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昌茕:回转疾飞。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篇》)
〇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
胡昌茕拉开布帘,将画架上挤成一堆的木板坦培拉一张张拨开,又一张张抽出来。
灯光昏黄,画风沉郁——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也就安安静静地摆弄,再放回去。
看的多半是早年的作品,他有些抱歉地说(又或者是援引批评者的意见),“阴气太重”。
也许是的;甚或,不止“阴气”,乃至于有“鬼气”。
所谓“鬼气”,在我这里是褒义——如果可以曲解孔丘老先生与弟子的答问,我宁愿这样为昌茕的那些画辩护:未知死,焉知生?
触碰死亡的艺术家和作品并不少见,但绝少能像昌茕的那样,让我战栗、共鸣并陷入失语。
譬如那张《表情》。
2010年,昌茕的奶奶去世,独自守灵之夜,他素描下往生者的容颜,并在日后将之复现在木板上。
这张小画让我忆起我的奶奶——不孝如我,早已忘了奶奶确切的忌日,但仍记得遗体的冰凉(像触摸被杀掉的鸡或鸭的身体),面容仿佛蜡像那样凝固了一样。
我想象昌茕站立的位置、略带俯视地看着寿帽沉如玄铁,逝者嘴角还含着笑……
不忍直视,又忍不住凝视。
这是有力量的伟大的作品。
描绘同一“事件”的,还有那件题目更为直白的《守灵》。
棺椁静置,棺盖半启,一串红黄彩灯横亘其上,就像真的红绿果子似的;
棺下长凳、遮风油布(或其他材质),用于降温的简易制冷装置……昌茕一一描摹,如实记录。我好奇,那一刻,是满怀悲痛,还是理性暂占上风?
不过,写实之上也不乏超现实的元素——艺术家在棺椁上平添了两组人物:上者,手持电鱼杆(看起来像在收网);下者,母负子涉水,与之遥相呼应。
在但丁的《神曲》中,亡灵要经头发斑白的恶魔卡戎(Charon)接引,摆渡到对岸的地狱界。
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地府有河名为奈河(又名忘川),鬼魂过奈何桥之前,需饮孟婆一碗汤,以抹除前世记忆,以待下世轮回。
我想,昌茕于画作的棺木上描河理水,应与上述二者有别——赎洗罪孽、遗忘记忆,皆非根本,根本在于不忍:在生与死之间,唯爱意恒存。
同样本自素描,绘制时间稍晚于《守灵》(2010)和《表情》(2011)的《男孩别哭》(2012),是对这一悲恸场景的再次回望:画家的父亲坐在床沿,与弥留的母亲作别;画面左侧,火焰飞升(犹如蚊帐的纱帘),中央区域则是作为远景的丘陵和山峦,老牛俯首,天地不仁。
“忍耐、爱意与出离”,昌茕如此为自己最新的个展《刚好,草长在水边》注解。
《刚好 草长在水边》是昌茕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的第二次个展,距离2013年第一次个展正好十年。此次展出的六十余件作品跨度十余年,搭建起胡昌茕对于遥远的族群建制与家庭伦理的认知体验,以及时间事件留在个体人生中的精神与物质痕迹。强烈推荐大家去看。
如果说牛(他还另有一张为轭所系的耕牛肖像)象征忍耐,那么上述三张,都与爱意关联。他写道:
“母亲可能是所有忠诚爱意的源泉。人在一生的不同时期会因种种原因与母亲分离,或因种种原因无法获得母亲健康的完整的爱意,从而错失了最初的爱的教育。
“但是直到最后,如果我们还能和母亲好好告别,尽管难过,爱意还是会传递。寂灭已经阻挡了所有俗世的侵扰,在棺木中,面容平静,入土为安,好过火化。剩下的就只有对祖国母亲、对母亲山河与对母语文明的移情来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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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茕擅于闳约之辞,且有士人之慨——不过,胡昌茕又是谁呢?
1980年生于一个双职工家庭,湖南株洲是昌茕的故乡。他是独生子,住家属院,放学后喜欢在草地上抓蚂蚱、铁牛,抓树上的金龟子养在西瓜皮里;他有玩伴,但关系说不上多么融洽,因此有时他选择独处——幼儿园旁有一堵围墙,他喜欢顺着很窄的墙沿走,妈妈看了,既不能制止,又怕喊叫惊扰到孩子,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吓得动也不敢动。
他曾从防空洞上面走过时踏空坠下两三米的洞口而毫发无伤(导致母亲再一次吓得腿软);有一年跟同伴爬到楼顶上看一年一度的烟花节,黑暗中误以为两栋楼并无间隔,遂冲刺跑去,临近边缘才发现那是可致死的楼距。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喜欢这样做”,昌茕说;或许他只是喜欢冒险吧。
回忆童年时光,屈辱之事也难免浮上心头。其中一个故事是加入小学的合唱团,为了参加市里的比赛,训练时身后一个同学突然告状:“老师,胡昌茕唱跑调了!”老师二话不说,命其上前独唱——那件事对昌茕刺激很大,以至于他至今记忆犹新。
“就是你试图做好一件事情,但做不好,或者别人觉得你没做好,然后就要来规训你,让你丧失尊严,回想起来,可能那件事情让我开始对集体产生了一种不信任,并试图去挣脱这种集体的羁绊。”
另一个值得一说的故事发生在昌茕十岁的时候:他去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晚会,回来时,大人送孩子们回家,“一路上就我一个人在脱口秀,而且大家都爱听,觉得这孩子说话真逗,我也乐在其中。”
“其实我可以变成很健谈的人,扮演快乐的角色,受到大家的喜欢,但为什么后来就不愿意做这个事情呢?”他想,“也许是因为在集体中我始终有一种疏离感,就觉得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
大概是在同一年,父母希望孩子能培养一个特长,昌茕因此开始学画。
上了初中,父亲有一次带他去见一位美术老师,送上一箱健力宝作为拜师礼,并跟对方说:我儿子是要考中央美院的!昌茕去了几次后就放弃了,“觉得学不到什么东西”,父亲也没有勉强。
直到高中二年级文理分科,昌茕才真正做了一次选择——在一次访谈中他说到,“我的答案是,我绝不想过一种每天上班的生活,我对当时父母的生存压力和某种精神上的扭曲有一种内心的抵抗。也就正式开始把绘画当作我的人生道路了。”
经历上一年的落榜后,2000年胡昌茕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进入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
他的母亲没有直接参与培养其学画这件事情,“但她在我学画过程里特别是复读的那一年里反复对我说到过一句话:要用寂寞写自己的名字。我专注于磨练,全身心都在画里,以致于基本上失去了对那一年的记忆。这或许就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的意志力。”
高考之前,昌茕觉得艺术是一种解放,但进了大学才发现,“这跟解放全人类或解放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在训练一种绘画的方法,因此我第一年画得还很投入,第二年就觉得很厌烦了”。
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加上高昂学费给父母带来的巨大的经济负担,昌茕思虑种种后决定:退学。
“我就想当一个流浪艺术家,云游,支教,到一个地方兼职代课,画画,然后再到下一个地方去。”
这个计划因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而不得不作罢,昌茕继续完成学业,甚至在2004年毕业后考取了央美油画系的公费研究生。
但他的确对那段时光进行了反思。在上述提及的那个访谈中,他如此描述大学生涯对自己的影响:
“我觉得学院教育给予我的是一种狭隘的优越感意识,觉得绘画是一种精神创造劳动,较之社会其他行业优越的意识。具体自身来说,首先是油画凌驾于其他画种之上的优越感,其次是写实绘画凌驾于其他绘画方式之上的优越感,再次是我画得比你好的那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保持一种不自然的傲气,不把其他人和他们的实践放在眼里,尽管有的老师说要把这种傲气保持到40岁,但我现在觉得这种意识和当初我考学时体验过的那种专注是不同的。这种意识对我们能否深入到绘画创作的核心没有必然的益处。美院的课程对我没有实质性的影响,除了坚硬内心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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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茕显然是傲气的——尽管与他相识不久,我也能看出这一点来:在众人中,他的话很少;在饭桌上,若非彼此熟稔,他也几乎滴酒不沾(如果席间都是朋友,他则来者不拒,把脸喝得通红);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展,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低声但不留情面地说出那句得罪人的话:“画得太差了”。
我后来问他,怎么样才算一张好画,他回答:“能让我受到教育。”
但他强调:“不是成教化,助人伦(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层面上的,也不是功利地通过绘画让社会变得更好,而是你的画面信息和绘画语言让我真实地产生了受教的感觉,提醒了我一些事情,在绘画上给我上了一课。”
在我的私心里,昌茕的画显然符合这个标准,因为不妨将他对《男孩别哭》的一段解说移花接木过来作为佐证:
“画得逼真,造型准确,色彩好看,这些是我在央美油画系一画室所受的训练,我可以用很写实的方法去画父亲坐在奶奶床边,但很可能无法表达我真实的观感;那种内心的无助、苦涩,它需要一种动荡的造型、干枯的颜色来传达,因此,这张画所呈现的,看似技巧不完备,但其实恰恰打开了一个口子,让你从这种不完备中进入一种新的认识:画背后的精神是什么?”
进一步地说,“我并不是不相信自己所受的完备训练,而是在这一具体的创作中,它不需要如此完备——完备要达到的是一种均衡感,但我要表达的是某种动荡、消沉,所以只需要取完备技巧中的一部分去施展即可。”
对此他给了一个很好的譬喻:“表达情绪,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把小号,或一把口琴,而不需要动用到室内乐、交响乐,在有效表达的情况下,我想尽量单纯一点。”
力求精纯,也许是因为昌茕敏感多思。
他所经历和遭遇之事,远眺而言并不特别:社会变迁,时代转型,在大历史的激荡中,家庭与小我的命运如青萍般漂浮不定,其间的内耗与消磨、压抑与反抗、眷恋与逃离……本是无数人的人生常态,但昌茕长久困惑于斯、彷徨于斯,与之作困兽斗。
他思考的是:人,何以如此?中国人,何以至此?
2007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有两年的时间他每天晚上10点睡觉,清晨5点即起床,手头放一本王力的古汉语字典,读《汉魏古注十三经》。
自汉代独尊儒术以来,经学大盛,历代尊奉并递加注解,包括《周易》《尚书》《毛诗》《周礼》《论语》《孟子》等在内的十三经及注疏遂蔚为大观,“主导和影响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达数千年之久。对于中华民族自身人格的形成、健全与完善起着不可取代的作用。中国传统的哲学、文学、教育、伦理等一切学术思想以及政治、经济、文化活动,无不奉之以为圭臬”(摘自本书中华书局版简介)。日后祖母仙逝,昌茕还发现道士做法事时遣词用语跟《礼记》中的别无二致。
除了十三经注疏,还有《尼采全集》。“读前者,是想去搞明白自己所处的社会的精神结构,搞清楚我们如何成为这个民族的一员,我们的意识和行为如何受根深蒂固的传统的影响和制约,而读尼采是想了解如何超越,想通过进入他的思想体系来拯救我自己。”
系统研读东西方这两大部(辑)巨著,使昌茕在思想上对人类文明谱系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影响到他看画、创作的价值判断,“所以我的一些画,别人看起来可能觉得很晦涩,但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同在2007年,昌茕迈开脚步,开始他的“文化苦旅”:河南、山西、山东、湖北……自大二时便萌发于心的云游之想,终于得以实现。
山川、古迹、庙宇、民居、坟茔、碑石、风物,连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昌茕一一写生,耐心素描(额外提一句,这些素描极其精彩,颇有宗师风范,待我另文介绍),并在日后将一部分转化为木板作品。
这些画作绝非简单的写实风景,也并非玄虚缥缈的“心象”,而是将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等融为一炉,它们怀古、抒情,同时讽喻、批判,但最重要的,是表达同情与悲悯。
最佳的示范,或许是那张《仁》。
画作中央是一尊头像(在另一小尺幅作品中,他名之为《德人王》),头发花白,面容苍老,直视观众的双眼流出血来。
仁 局部
这尊骇人的头像似乎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着,置于动荡的高树和深远的天空下。苍茫夜色中,红色围墙后的楼阁透出黄色的光来——那是艺术家在河南安阳内黄县所造访的颛顼、帝喾陵,作为“三皇五帝”其中的二帝,仿佛他们的灵魂还在历史的上空飘荡。
围墙之外,守陵人的矮小房屋暗淡无光,至于画面的前景,右侧是一人犁地,牵引犁的不是牲畜,却是另一个人;左侧,仍是一对母子(似是婴孩在呼唤自己的母亲)。画面的下部,熊熊烈火燎原,仿佛要把这一切燃为灰烬……
唐陈子昂诗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类于诗人的悲怆感慨,昌茕的绘画呈现一股沉郁之风——儒家说,“求仁得仁”,但我揣度昌茕的意思可能更倾向于“天地不仁”,历史无法超越,现实无法超脱,苍生,是难以真正得解脱的。
不止《仁》,2011年至2012年的若干张画作都能窥见昌茕深刻的思考和激烈的批判。
《躯壳》中,占据画面主体的是一具头颅和身体皆被剖开、几乎形同宰杀后悬挂起来的牲畜的躯壳,中央书写“本宗安定胡氏历代祖 考妣 神主位”。
《有人说相信未来》中,画面中央粘贴一张装裱在黑框内的龙凤宝座,大片蓝黑色背景的下方,是三处看起来像被翻犁后的土地——昌茕告诉我,其实那是三具被剖开的人体。高压电线塔的旁边,赫然写着“未来 两个孩子”。
至于狭长如手卷的《清明之火》,看似是对一场山火的忠实描摹(在中国的许多地方,清明祭祖都极容易导致山火),但其实指涉深远——虽然总是存在重生与萌芽的希望,反复上演的浩劫与毁灭更让人绝望。
画面右侧罗马风格的柱子像极了劣质乡村别墅的局部,与远处的传统建筑形成强烈对比。至于那个随风而至、飘荡在焦土之上的喜洋洋气球,则是对现实的绝佳戏谑和反讽:失去根基的文化,注定无法避免肤浅、异质、消费主义文化的侵扰。
在展览说明中,昌茕如此解读:“那些可避免的与无可避免的毁灭之火,燃烧在历史与现实中、燃烧在当下、在我们的面前。大地承受着我们的刀耕火种,年复一年;大地承受着我们建造又毁灭,一朝又一代。大地接受我们的平和或吵吵闹闹、接受我们精致的或粗放的管理,接受我们的寿终正寝或早早地凋谢,在人类可以定居火星之前,大地最终都要接受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无有例外地接受,并从我们的身体的质料中蕴育出新的生命,无有例外地重生。”
他思索文明的出路,但又敏感于文化的崩坏(就像他在早年自出版的画册《求生的残影》的序言中所言,“内心里,血肉模糊,很惨烈”),他哀叹我们生活在“道德的碎片”中,但又希望艺术能慰藉心灵,实现新的创造,就像他在一段自述中所说的:
“承载无以释怀的情感是我创作的起点。那些生活中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始终占据着我情感的中心。审美的、思维的、历史的、宇宙的,种种观念都围绕着人这个自发的生命体展开,为人的精神得以存续下去提供依托。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两件事是用命来搏的,以此来获得那感觉自己存在着的生命的颤栗。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活着罢了。那些伟大的天才们更多地存在于命悬一线的领域里,所以我们只是普通人,领受属于普通人的生活。然而,意志会驱赶着身体和它全部的心智去模仿天才们,把自身逼迫到绝境,去创作属于一个卑微者的价值,我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努力或许也止于此。”
面向祖先1 局部
他还说过:“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一个人的心灵整个的表达。通过构造传达给他人。……绘画是什么?绘画是我构造的对基本问题阐释的图画。基本问题就是从宇宙到世界到人整个的存在。”
在我看来,这种自细微处体察,从宏大处着眼,敢于用图像的方式把文化/文明中的“命根子”揪出来,并把自我献祭出来的行为,是昌茕在艺术创作上近乎鲁莽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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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茕少有站得挺拔的时候,好像从来肩上挑着一副重担似的。
暖气已经停了,屋子里寒气还未散去,一楼餐桌凌乱堆着杂物和药瓶,二楼却是素净许多,除了阳台的软垫子上满是乐高玩具——妈妈陪着孩子住院了,家里安静得只剩下安静。
“每次他们去住院,我就自己喝点酒,拿着白的就喝白的,拿着红的就喝红的。”
那是2022年3月22日的晚上,忘了我们喝的是什么,只记得他说,感觉自己的人生正面临绝境。
在绘画上,早先的创作已无以为继——实际上,2012年之后,昌茕将近有两年时间没有画画,“觉得自己想画的已经画完了,内心最浓的情感已经表达完了”。2013年,他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举办首个个展,并于次年加入油画院,参与教学和活动组织工作。
他工作,更重要的是,生活。
昌茕起居空间一角
如果说,昌茕早期的绘画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那么,始于2019年的新系列无论题材还是风格,都与前作拉开了令人惊讶的距离。
不再是广袤山河,而是楼宇、道路、电线杆、行人……或许唯一不变的是树。
艺术家不再纠缠于文明的脉络、民族的心性或混合了儒道法的意识形态,“如果说我还能画,还有什么东西能感动我的话,那就从很小的点开始吧,”昌茕说。
那个很小的点,是一片春天的叶子。
在照顾家庭、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之外,作为画家的昌茕几乎主动地选择了“画地为牢”:大部分时间,他待在油画院的工作室里,坐在窗前,以极大的耐心构图、勒线、敷彩、修饰画面,让一张画包容他的小我,见证时光的流逝。
与当年云游僧般的行脚相比,如今的他更多是在“度过”时间。
“我看见街边的槐树,风一吹过来,绿芽就发出来了,我就像面对一个跟我一样的生命,它在经历时间,我也如此,默默地在时间中度过,”昌茕说,“我想知道,仅仅是面对自然,面对一棵树的发芽、生长,能不能承载我对生命的向往和思考。”
两年光阴倏忽而过,成果就是数十张画,以及2020年12月在艺栈举办的个展《清晰多于悲观是好的》。
按照昌茕的说法,那些画关于清晰与悲观,也对应着席勒所说的艺术创作中人的两种本能冲动:形式冲动和情感冲动。
它们中有的关乎对称与平衡,比如常常居于画面中心的电线杆,“我在电线杆上看到的是它的形式内涵的对称均衡的稳定价值感,而非日常性”。
有的关乎倾斜与弯曲,描绘事物内在的动荡性,“世界的动荡源于价值的动荡,进而带来人性的动荡。如果说在这样的时代,建构稳定代表着自救,那么动荡的结局就是自毁”,昌茕写道,但他同时指出(例如那些弯曲的树),“倾斜和弯曲本身并非悲观主义的,也可以包含抗争与韧性”。
有的关乎流变与凝聚,试图在一张画面上包罗生成中的活的形象——在长时间的观察和描绘中,画家不再把眼前的景象当成“客观的”客体,而将之视为彼此陪伴的对象。
胡昌茕 2019-2020 四十 122×244cm 木板坦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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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系列中编号为40的那张最能体现上述这一点,昌茕说明道:“这幅画我从2019年秋天开始一直工作到2020年初冬,我完整地见证与记录了这些树木一年的轮回,它的随风起舞、它的暗哑低沉,我分享了它出生绒芽的欣喜、也陪伴了它凋零于金色的从容。我们曾经幻想出不死的凤凰,能在火焰中重生,但是,这些树木教会了我,生命的每一刻都是全新的,都是重生,正因为这每一刻的全新,因而我们不要重生在既定的观念里,我们要重生在永恒的生成里,这是为活的形象美学。”
论及早期那些承载了苦闷、失落、哀思等种种生命重量的作品时,昌茕曾说,“它们好像标本一样,而不像艺术品”;
巧得很,近两年的最新创作几乎是对这一论断的直接呼应。
虽然仍然使用油画颜料或矿物质坦培拉颜料,但其创作不再局限于绘画,更多是通过拼贴、包裹、融合、撕裂等手法,将金属板、草木、纱布、宣纸、X光片、医用胶布……不拘一格,组合成新的生命“标本”。
暴烈直接,同时含蓄克制;隐忍,自伤,但在绝望中苦苦支撑,那是一贯的昌茕的做法。
这让我联想到多年前读李泽厚的《论语今读》,他如此阐述中国的“乐感文化”:
“人生艰难,又无外力(上帝)依靠,纯赖自身努力,以参造化,合天人,由靠自身来树立起乐观主义,来艰难奋斗,延续生存。现代学人常批评中国传统不及西方悲观主义之深刻,殊不知西方传统有全知全能之上帝作背景,人虽渺小,但有依靠。中国既无此背景,只好奋力向前,自我肯定,似乎极度夸张至‘与天地参’,实则因其一无依傍,悲苦艰辛,更大有过于有依靠者。中国思想应从此处着眼入手,才知‘乐感文化’之强颜欢笑,百倍悲情之深刻所在。”(李泽厚,《论语今读》)
对我而言,昌茕的最新创作可谓“中年变法”,是一个刚开了头,歧途交错,前路漫漫的事业。但至少有一点是好的,他说,“我现在开始抽离出来了——从前压抑的那个精神世界,现在醒了。”
昌茕在工作室,2022年。摄影/阿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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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油画院《胡昌茕作品展》,罗尔纯(1930-2015)先生在别人搀扶下,在那张《仁》前看了很久,转头问昌茕:你画这个要干什么呢?它给了你什么?你有答案了吗?
昌茕说:我也不知道。
十年后,最新个展《刚好 草长在水边》,昌茕在同一张画前对我说:“如果现在再回答他那个问题,我会说:我想画出伟大的作品。就是这样。”
他其实已经画出了“伟大”的作品——伟,奇也;大,人顶天立地也。
在我偏爱的作品中,那张《遥远祖先的边界》堪称杰作。
作品描绘了一场送葬的场景:披麻戴孝的族亲在狭小乡道上跪迎来客,彩色亭中安置着灵柩,乡道右侧是敲锣打鼓、铙钹唢呐齐齐奏鸣的仪仗队和陆续赶来的乡人。
逶迤远山将画面一分为二,其上云天空阔,其下则是从丘陵向阡陌铺陈而来的南方乡村,野旷林疏,氤氲水田映照出送葬队伍的身影。
其实,那是湖南邵阳市下辖隆回县的石湾村,是昌茕的故乡,那座山,名叫“大同山”。
他小时候每年都要回去一趟,先辗转坐车到镇上,然后走路回家。有一次抵达镇上已是夜晚,“我困得就要睡着,我爸爸就背着我走,记得两边都是黑的山,有雪”。
《遥远祖先的边界》里所记载的,正是昌茕奶奶的葬礼,彼时他也在队伍之中,但值得玩味的是,落到画上,他却忽然抽身而去了似的,如同另一个“我”在俯瞰自己。
若非昌茕提醒,我从未留意到画面上的晶莹雨滴,“几千个雨点应该是有的,”昌茕说,“我想画出南方雨点大大小小地悬浮在空气中的感觉。”
进一步而言,那些不仅仅是雨点,也是人的化身,是灵的“格”,虽然悬浮在空中,但终究要坠入土地,成为中国人的根。
昌茕说,自己过去的十年是“荒废而多舛”的;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名字中的“茕”是一个诅咒。
“茕”,有孤独无依、孤苦悲愁的意思,但其实我更喜欢它的本义——《说文》如此解字:“鸟回转疾飞曰茕”。
回转,疾飞,或许那才是昌茕的夙愿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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