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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我是为了我的心”

阿改 象外 2023-11-22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巫昂 悬置于 


策展 :阿改

出品 :可能有书  X 象外


展期 :2023年5月7日-2023年6月5日 

地址 :可能有书-北京东城区前炒面胡同49号






阿改的编者按:

前几日,我们已发过一篇关于巫昂首次个展《巫昂 悬置于》的文章:

新展预告:巫昂 悬置于

今日这条,算是一次稍微特别的延伸——不是问答,而是书信往来,所谈的也不局限于展览和艺术,那样似乎更有“悬置”的意味,虽然指向和意义都不明确,但“人”的语气是可感的。

说回展览,5月7日下午的开幕的热闹喧嚣真是久违了,来人太多,以至于许多客人只能站在“可能有书“空间外的胡同窄道上。巫昂的开场脱口秀,若干师友、巫昂母亲和弟弟的发言,以及来自Lucero弗拉门戈艺术中心三位艺术家的现场演出,都让这场开幕带有一点盛宴的气质(再次感谢主办方可能有书以及到场的所有人!)

虽然人潮汹涌,但5月7日莅临现场的客人,连同8日、9日来看展的朋友,是幸运的,因为大家能完整看到“可能有书”作为一个正在改造中的空间的历史:墙壁几乎全然保留过往的痕迹,屋顶与地板也尚未修整精致,落地窗或门还只是三合板的临时构件,天窗窄条下还堆着水泥沙石……巫昂的画就这样散落在不同房间里,被临时增加的射灯照亮,成为默不作声的主角。




除了画,还有诗

从空间正门进入,右手边是巫昂所写的:

文学像是永远含在我口中,
化不掉的一块硬糖,
当然我没有糖尿病,
也像今天北京这样的天气,
阳台上暖洋洋的阳光,
被文学挟裹、侵入、捆绑,
都是sm爱好者的激情时刻,
都比温吞水一样的现实生活好得多。


好玩的是,“多”字刚好溢出到另一块瓷砖上


绿色窗构上,是那句“爱就是全然忘掉了自我”,穿过窗子,就能看见对面墙上巫昂的自画像。


巫昂自画像


白盒子风格的展览空间里,“通常而言,神一边感染人,一边讽刺人,一边显示他的神奇,一边收回他的成命”置于高处。




还有一处不容错过的,是来自唐代元稹《离思五首》中的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它被无名者书写在墙壁上,成为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我将巫昂那张《祷告的女子》挂在“题壁”的旁边,将之视为展览的“题眼”




然而,必须要说明且致歉的是:由于“可能有书”原本就处于施工状态,因此,5月10日至6月5日展览闭幕前,空间内除了“白盒子”部分照常开放,其他区域将恢复施工状态。

为此,我们已将一部分作品从“叙利亚风”的区域挪至展厅以及里面的小房间,尽量能让此前未到场的读者看到相对全的展览作品。


重新调整后的展厅,部分作品放在房梁上


此外,需要补充说明的,从前炒面胡同西口往南走五分钟,大概会看到一个“1+27研究所”(东四南大街126号),巫昂的相关视频和她的另外一些诗会呈现于此。


1+27研究所,我们暂时把它叫做展览的“字屋”


展览是一件综合的事,我们希望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来线下观展,体验作品与空间的对话,但如果不能到场,那就委屈大家,看看展览现场图(如无说明,都是我拍的)吧:

























以下,是信




巫昂说,为了证明我们不是网友关系,而的确是出现在了现场的艺术家和策展人,放👆这张图,哈哈哈





阿改致巫昂



巫昂:

昨天才见,明日又将见,今晚深夜给你写信,真是太怪异的事情——不过想了想,初中时我跟最好的朋友通信也如此,同在一个镇、一所学校,然而一到周末,居然也给彼此写信,甚或直接写在日记上,下周见面时交换着看。他喜欢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在一分钟前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最崇拜的人物是保尔·柯察金,与单目失明但志存高远的朋友不同,我对此类经典文学既无兴趣,也深知自己做不了觉醒的革命人物,唯有对自己说:“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好人”。那是初二的暑假,我在一个叫“曹屋墩”的粤北小村子里参与农忙,早饭过后随大人下田割稻,午饭有时会在田梗上吃(姑妈会带上自己泡的大叶野茶,我从未得知名字,但至今觉得那是茶的至味),天黑了咬牙切齿地挑一百斤的谷子回家,飞虫或蚊子萦绕在头顶如同扬沙,打谷的声响渐渐停歇下来,代而替之的是生火、做饭、烧水以及老人吆喝孩子洗澡或孩子因顽劣被打哭的杂音,那是声音的盛宴,此起彼伏但又模糊不清,近乎一种飘荡而富有节奏的混响。正是在那些月朗星稀或银河闪耀的夜晚,我会把日间所想的写下来,或直接回应朋友某篇日记里的问题——生活在客家一个父权昭彰的家庭,友谊,或者说夹杂了仅有一点文学(美术是不存在的,我们的美术老师只会画几只简笔鸭子,他是民办老师,后来因超生被解聘了)的友谊是重要的。

那是单调闭塞的上世纪90年代中期,而你马上就要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了




那天去你家吃饭,听文雅而可亲的“林妹妹”,也就是你妈妈简略谈起她的身世,忽然好奇,你的青春期是如何度过的,什么人或什么书对你产生了影响,最初你又是如何开始写诗的——毕竟,多年来你主要以诗人和作家身份为人所知,直到最近这次个展为你添上新晋艺术家的名头。

说起展览,昨天是我许久未见的热闹,与798里的大画廊开幕不同,“可能有书”的小巧和前炒面胡同的逼仄,反倒越显来人之众、车马之喧,你一如既往地笑,此刻想起来,几乎让我产生了一种我们身处一场宫廷宴乐的错觉。

这种闹热,幸好你的画并不介意,它们任凭摆布,老实地待在我们让它们待的地方,触顶着砖石,被射灯照亮(其实无射灯也很好,别有一种沉入幽光的质感),彼此应和,偶或倚靠在一句诗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到底是谁把元稹的这半首诗写在墙上呢?ta是男是女?是房屋的主人还是短暂的租户?写时多大,又为何而写?……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团,对我来说,它也是一个展览的“题眼”,有心的观众从正门走向吧台,视线穿过一门两窗,望见你的蓝衣祷告女子与相依的诗,想必会产生无限的遐想。




展览有题眼,你的画却难以明晰指出题眼为何,一部分素描和水彩尤甚。我猜,诗的熏陶和训练理应起了一些作用,即便有主题,也并不直白喊出来,而是转换为词汇、意象或语法和形式本身,诚如你所说,是“悬置”的,但不是朦胧派的烟雾弹般的悬置,而是留一点余地,或干脆设定一个dead-end,让观者在无路可走时放弃对故事的执念,只是锚定在一个个瞬间里,也就是说,在一个极单薄的时间切片里使之朝内延伸,追求纵深里的无限,就像你顺着直线观看,它就变成了一个点,反之,当视角偏移,点也就成了线,有了横的走向,绘画的心理空间由此生成。

以上其实只是臆测,也许是不可救药的误读和过度阐释,而且我认为你的许多读者和朋友更善于分析你的画,在你的创作和自身的人生经历之间建立联系,所以到此暂且打住(况且前几日已发过一篇关于展览的“评论”)

倒是想起一事:那是去年10月中旬,我在三里屯的Just in Time为艺术家刘攀和出版人光哲做了一次“四不像”的联展《西游补》,本想着当晚只点外卖到店即可,所以前一日虽然未做核酸,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果天黑后大家临时起意,决定去几乎烂尾的商城里的普希金文学餐厅吃饭——路上我已有些惴惴,入门扫码时恐怕是神色难掩慌张,又或是前台太恪尽职守,虽然借用同行朋友的手机躲过一关,但落座点菜时,终究等来服务员要求再次扫码——那一刻真是太难堪了,你们在帮我说话,质问对方为何要求重新扫码,那令我更不知所措,而且,我是何其笨拙啊,本用了光哲的手机侥幸扫过,结果对方还未离开,我立刻将手机还给光哲,对方当然识破我们的骗局,要求更是强硬,我当时想(也是这么希望的):要不算了吧,我直接离开,或仍旧点外卖就好了,但你可不放弃,执意要餐厅经理亲自来谈——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对方经理最终同意:48小时内未做核酸,但72小时内做了,所以书面登记备案信息即可。饭局继续,文化或艺术的话题继续,但我总觉得羞赧,也许整晚脸都是红的,但我在内心默默感激你们,尤其感激你的仗义直言和处事圆熟。


囚徒|14X18cm|布面油画|2022年


那时我们认识尚不久吧;再过几个月,那些被视为天条一般的规定居然一夜之间失效了,来之何厉、去之也速,转向和变化之大,荒诞得如同玩笑,就像有人反复扇你耳光,眼见你要拼命了,就嬉皮笑脸来一句:逗你玩呢,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再到今天(其实也就是小半年时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或在乎那些“陈年旧事”呢?它们就这样过去了,大多数人不再想提起,甚至早已轻松忘掉,翻篇了,因为我们中国人是擅于往前看的,是与时俱进的,是真正乐观的革命主义者。倒是你的那些作于疫情期间的画,成为历史的见证,虽然同样不明说,但它们的声音已经被听见,你的声音已经被听见

有些奇怪的是,很多时候我没有把你视为诗人,原因之一,是我从小未亲近过诗,自觉缺乏对诗的理解、鉴赏,也缺乏诗性和诗意,所以对诗人虽然敬畏,但不知道如何能就诗论诗;其次,我着意更多的是你的媒体人身份和从业经历,身为同行,谈新闻,谈时事,又或者借题发挥,可能有更多心照不宣的共鸣。在媒体黄金时代(哪怕本质上是一种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幻象)做一个记者,接受训练和锻炼,跟自己较劲,跟同行较劲,更重要的是,跟事实、真相和流逝的时间较劲,这些都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我怀念那时候的氛围,也庆幸那十来年学而时习之的“手艺”还留有一两分在身上,还可以藉由一支笔书写很多有趣的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你)的故事。

所以,当我们第一次因为展览事宜在电话里“见面”,听你说起自己近两年将绘画视为志业,聊起你的立场、态度以及更重要的——你的方法,我便顿生敬意;后来第一次去你家看画,分别时你说自己在云南普洱“闭关”写作,可以做到几个月足不出户,完全谢绝友朋,我更是为你的自律和恒毅所折服。

你不搞花架子,沉得住气做扎实功夫;也不摆高架子,接人待物又毫无“文化人”的拘束迂腐(当然,文化人塌房的太多,这本不是一个值得披上的标签);你运营写作中心,带着一帮年轻人做播客(“和别人的男朋友一起逛公园”实在是一个很妙的名字),还客串做过一场好几个小时的文学脱口秀,把拉美大师们“串烧”讲得生龙活虎……我羡慕你有如此旺盛之精力,跟你比起来,我是暮年的

这封信,连同你的回应,本来意在当作展览的补充,或另一种形式的“策展”,但此刻已是凌晨两点,我喝过几口有着咖啡浓香的酒,困意更是无法遏止,联想到古人信札有时不过寥寥数十字,但言简、意赅、情长,相较之下,我这已算是啰里八嗦,字越多,而余韵越淡了。

匆匆,顺祝夏安

阿改
二〇二三年五月八日




巫昂复阿改



阿改:

见信如晤,这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桩事先张扬的”的通信,我昨天下午的时候在你的朋友圈评论区留言:“希望在临睡前收到你的信”,你回复了几个哈,七零后与八零后的代沟在这里浅浅地闪现了一下,我又补刀:“不是希望而是必须。”这下好了,你回:“那可以,取决于你几点睡。”

我说:“一点。”

读者诸君以为这是寻常斗嘴,其实我们都是旧媒体人,知道这是在催稿,象外虽然没有承诺“明天中午十二点必须上版面”,我们心里头的闹钟不会响起的吗?脱离旧媒体二十年整,我脑海中的闹钟还在起作用,那天上午约了十点在“可以有书”空间,大家聚齐做展览前最后的冲刺,我九点五十八分走到前炒面胡同西口,从这里到“可以有书”约莫需要一分钟,这是记者的自我规训,绝不可以比采访对象晚一分钟到,当然了,我的学生们是九零后零零后,她们接近十一点才出现,作为一个墨守陈规、挪向地平线下的旧人,我也没有责怪她们的必要。我们所共同经验的旧媒体的夕阳闹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十点三十九分,你给我发微信:“开始写信啦,也不知道能写多长,估计不会长。”我回:“没事,我正好明早起来回复。”你说:“那你先睡吧。”我想了想不放心:“不要骗我哦。”你终极回应:“不会,已经写了三百字了。”

你看,旧媒体人光是这些关于写信的信就能凑出来数百字,再努力一会儿,就能完成新媒体时代的读者们所需要的拉动几次手机页面的政治任务了。我临睡前的是日,万玛才旦导演意外离世,我在跟我们播客编辑部的主播们和约请的一位嘉宾,在去通惠河北路那头北京播客公社录音棚的路上,我打了一个车,在路上将惊愕与伤心的部分完成,离录音棚约莫一分钟的步程,又恢复了正常。这一期的主题是“男德培训入门”,但是我还在为一个伟大的男人之离去而伤感,是的,脑告知我们的理性,在心那里,是情感与爱意,一个半小时的录制在我脑海中的闹钟准时结束,过去杂志上的版面意识变成了播客的时间意识,我和她们走出录音棚,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室外的椅子上继续流泪。半个小时后,学生约了我们庆祝我的画展顺利举办,去餐厅的路上和就餐的前十五分钟,我跟学生们打了招呼,允许我再哭一会儿,然而,我不知道哭的到底是辞世的人,还是我们无数次的约定在这里或者那里见面,谈那个和播客同名的小说《和别人的男朋友一起逛公园》的事情过程中,两人造就的慎重的情感,万玛才旦说:“或许我们可以把它改成一个洪尚秀一样的电影。”

他约莫二十天前,从巴塘给我寄了两罐蜂蜜,寄件人是个藏族名字,蜂蜜的包装我还没来得及拆除,放在厨房放置牛奶的吊柜的上一层,我在想,这蜂蜜是打开kuai一勺品尝一下,还是永远密封,将它们作为一位转眼又是需要预约在天上见的故人的纪念呢?

日本诗人高桥睦郎在一首名为《爱尔兰与我》的诗中写到过:“因为觉得活着的每一个瞬间痛切的甜美,每一个瞬间什么时候结束都无所谓。”

无数次,我独自一人在旅途当中,或者走过一个具体的街角,这句诗都会浮现在脑海当中。少女或者说青年时代的我,曾经那么使劲儿地活着,那么希望爱得像钢铁扎入铁锈,将自己的热烈融入起伏不定的沸腾与时刻光临的沮丧当中,所以诗歌找到了我,将我从黑暗的人群,引到略有火光的所在,作为女人的那个我和作为诗人的那个我,每每交错,作为小说家的那个我,自以为拥有了难能的结构性理性,然而,她依然时常品尝着失望的滋味,爱之切则体会到了切入骨髓的爱的浓厚的体味。如果你愿意将自己作为伤口暴露在蚊虫苍蝇会落下的地方,那么写诗无疑比画画更为简单易行,写诗比画画直接,甚至粗暴。

我曾经问过自己,已经有了作为诗人和小说作者的二十几年,还需要画画吗?画画到底在我的身体与精神的谷地里作为什么而存在?是一株草吗?还是不可取代的日光?画画之后,我不曾感受过写诗一般的将心脏放在鞋底踩踏的肉体性质的疼痛,我曾经喜欢那种深重的深渊,对于自己跳入这个深渊丝毫也不觉得奇怪,也许,人总还是会需要有一个阶段,渴望在深渊内向上空张望,直到光线出现,或者在火山口向下探望,直到火焰的灼热燃烧扑面而来。


喷泉|14X18cm|布面油画|2022年


画画像是我二十出头反复听过的格里高利圣咏,它竟可以将我平生的颠簸与伤痛悉数、毫无怨言地承担起来,这是非常意外的。我有过地狱与死亡的幻觉,在写作的漫长岁月里,将自己像法尤姆肖像之下的木乃伊一样紧紧缠在亚麻布里,那些因为写作而剥离的生命,那些时刻都可能出现的死去的幻觉,诞生于未必死和未死的间隙,然而,每当从一次漫长而又煎熬的写作期抽身而出,又可以让自己相信或许有一天会做一件再也不用这么掏心掏肺的更加简单的事。目前看来,似乎是画画,但是,我也深知,画画对我来说仅仅处于剧集的第一集,或者预告片,如果它进行到中间,或许类似的痛苦依然会如期而至的。每一天,必然将从不知道写什么变成了不知道画什么,写了什么惴惴不安于写得好不好,变成了画了什么惴惴不安于画得怎么样。

我和你相差十岁,我的初二,也就是1987年,正是在起劲画画的时候,画国画里的全门类:白描、工笔、小写意,那时候我在福建闽南的南靖县,一个县城里,一中,罕见的是,我们的美术老师,我还记得他姓刁德一的刁,刁老师是个仿佛跟你一样瘦的男人,他说了一口纯正无比的北京话,是北京人,在杭州的浙江美院毕业(现在正是万玛才旦执教的中国美院),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式分配到内山的那里,八十年代下半期,据他说,他的母校浙美联系上了他,为了弥补将他的青春耗费在小小县城的缺憾,会给他的学生一个保送国美的免试名额,读五年,是中国画系,会拿到大专文凭,然后再考个小试,再多读两年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刁老师将填写保送生资料的表格在一次课后交给我,我将表格塞在书包里,然后飞奔到厕所里,裤子也不脱,蹲在坑位上痛哭了一场,是的,跟十年后的粤北的你一样,我也身处父权制的黑暗年代,我知道我父亲不可能让我去读这个注定穷困潦倒、找不到个像样工作的艺术文凭的。这个预知来自于大概在那之前一年多前,一件非常具体的事。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那天可能是大扫除之类,没带书包上学,家里是北方人说的筒子间的两间,不过另外一侧是向外的栏杆,让我非常惊诧的是,那才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个展,我的父亲阴沉着脸站在屋子中间,他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策展人”,他将我藏在书包里所有的字片儿画的小画,排成一行挂在三面墙上,用的大头钉,我站在房子中央低着头无声抽泣,那种羞辱与苦痛至今封存在我心里头的最深处,最底下,他大概说了几句狠话,大意是:“看你画的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刁老师眼中天赋异禀的十三岁的我,竟是那样不堪的、蟑螂一样躲在角落里画画的令人恶心的小东西,刁老师每每举着我临摹的画儿,在课堂里的小组之间那条小道里“巡展”,用他地道的北京话说:“看看,看看,陈宇红画得多生动,多好玩儿!”我的好玩儿在我那位父亲眼里不值一毛钱,在他看来,读书最好去读经济,最不济也应该读个政治学,读书的尽头是当县长,因为每个不管多烂的县城都需要一个分管计划生育的女副县长

我后来用的笔名巫昂,正是宇红的闽南话的谐音,像是一个声音上的反击,我将会是闽南妇女的叛孽者


脑海中的黄金|38X46cm|布面油画|2021年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以文字的形态复述这件往事,如果不是需要这封信,可能都会变成我最深处、最底下的秘密了。所以那天在“可能有书”,你那么珍重其事地将我的那些从“见不得人”到“即将见人”的画儿,即便是素描涂鸦,在好几个房间找合适的地方挂上,你和工人们居然动用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专业的工具,来保证不伤害它们,居然有人愿意花钱买下它们,将它们装在郑重其事的框子里,选家里最好的一面墙的最合适的地方继续挂起来,甚至于来了朋友会引领她/他们一起半仰着头看这幅画。是的,在那次拉美文学脱口秀上,我事先准备的keynote当中有一页,引用了拉美作家(这个作家两字的前面大可不必带个女字)伊丽莎白·阿连德的一句干脆利落的话:

是时候结束父权制了。”

我的父亲还在世,他一定不知道那个默许他可以简单粗暴地,在未经我允许之下举办的“个展”的制度,正在以每小时一毫米,甚至一微米的速度下沉,我是一个女孩,现在是标标准准的女人,从十三岁的林黛玉(也就是我母亲的林妹妹)变成了黎明赶这封信的王熙凤,我带了很多想跟我当年学画画一样写诗歌和小说的学生们,她们基本上也是女孩和女人,所以,我也是个李纨,不婚不育,每日里带小女孩子吟诗作画的家族里的怪物。

从未敢想过四十五岁,甚至四十八岁之后才正经开始的画画,会变成我的正经营生,之一,十三岁,我也在起劲地读《红楼梦》,因为我们家那位林妹妹当年认为,贾宝玉十三岁初试云雨情,所以我十三岁生日之后,就可以将封存在家中玻璃书柜内的、人文社的《红楼梦》拿出来读了,我是个被《红楼梦》“毒害”的七零后女性,至今坚信书中的林妹妹说的那一句:“我是为了我的心。”


金子|14X18cm|布面油画|2022年


虽然你谦虚地说自己不懂诗,而我写诗,但你在我心里头也是个诗人,你是不写诗的、写文章并策展的诗人,当你提起想要为一位我们共同认识的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朋友筹钱租个工作室,让他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室之时,我知道你也是一位“林妹妹”或者“宝哥哥”,你也在为了你的心而活着。

为了我的心,我重新拿起画笔,用稿费和教书的钱买形形色色的画材,在线上线下将麦克美迪“席卷一空”,那时候只想说,只要还能继续画画,该有多好,这样之后才配得上这句诗:“因为觉得活着的每一个瞬间痛切的甜美,每一个瞬间什么时候结束都无所谓。”

我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是五点零五分,到现在是六点出头,一个小时就算是“立等可取”的旧媒体人也断然写不出这么多字来,我是在数日前,大概是开展之前的5月6日晚上,已经预先码好了部分的回信,本来想先给你,让你就着回信写来信,又觉得这样过于女权了,朋友之间,不分男女,权就是不太对头的,我也从未觉得你是个十拿九稳的异性,这连日来,我们如姐妹亦如兄弟。父权制加诸于那个体重或许不过六十几斤的小女孩的沉重的负累,在你和空间诸位小伙伴的共同努力下,竟奇迹般地撤销了,嗖地,一声。

开幕式上我拿你的名字作梗讲了两分钟的脱口秀,现在还可以续杯一分钟的:我不但终于加入了改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行列,还是改了行的、改说行的女人,我是一个踏踏实实地想要通过笨拙的努力,将自己的女字头脱掉的普普通通的人。这些天来一直在揣测刁老师是否还在世,如果他健康如昨,我也是很想给他打个电话报喜的。他没有看走眼,我还是那个会画好玩儿的画儿的陈宇红,以上的儿化音用对了吗

这封信已经很长了,如下这段也是几天前写的:

我自己的趣味系统大体如下:乔托,契马布埃,弗兰切斯卡,马萨乔,安吉利柯,凡.艾克,梅姆林,荷尔拜因,丢勒,克里斯图斯,博斯,等等。以及希腊克里特岛小石雕,美索不达米亚/苏美尔艺术,玛雅文明造型,埃及法尤姆肖像,庞贝壁画,意大利湿壁画,文艺复兴尼德兰画派(北方画派),等等。


临弗兰西斯卡|24X33cm|布面油画|2022年


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看各种东西,这些年始终从事着贫穷的文学行业,靠着写稿子快,教书不留情面存活下来,不像是文学,我可以张嘴就来风格与主义,在画画这条路上,我只想靠本能和直觉去开始,进行和继续。你的信和信任余味悠长,我希望我的回信至少也是用了心的。何德何能,我能在恩师刁老师的故乡的核心胡同区做这个展,这竟像是对一位毫无世故与尘埃、在小县城里依然试图找出璞玉的教育者的遥远的致敬,我依然记得他读二十二这个数字时,浓厚悠长的京味儿,多么像落在前炒面胡同西口的那道从天上落下的阳光一样的追光灯,我知道我已不同,我知道天主垂怜

巫昂
2023年5月9日,07:09


内室因恢复施工需要,取下巫昂的画,让元稹的那句诗继续孤独但永恒存在下去吧。









顺手推书

历时7年,足迹踏遍海内外,只为呈现最珍贵的《造像之美》


造像之美
从犍陀罗到龙兴寺的佛造像艺术

监制 / 今日美术馆
出品人 / 赵重阳 赵小平    
策划出品 / 一画会
主 编 / 陈柯翰 王凯
执行主编 / 陈慧兰
成品尺寸 / 230×285mm
装帧 / 全彩四色印刷、软精装
出版时间 / 2023年5月第一版
页码 / 256P
定价 / 268元
书号 / 978-988-75631-2-9
出版发行 / 今日美术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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