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0年,赫尔辛基大教堂玻璃彩画中描绘的圣乔治屠龙的画面。(图/Wikimedia Commons)“我觉得人们对中世纪的热爱一直存在——我们甚至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中世纪主义’ (medievalism)。你看,莎士比亚是在中世纪‘非官方终结’的一个世纪后开始写作的,他的许多戏剧依旧以中世纪为背景,从《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白》《理查》到《亨利一家》都是如此。”
设想在一场RPG(角色扮演)游戏中,你穿越到中世纪的某个村庄,成为LV.1的新手玩家——你要如何在中世纪生存下来,并且从零开始升级打怪,最终完成屠龙救公主的终极任务?
无数中世纪爱好者或许早已在各种文本中畅想过这一幕——测测你是《指环王》中的哪位主角?如果你是《权力的游戏》的编剧,会怎样书写接下来的剧情?又如何在中世纪主题的游戏《隐迹渐现》(Pentiment)中设法通关?有没有人能出一本中世纪的通关攻略?中世纪历史学博士凯特琳·史蒂文森响应了读者的这一愿望。她的《如何屠龙:中世纪英雄冒险指南》2021年由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出版,今年推出的简体中文版,在豆瓣获得了开分8.0分的好评,并连续数月登上豆瓣读书热门榜。它的“中世纪英雄冒险”设定,十分吸引人:出生在小村庄的你,突然被选中去屠龙,要准备些什么?在酒馆和人起了冲突怎么办?如何应对巨龙袭击村庄?凯特琳·史蒂文森不仅是博士,也是一名资深游戏玩家,长期专注于打破学术史和通俗史之间的壁垒与歧视链。在这本书中,她采取了RPG的形式,为读者科普中世纪的各种历史细节,从衣食住行到社会文化、平民斗殴到王位之争,让人真切感受到《冰与火之歌》《指环王》的世界架构灵感从何而来。凯特琳是如何踏上中世纪学术之路的?她为何成为一名科普作家?为什么又采取RPG的形式写书?在她看来,中世纪最大的魅力是什么?我们和她聊了聊。
和大部分人一样,凯特琳与中世纪的缘分,从文学作品和影视剧、游戏开始。1989年上映的《夺宝奇兵3:圣战奇兵》,让年幼的她印象深刻:尽管电影背景设置在20世纪30年代,但故事的主题是寻找圣杯,生动地刻画了现代人对于中世纪以及潜入一个近乎异域的世界的向往,“没有什么比圣杯探险更‘中世纪’的事情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还是一名学生的凯特琳开始读史诗奇幻小说,并到书店购买了当时流行的《时光之轮》系列——书中的“天选之人”和“被封印的邪恶力量”,如今看来是奇幻小说的常见设定,却让她从此一发不可收。《夺宝奇兵》是美国人最爱的冒险系列电影。(图/《夺宝奇兵3:圣战奇兵》剧照)成为一名中世纪爱好者并不难,但让她走上学术之路的契机,是一首诗。当时凯特琳正在读研究生一年级,需要选修一门西方中世纪神学的课程。“我的第一反应是:认真的吗?关于中世纪神学,我只知道托马斯·阿奎那和约翰·邓斯·司各脱,而我对他们的唯一了解就是他们非常无聊。”凯特琳说。凯特琳对这门课完全不感兴趣。教授建议她在学术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词,寻找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圣母玛利亚、圣徒、可怕的教皇。有一次,她输入“暴力”,以为会弹出十字军东征之类的内容,结果,却找到了一篇关于中世纪女性神秘主义中的暴力语言的文章。中世纪女性什么来着?凯特琳从来没听说过这玩意儿,但当她读完文章中的引文部分,发现自己被深深吸引——这些引文出自中世纪女性的作品,而女性写作,在中世纪是非常罕见的。于是她连夜上网搜索,列出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相关文献的清单,第二天大早去借了一大堆书。她随手翻开了其中一本《神性的流光》(Flowing Light of the Godhead),这是一本由13世纪的德国女性马格德堡的麦赫蒂尔德所著的幻象、诗歌和故事集。她至今仍记得自己坐在沙发上兴奋得几乎发抖的感觉,“这一点都不‘托马斯·阿奎那’。这本书太震撼人心了,爱上麦赫蒂尔德的那一刻,也是我决定成为中世纪学者的那一刻,这是一本促使我研究中世纪的痛彻心扉的奇迹。”法国画家柯埃蒂维大师作品《哲学向波爱提乌斯展示七门博雅学科》,创作于1460-1470年间,后人得以窥见中世纪法国女性的形象。(图/The J.Paul Getty Museum)
她的读博日常倒是与大部分人并无二致:在读博士研究生经常要为所在的院系做各种额外工作、帮教授干活,有时还要兼职当一名自行车修理工。但成为一名专业历史学家,和一名普通爱好者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对凯特琳来说,两者最大的区别是语言:研究中世纪的学者需要阅读中世纪的原始资料,她时常会翻看不同版本的中世纪德语、拉丁语、中世纪英语和法语文献——她的课题往往会从一个模糊的想法展开,如《中世纪晚期德国女性神秘主义者:异端与正统》,再花时间阅读原始文本资料和现代学术著作,反复比较,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论点。凯特琳不喜欢繁琐冗余的学术概念,尤其是让她深受其害的尾注:“它给出了正文中某些引文或信息的出处,但人们必须在书和注释之间来回翻阅,而且每家出版社的尾注形式都不一样,何必呢?”出版于1493年的《纽伦堡编年史》收入的世界地图,展示了中世纪人对世界的看法。(图/《纽伦堡编年史》)有没有比学术专著和尾注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普通人更好地了解中世纪的历史?出于一腔热血,凯特琳决定打破学术史和通俗史之间的壁垒与歧视链。为此,她在互联网最大的历史论坛上注册账号sunagainstgold,成为一名历史问答博主,回答网友们各种无厘头的中世纪问题:如果我穿越到中世纪会怎样?我能吃什么?冬天的夜晚很长,我能干什么?大部分时候,人们对中世纪的战争、武器和日常生活最感兴趣。有一次,一位网友发出提问:中世纪的统治者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有巨龙袭击他们的城堡该怎么办?凯特琳随口给出了一个让她后悔至今的回答:中世纪的人很清楚,龙只存在于神话当中,所以无需考虑这个问题。“可是——这个回答的激情在哪里?想象力在哪里?历史又在哪里?这个回答,怎么能吸引人们走进中世纪的世界呢?”于是,凯特琳给自己布置了新任务,花5年时间写出一本“忏悔”之作——《如何屠龙:中世纪英雄冒险指南》。《贝里公爵的豪华时祷书》(1412-1416)中展示的中世纪农耕画面。(图/Wikimedia Commons)如何向大众科普中世纪?
爱好者只需要发现中世纪,而学者却需要挖掘更多内涵——随着社交媒介的发展,人们可以在互联网上更轻松地获取中世纪资讯,但这也会导致新的局限。凯特琳认为,尽管人们可以在网上找到各种关于中世纪的冷知识,但要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以及这背后的社会机制是如何运作的,则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也更难传达。在英语中,中世纪曾被称为“黑暗时代”(Age Of Darkness),由此可以反映普通人对它的印象——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这个时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但凯特琳觉得这是一种误解,中世纪实际上充满生机,并非只有死亡。“就拿电视剧《权力的游戏》的热播来说,它的底色是黑暗、凄凉的。原著的重点是解构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史诗奇幻,向观众展示一个设想:如果把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和白马王子(珊莎和乔弗里)与酷酷的、会玩剑的公主(艾莉亚)放到同一个真实世界中会发生什么——剧中的人物是复杂黑暗、肮脏和卑鄙的,但人们往往也觉得它更真实。换句话说,关于‘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模糊偏见还在延续。”发生于1415年的阿金库尔之战,是英法百年战争中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图/Wikimedia Commons)她觉得,只有当整个流行文化超越“灰暗”,才能更好地消除大家对中世纪的误解——电影重新恢复色彩,叙事有乐观的一面,主要是对人类本性的乐观。在这样的前提下,更多关于中世纪的故事就可以被讲述、消费和欣赏,而中世纪奇幻题材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载体。但出书没有想象中的容易。毕竟学术史和通俗史之间的隔阂,并不是那么好打破的——从中世纪至今,你能数出多少本通俗易懂的中世纪主题著作?托尔金或许是其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位。除了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三部曲和霍华德·肖尔配乐的影响力,在凯特琳看来,作为一位专门研究中世纪早期英国文学的学者,托尔金本人的贡献也有划时代的意义——他让现代人真正将中世纪文学理解为一种文学,而不仅仅是从中挖掘历史细节的史料。“他将中世纪作家与现代作家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在很大程度上将中世纪人与现代人等同起来,而不是将他们视为异类和原始人。”凯特琳说。约于1464年出版的德语版《行星之书》中描述的三位一体。(图//The J.Paul Getty Museum)而从大众科普的角度来看,凯特琳最认可的一部小说是肯·福莱特的《圣殿春秋》。故事发生在12世纪的英国,一个贫困的建筑匠在建修道院时,面临着教会、贵族、王室、“女巫”等多方角力,经历了风云诡谲的斗争。在凯特琳看来,这本历史小说具备“大众科普”的一系列优点:故事背景是一座修道院,以及围绕着这座修道院发展起来的小镇,而肯·福莱特成功地将宏大的历史背景融入这些小人物的生活,时间脉络也与历史上12世纪修道院改革的进程相吻合。“另一方面,我也很想学习这本书的历史准确性,这对任何作家来说都很重要。当福莱特专注于一个他不熟悉的中世纪领域时——比如修道士的生活规则、关于大教堂的一切——他会进行无比细致的研究,而当这样的研究成果付诸文字,是令人惊叹的。”
2010年,根据《圣殿春秋》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播出。(图/《圣殿春秋》剧照)
如何用RPG的构架来写作?
《如何屠龙》是从2020年开始写的——凯特琳觉得自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潜水员,唯一的不同是没有氧气,任务繁重。在确保可读性和历史准确性的前提下,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吸引读者?凯特琳是《欧陆风云4》《文明6》的忠实游戏玩家,她决定采取RPG游戏的形式来写作:作为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的忠实粉丝,她对《星球大战》《霍比特人》一类英雄神话的叙事架构并不陌生,因此,在故事脉络上,她决定打造一个英雄冒险的故事;而作为资深游戏玩家,她联想到RPG游戏特有的设定和套路,比如主角们如何在客栈里相遇,目录的形式就此定下。翻开本书的目录,读者不难发现其详尽的章节——包括“如何找到天选之人”“如何找到你的导师”“如何应对吟游诗人”等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按照一名英雄进行冒险的顺序陈列,而在每一个章节中,凯特琳都会围绕特定的主题,科普相关的历史。对她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告诉读者“中世纪到底有多酷”。很多时候,她都想复制粘贴一大段中世纪的历史文字,但这当然不够有趣——这也导致她原本构思的一个章节《如何逃离地牢》最终没被收录,因为它将讲述关于穿越地狱和炼狱的幻觉,但她想不到更好地描述这些内容的办法。写作过程让凯特琳本人受益匪浅。在搜寻资料的过程中,她发现了更多自己感兴趣的主题,比如说中世纪的人对埃及金字塔的看法——现代人对图坦王墓的诅咒等故事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观点,但实际上,1000年前的人们就在讲述类似的故事。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各种关于金字塔鬼魂和诅咒的中世纪传说,也让她爱不释手。另外,在《挖宝指南》这一章节中,凯特琳还有原创性的发现,捕捉到两个不同年代的“挖宝咒语”之间的联系:“我找到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本,一个是16世纪德国的法律记录,另一个是14世纪西班牙的反巫术指南,人们念着相似的话语、试图挖掘宝藏。”
“但两份资料中的咒语描述如此相似,是奥格斯堡的那位妇女真的施下了同样的咒语,还是她根据自己知道的传说,向宗教裁判官编造了一个故事?这个传说(或咒语)是如何跨越几个世纪、传遍半个欧洲的?无论如何,中世纪是最精彩的时代。”凯特琳说。
《新周刊》:在你看来,人们为什么如此喜欢中世纪?
凯特琳:如果要列举中世纪成为全球流行文化的标志性事件,我可能会列举两个:亚瑟王的故事(又是圣杯探险!),以及——是的,绝对是——托尔金。我觉得人们对中世纪的热爱一直存在——我们甚至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中世纪主义” (medievalism)。你看,莎士比亚是在中世纪“非官方终结”的一个世纪后开始写作的,他的许多戏剧依旧以中世纪为背景,从《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白》《理查》到《亨利一家》都是如此。
不过我认为,现代的中世纪主义真正始于19世纪:欧洲和美国经历了哲学和社会的阶段,人们基于理性主义和秩序,向着更加美好社会的最终目标迈进。而中世纪是一个广阔、开放的领域,同样有很多对理性主义、秩序、政府、组织的关注,学者可以在这里自由探索,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此外,有些人渴望更光明的东西,有些人则向往更黑暗的东西。
《新周刊》:如果你自己穿越到中世纪,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凯特琳:首先当然是准备物资,包括终身可用的疫苗、抗生素、麻醉剂(中世纪的手术并不令人愉悦),还有含氟牙膏——牙医在中世纪不受欢迎是有原因的。
其次,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是要嫁给王子、做一个传统的贵族妇女,还是加入修道院?抑或是尝试过一种未婚生活(大概率是当普通农民)?
这几个选择各有利弊:一方面,修道院里有最多的书籍,可以满足阅读的需要,女性在这里也可以行使权利,但她们往往无法离开修道院区域——我真的能接受一辈子被困在几栋楼和一个院子里吗?另一方面,贵族妇女可以获得较多资源,比如宠物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她们的主要社会功能是生孩子,死于分娩的风险较高。
综上所述,我可能会选择成为一名中世纪晚期的城市中产阶级妇女。她们的物质生活比农村农民和城市贫民要好得多,她们通常识字,受过一定的教育,在日常活动中也有更多的选择(比如她们可以选择去哪个教堂,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教堂礼拜主要是为了社交)。
至于其他章节,我肯定会驯服龙,而不是杀死那可怜的家伙。
利文·范·莱瑟姆作品《圣菲阿克和泼妇胡普迪》(1469)局部。圣菲阿克是园丁和疾病患者的守护神。(图/The J.Paul Getty Museum)
《新周刊》:说到龙,你提到过自己最想养一条《驯龙高手》里的“无牙仔”,它和其它龙的区别是?
凯特琳:首先有一个前提,龙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不好意思,剧透了)。千百年来,人们可以在它身上投射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不论是在基督教的《圣经》中,还是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一度将龙视为邪恶的化身——背后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龙是可以被杀死的。你无法“杀死”邪恶,也无法“杀死”地狱。但是在中世纪的基督教艺术中,人们可以把地狱的入口描绘成一条龙的嘴巴,而上帝可以刺死龙,释放地狱中的信徒,于是它就成为一种象征。而到了20世纪,人们开始喜欢一种关于“好的失败者”的叙事,因此流行文化中出现了许多被误解的龙:它们一开始被当作无恶不作的反派,但最终人们会发现,它们也只是希望被爱而已。到现在也是一样——龙是一种压倒性的、强大的自然力量,除非它自己愿意,否则并不真正听命于人类。至于我喜欢无牙仔,其实与中世纪完全无关!《驯龙高手》本身只是略带中世纪色彩的作品,无牙也并不是一条真正的龙,但它看上去拥有人类水平的智慧,即使不会说话也可以与主角进行交流。在这一点上,我想任何宠物的主人都希望能和自己的猫狗交谈,诉说自己有多爱它们吧。
欧洲的龙。(图/Wikimedia Commons)
《新周刊》:你提到过,想看到更多关于在中世纪晚期欧洲女性如何过着宗教、魔法、女巫、巫师生活的描绘。听说你一开始也想过把这本书命名为《如何拯救公主》?
凯特琳:是的,我在书中设置了很多关于“中世纪女性的传统/非传统观点”的对照章节,包括“如何嫁给王子/如何避免嫁给王子”“如何拯救公主/公主如何自救”等,我很喜欢这一部分。
首先,我爱上中世纪,就是因为中世纪的女作家们。同时,我也想在书中体现,中世纪女性既是受压迫的,也具备掌控自己命运的积极力量,有时两者兼具。更重要的是,研究中世纪女性的生活,能让人们更好地理解整体历史。
比如《如何与酒馆女招待调情》这一章,它讲述了中世纪晚期年轻农妇进城找工作的故事。这让我们看到当时欧洲日益增长的城市化进程,以及城市、贸易和货币所发挥的越来越大的作用。通过关注女性的命运,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欧洲经济的雏形和开端——这样不是很酷吗?
我对书中提到过的库尼贡德也充满了好奇(Kunigunde,一位公主,她的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简单来说,德国奥格斯堡的人们发现,这位广受欢迎的活圣人是一个骗子,并戏剧性地揭穿了她的真面目,中世纪还有很多类似案例。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是圣人,还是一个骗子?为什么人们一开始相信她,然后又突然不再相信她了?我一直在查阅相关的原始文献,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比较明显。但第一个问题呢?关于她生平的记录都是在很久以后出现的,我还在努力研究,但它非常有趣。
《温和与不节制》,绘于1475-1480年间,描述了两个对比鲜明的人群:上方是贵族们,他们完美的姿态近乎僵硬;下方则是喧闹的农民们。(图/The J.Paul Getty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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