己与《西游记》的故事和回忆。
先请大家在评论区说说吧,点赞最高的三位读者,每人送一本《西游补》的书。
关于书,请看链接:
关于展览预告,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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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补:一次偏离
恐怕很少有古典小说像《西游记》那样,自面世起,至数百年后拥有如此庞杂的“衍生品”——
除去杂剧和京剧,单是小说,便有《续西游记》《后西游记》《西游补》,及明清民国至今日数量众多的续写性或变体文学;
电影方面,早在1927年上海影戏公司就摄制了《盘丝洞》(1929年还以《蜘蛛精》为名在挪威首映),1940年和1959年有日本出品的《孙悟空》,1966年和1967年有香港人拍的《西游记》《铁扇公主》《盘丝洞》和《女儿国》,1970~1980年代,台湾导演接棒,制作有《新孙悟空72变》《新西游记》和《孙悟空大战飞人国》,到了1990年代,堪称周星驰“无厘头”风格代表作的“大话西游”系列横空出世,时至今日仍被奉为无法超越的经典(日后星爷还监制了西游系列的“降魔篇”和“伏妖篇”)……
电视剧方面同样蔚为大观。日本,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还包括韩国、新加坡、美国、澳大利亚,几乎不厌其烦地取材、改编这部经典中的人物和情节,其中,对于内地成长的孩子而言(尤以70后、80后及部分90后为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1986年央视版、六小龄童领衔主演的《西游记》。
之所以援引这些可轻易在维基百科上查阅的资料,是因为你正在看到的这场展览,充其量也是《西游记》的衍生品之一,意在为后者所开启的恢弘和声中,加入微不足道的一段音符。
因此,我将之命名为《西游补》,其要义,也在一个“补”字。
其一,是同名小说《西游补》。晚明文人董若雨创作的这部小书,在诞生后的三百年里始终声名不彰,直到民国才被鲁迅、钱玄同、赵元任等重新发掘和推广。1950年代和1980年代,本书两次付梓,但都未激起大的反响。它最近的一次再版,便是由纸上造物出品、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展览现场可见的这一版本。
其二,是艺术家刘攀创作的《We Are Family》系列。这是一组以1986年央视版《西游记》的剧情和剧照为蓝本而创作的绘画,除了孙悟空,画作所描摹的多半是剧中出现的妖精,和少数几张相关的场景。某种程度上,它也是对《西游记》的一次“补作”。
为什么要将这两者并置在一个展厅中?对我而言,理由不仅仅是它们的“补”的同一性质,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是对原著的一次主动和故意的的偏离。
前者,作为一部仅有十六回、字数不及九万的小书,它完全颠覆了原著中孙悟空的形象,也以悟空寻师串联起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如马伯庸在《齐天大圣的心灵史或梦境漫游记》中所说,它风格之独特,堪可与意识流、无限流、OOC(Out of Character,意为书中同人违背了原著角色的人设)紧密勾连,作为一部明代小说,它也因此具备了惊人的“现代性”。(在此再次推荐给读者,尤其建议读者们阅读为便于理解本书而增加的首尾三篇文章)
后者,作为对《西游记》的二次偏离,则在看似写实的表象上,呈现了更为有趣的绘画的层次——相当于毛衣上露出的一根线头,你将其不断扯出,最后便可将整件毛衣拆解为空无。
虽然刘攀并未明说创作这一系列的原始动机(也许仅仅是出于好玩),但我相信,记忆显然是不容忽略的一个因素。作为一个80后画家,他很难忘掉86版《西游记》中那些生动的形象:师徒四人、神仙佛道、妖精鬼怪……尤其是后者,在电视剧中,男性妖怪往往有着夸张的表情和姿态,女性妖精则娇媚风情,几乎是那一代人对女性审美的一次高标展示(同样可拿来比较的还有《封神榜》中的妖精如妲己)。
通过定格某些镜头并转换为绘画,刘攀不仅透露了自己记忆的秘密,也透露了自己在艺术和人生中的趣味——为什么选择这个场景、这个人物、这个动作和这个表情,乃至以放大特写的方式将之转换到画布上,这其实是一个可以深究的心理学问题。
虽然难以有确切和清晰描述的结论,但我相信艺术家在描绘的过程中,内心会生出种种微妙情绪,其中想必包括了爱。
董若雨的《西游补》是一次大胆的反叛和背离,刘攀的这一系列呢?
是为了求“真”吗?通过高度的写实去还原“元主体”的本相?如果是,它注定是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因为即便最高超的照相写实主义技巧,也无法真正还原对象“本身”;如果不是,则再次印证了上文提及的“偏离”的必然性和影响力——看似力求真实,实际上是为了失真——失真才是目的。
在这一求“是”而“非”的过程中,艺术的魅力显现了。如果你认真观看,会发现无论孙行者还是玉兔精,无论银角大王还是蜘蛛精,在刘攀笔下,他们的眼神和微表情总有一些模棱两可,有的看起来在笑,却有点像在哭,有的看起来在发怒,却莫名有点悲苦和萌。这是艺术家无法掌控的意外,也是艺术对艺术家意志的偏离。
回到展览本身,我本希望在展览开幕后,由刘攀再画一张,每天将绘画的进展拍成照片,张贴在展厅现场,等到展览将近结束,最后才将新增的画作奉上,也算是一种进行时的“补”。
不料展览拖延多日,等到开幕前,刘攀已将新画作完——就是进门可见的那张《日出》,其背景画面是莫奈的《日出·印象》,漂浮空中的却是孙行者成为斗战胜佛后取下的那个紧箍——也许是戴上之前的,但这种考究已失去意义,因它终究独立了,漂浮于异度时空,曾经收束行者心猿意马的法器,如今成为自由的存在。
我将其挂在展览的开篇,背后即藏着自己的这一点故意误读的私心:艺术,无论董若雨的小说,还是刘攀的绘画,其终极都指向自由,而我们其实和艺术家一起,永远走在奔赴自由的路上。
附录:
刘攀:关于《We Are Family》
九月初的上午,正在液化气站给家里换气罐,接到阿改的电话,客气礼貌地问:是否愿意拿出那批关于“西游记”的作品,做个展览。当即答应。
五年前,画了最初几张,动机和想法非常简单,就是好玩。朋友们来工作室,都对着画里的银角大王和孙悟空直发笑,也对着我笑个不停,笑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并怂恿我再多画一些。我当了真,跟打架似的,越打越起劲,画出了这十七张画(此次为展览又新画一张),取总名:《We Are Family》。此外,在对古典绘画的迷恋与误解之中,并夹杂着熟悉的视觉图像,一同唤起了我微不足道的观察和感受。阿改曾为这些画写过一篇稿子,发在象外公众号。现在看,后来的几张用力稍多,少了点最开始的放松和从容。
五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多数时候现实超出了人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和艺术相比,要鲜活得太多,让人在发笑和失语之间分裂切换。而我对绘画的看法、实践,纠结也有了阶段性的不同。这回阿改作为策展人,完整地将这些画与明代董说的小说《西游补》一同展出,用他的话说就是:在一个特别的展览空间,将两种媒介对同一主题的表达,反差和错位并置出来,期望给观者一个特别的体验。秋高气爽,希望大家有空能来看展,前来发笑,一起笑口常开。
One World, One Dream, We Are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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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补
【明】董说/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纸上造物/出品
2022年7月
光哲:西游·记·忆·补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西游的故事,不像三国,水浒,红楼的故事,最初的接触史,虽然不很确凿,却大致不差的记得。
我不记得我几岁,大概刚刚不需要一直抱着的年龄吧,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叫醒了,房间里黑黑的,我大声哭,没有眼泪,只是表示生气,他们哄了好久也没用,我妈就要放弃了,我爹好像走远了,回说今天放的电影是孙悟空,那你睡吧,我们走了。我妈说孙悟空啊,你不看,行,那我们走了哈。我一个咕噜爬起来,干净利索的,已经下床了。已经开始往房间外走。我是闭着眼的,还是太瞌睡啊,我闭着眼凭着感觉往堂屋里走,他们在后面笑着说这我什么话。忽然他们全部哈哈大笑。原来闭眼成功走到门口的我,但终究走过了一步,撞到木门上了。我才醒过来。我记得那晚在村东的麦场上放的那场乡村电影是《大闹天宫》。我骑在我爹的肩膀,看的精神抖擞,再无瞌睡。
我记得《西游记》里最早让我喜欢的并不是孙悟空。我最早喜欢的其实是哪吒。
我记得我在书上见到“哪吒”这个词,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告原来是na tuo,被我哥嘲笑,很久之后听老师说真的是ne zha 后,惘然若失了好一会儿。我记得我一直好像很喜欢发tuo或者duo 音的好些字。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哪吒闹海的故事,是看的一本彩色小人书。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纪不记得了,反复看了好些遍。我记得放学路上,还一边走,一边看,回到家里,天要黑了,我记得我还沉浸在故事里,浑身充满了力量,但环顾周遭又空空的,我就只好在院子里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很严肃。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高我二年级的二哥从外面回来,很奇怪的问我在干什么,雄赳赳的我没有搭理他。
我记得“唐僧骑马咚那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后面流水句一样,依次讲了猪八戒与沙和尚与白龙马,但每次到猪八戒这里我就卡壳,而成绩比我差很多的表弟就可以流利的念下去,就被嘲笑,但我也不以为意,依然会兴致勃勃的,倒回去继续从头念。记得小时候我好像一直很笨,被大人取笑,却似乎一直不以为意。
我记得跟小伙伴们扮演西游记的角色,都抢着扮演孙悟空,因为他的武器最好复制嘛,一根棒子,比较简单,玩法又多,乱舞几下,辅助口头说明,却可以千变万化。都抢着来。我就不跟他们争,我喜欢的是红缨枪,风火轮,乾坤圈。哪吒的武器多酷啊。红缨枪,是我用我妈不多的一些红毛线绑在我爹做工用的标尺上,白天很威风,晚上被打了一顿。
我记得小学暑假,世纪末前后那些夏天,永远在播放《西游记》,要么,就是《新白娘子传奇》。中午的炎热里,大街小巷里走走,空气中弥漫着“师父师父”“啊啊啊啊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哎”“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哎日出送走晚霞”“妖怪哪里走”“待俺老孙前去探路”“官人娘子”“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白首同心在眼前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到了傍晚,天要黑下来的时候,我就抬头望天,想着是不是有个人就像孙悟空那样在我目力不及的远天外,拿着葫芦收天呢。
我记得金角大王,银角大王。鹿力大仙,虎力大仙,羊力大仙这些组合妖怪。还有个枫树精,杨树精什么的,跟唐僧只是谈诗论艺,不知道为啥也被打死了,很是不平。
我记得夏天晚上吃完饭在院子里看电视,连着播放,一直到三打白骨精,群雾缭绕的荒野,乌鸦凄凉的叫着,我就开始发冷,忽然发现院子里就我一人,大家应该陆续都睡觉去了吧,我想起身,却又不敢动,就僵在那里。都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收场的。还是那个夏天,不久后的一天,大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在天,我有事要去后面的山谷,忽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就想起那个夜晚的院子,电视里的荒野,大白天的,我慌慌张张的。后来读到贾岛的“落日恐行人”,真的是拍案,贾岛可真会写。总之,那应该是我最早看的恐怖片。我喜欢看电影,但总是避开恐怖片。只有一部例外,《回魂夜》,还经常推荐给朋友看,每次看都笑die了那种,导演刘镇伟太厉害了。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看的《大话西游》,是高我一级的一个计算机系男生推荐给我的,说一定要看,计科系他们全都看疯了。我们是文学社团唯二两个理科生,但我们很快就退团了,因为发现那些文学系的学生居然看刘墉。
我记得那时候大学晚会或者聚会表演文艺什么的,最流行的就是模仿至尊宝“爱你一万年”,我也挺喜欢这一段,但又觉得很尬。当时另一个流行的就是唱王菲的《笑忘书》《棋子》。校园广播站整天都在放。
我记得我第一次正经读《西游记》,我是说吴承恩原著的那本,都已经是高三复读班了。复读班嘛,高考失败者的难民营,集中营。我记得那时候我很灰心,一点都不想读,不是家里逼,我觉得按照我的选择,记得我那时候一心想去新疆摘棉花。我发小初中辍学,去那里好多年,给我写信,写那里红色的戈壁,他骑马过去怎么也走不到头,永远是戈壁。我读着信,红彤彤的戈壁也在我眼前无尽延伸延伸。我的现实噩梦也是无尽的,无尽的试题。烦死了。整天丧眉嗒眼的。但偶尔呢,我又会打鸡血,学的很疯狂,像是跟自己赌气。那时候太多考试,压得透不过气来,间隙我会读一点,随便找些章节读读。整整陪了我一年。高考完毕,我们在二楼,全部把书往下扔,开始撕了扔,一边嗷嗷乱叫,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扔。《西游记》可能也被混着扔下去了,后来下去找,也找不到了,书太多了,我站在高高的白色习题集组成的垃圾堆里,触目皆是黄冈。
我记得高三复读班时候第一次读《西游记》原书,觉得挺吃惊的,跟我小时候看的电视剧版本似乎面目不一样。还是那些人,就有点陌生。记得很惊奇书中发现孙悟空挺爱哭的,途中是这样困难,他竟然这样敏感。记得惊讶的发现猪八戒在书里其实没有那么愚蠢,好吧,是有点蠢,只是有点可爱——蠢萌这个词那时候还没流行起来。早读语文课上,我会看一点。或者就是下午做完物理卷子,就会随便选些章节看看,一种乱追番的快乐。
我记得高三复读班早读课上我经常读的除了《西游记》,就是《老人与海》(吴劳的翻译),语文课的早读,老师是不拘束我们读什么的,我就读《老人与海》,读了很多遍,尤其是老人捉鱼那一段,他怎么也捕捉不到鱼,几乎再也坚持不下去,濒临崩溃,而终于遇到大鱼了,大鱼最后徒劳的挣扎,整个高高的跃出水面(多么惊人),他护送大鱼筋疲力尽。我不厌其烦一遍遍的读,感受那个老人的疲倦,挣扎,奋勇,最初空空的失落到最后充实满满的失落。那些文字就像是咒语,有魔力,能给我力量,支撑我。多年之后,在五祖寺,在无人的大殿里,撞见一个僧人独自诵念《金刚经》,我在背后站着听他念,我就想起来那时候我读《老人与海》,好像是一样的。
我记得我第一次读《西游补》大吃一惊。之前看《大话西游》,就觉得很疯狂了,结果读《西游补》,又吓了一跳,觉得这个更疯狂啊。猪八戒跟青霞互换身体那段很好笑,也很精妙,引人深思,但我觉得跟孙悟空变成虞姬与楚霸王一起在床上说小话相比,还是后者高,用《大话西游》的话来说就是,《西游补》更高,虽然只是高那么一点点。但想到作者董说是明朝的人哎,这个董若雨也太疯狂了。
我记得我做《西游补》那本书时候,有两次失眠了,睡不着,等天亮,发现那种黑夜褪去白光浮现时候,光是灰扑扑,甚至毛毛的,晴日里日光初现鲜亮而清新,真的如雅各泰讲的黎明是如此美妙。当时住在天坛附近,那边很多古树,住了一群乌鸦,之前只知道它们傍晚会活动,会叫,原来凌晨也会,就听到那群乌鸦一阵一阵飞过,叫着,像是赶着去赴什么会。就想起小时候早上很早,五六点,去上早读。我记得有一次过石桥的时候,忽然听到杨树上的小鸟一阵茫然的叫,孩子的呓语那样,我就想,鸟应该是会做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