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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凌逾:港派跨媒介叙事范式

凌逾 跨界经纬 2020-01-18

港派跨媒介叙事范式*

凌逾,《学术研究》,2014年第1期


[摘要] 媒介融合已是大势所趋,香港在跨媒介融合方面已有先进经验,港派跨媒介叙事具有范式意义。本文分析港派跨媒介文化的形成语境、跨媒介叙事的四种形态的特色,与海派台派比较,以挖掘港派跨媒介文化的独特之处。

[关键词] 跨媒介范式文化语境叙事类型港派海派台派

[中图分类号] 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326(2014)11-0142-06


一、港派跨媒介的文化语境


港派跨媒介叙事特色的形成,有其文化发展根基。



第一,香港作为国际都市,较早实现从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化,形成新的象征符码。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符码象征。艾柯善于收集欧洲中世纪的符码细节,如蓝玻璃、巫女、杀人毒药、交感粉末、海鸥剑法等制成万花筒,在《玫瑰的名字》、《傅科摆》和《昨日之岛》中交织出中世纪魔幻百科。



阿洛修·贝特朗的《夜之加斯帕尔》则将中世纪符码建构为:教堂城堡、炼金术师、哥特建筑、田园风光等。李欧梵《上海摩登》[1]凝结1930—1945年上海新都市现代象征符码:外滩建筑、百货大楼、咖啡馆、舞厅、跑马场、亭子间、游手好闲者。但该书没有论及另一重要符码:火车———高效、冷酷、不等候任何人,被甩下时代火车的人只有发疯或堕落。[2]显然,符码象征,见微知著,得以把握某时代的整体精神。



大陆改革开放伊始,港味忽如一夜春风来:牛仔裤、蛤蟆镜、粤语流行曲、录音机、武打电影小说、明星照、街招等。香港一度是新潮文化的生产基地,内地民众被港味文化同化、消费而不自觉。对美国人而言,港味则多指李小龙、武侠电影等。



但港味也不是一味大俗,也有酷文化萌芽。1976年陈冠中创办《号外》杂志,宣扬雅皮小资文化:浪游的外表,反叛的坚持,“穷而不苦,享乐主义,放浪形骸,但又充满想象和热情的生活”,[3]融合了波希米亚的理想主义激情、布尔乔亚的物质享乐与保守情怀。



香港社会产业结构发生过多次质变:20世纪50年代起为半中西、半新旧的转口贸易港,发展纺织制衣、电器塑胶玩具等工业;到70年代,以金融保险地产、影视业为主;到80年代后,以电子信息、创意、网络传媒产业为主。20世纪后半叶,香港比内地更早完成从工业时代转向电子信息时代的华丽变身,更早实现互联网化,这引发出文化范式变革:不同于工业化经济现代性范式,互联网经济具有后现代性,既是分布式又是互联性的,既是多元化又是自组织的。后现代文化以图像增殖、全球化、趋零距离为特征,叙事碎片化拼贴,注重空间性,不再强调英雄神话、族群中心与欧洲中心主义,扬弃二元对立,舍弃国家霸权大叙事,强调小叙事的多元和难以预期。



随着社会发展,曾被视为摩登(modern)的符码,变得陈旧过时,香港后现代新文化符码粉墨登场:玻璃幕墙、无厘头、街舞、摩尔、步行街、韩日潮物、英美时尚;从铁路公路转为地下铁、隧道;从70年代出生高峰到如今的生育低潮,步入少子老龄化社会,拐杖车数远超婴儿车数;从长发现代转为染发;后现代新人类被冠为“潮”,潮爆香港、潮人潮拜……


左:《飞毡》右:《哀悼乳房》作者均为西西


甚至习俗也因时而变:1996年,西西《飞毡》描述,婆婆中风瘫痪,媳妇为驱赶所碰邪风或所撞小人,扎纸打小人,为正义之师;而到2006年,罗永昌改编西西《哀悼乳房》为电影《天生一对》,发展出电脑打小人法,痛打恶性竞争的同事,环保而酣畅地泄愤。港城拥挤混杂,潘国灵说,街头充斥影音店、建筑业、运输业的噪音,让人反思是否该给劳工购买另类听觉受损劳工保险。迪斯尼成为香港的嘉年华;香港成为内地的“后乐园”;广东祈福新村、碧桂园等则是香港的“后花园”。[4]



虽然处于全球化时代,但不同区域之间还是能找寻到独特的元素符码。道格拉斯·凯尔纳选取美国后现代媒介文化的象征符码为:海湾战争、快板歌、黑人声音、赛博妄言小说等。[5]出版过《我这一代香港人》的陈冠中认为,香港城市文化的最大特色是杂性,高扬杂种世界主义、多元文化主义,万国人种随处可见,万国商品进驻,充满国际化气象。


第二,传统、现代与后现代既尖锐冲突又和谐并存。近百年来,香港既受英式教育制度和文化影响;也受岭南文化影响,既有感性自然的原生文化,也有兼收并蓄的移民文化。当代香港既传统又现代,如跨国大公司、警察局敬奉观音佛祖关公财神爷,电视连续剧开工要烧香,古老风水命相馆里有电脑测算;既有以传统章回体和说书体写成的新武侠小说,也有无厘头后现代电影。不仅传统特色根深蒂固,而且任由后现代实验纵横驰骋,截然不同的多种质性交织,既分裂游离又纠缠难解:“各个对立的层次因差异而产生意义的张力,差距越大,被拉扯开的心理空间越大,激荡出的心理效应或意义指涉幅度也就愈广。”[6]



对香港这游离不确定的特性,黄碧云深有体会:“大部分生长在香港的人都不属于香港,他们既没有历史,更谈不上承担,擅于随机应变。香港像童话国度,非常脆弱游离,所有一切都可即时完结,毁坏,但又是如此美得灿烂。没有战争,却时常像处于乱世。香港在历史上这微妙的一点,便有值得一写的地方。”[7]回归后,一国两制新思路允许香港继续保持自成一体的制度和文化。


第三,香港文化少有主题先行习气,艺术家清醒甘贫。香港文学多按真实生活肌理,捕捉细节,渗透细腻真实感悟,出自肺腑;而不是先有正确的观念,再加以演绎推理生发。虽说香港文化重市场竞争,拜金主义兴盛;但也有优秀艺术家能抵抗诱惑。如西西一辈子甘守贫寒,清醒独立地生长,不计较名利短长;董启章不写专栏,不找快钱,宁愿坚守写作长篇巨著。这些作家较少靠稿费养活,而多靠其他职业赖以谋生,创作多率性而为,自由不拘,不受框框套套约束,较少套路模式。过去港英政府对香港中文文学策略是不提倡、不承认、不给任何资源。[8]因此少有官方意志、主题先行意念、遵命文学;不强求意识宣传、思想指引。



近年香港政府开始给中文创作提供经济资助,不管是香港文学节、书展讲座策划,还是项目申报、杂志资助等,明显往跨媒介文化推进,强调文学跨界互动可能性。[9]2006年3—4月艺术发展局分别资助两种杂志创刊:《月台》,每期均邀请来自不同职业、界别、地区的艺术创作人crossover合作,进行文字、图像、影评等跨界创作;《字花》展示文学的年轻活泼多元,首两年以关键词为专题,如“买、恶、爽”等,第三年关注“维园、非我族类”内容,每期均有视艺和文字的跨界创作。



其实自20世纪60年代起,香港已有跨媒介刊物,如《中国学生周报》、《大拇指》、《越界》、《打开》、《信报》、《明报》、《经济日报》、《新报》、《星岛》等,还有电台电视联合推介,这些媒介均致力于综合推进书评、影评、艺评、剧评等文化讯息和评论发展,孕育出香港的跨界气象。香港后现代文化气候也促成学者研究的转向,呈现出跨媒介趋势。


例如:李欧梵转向文化研究,2004年从哈佛荣休后,到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任教,先后出版谈电影、论音乐、评绘画的随笔系列。梁文道是中生代中的佼佼者:既是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网罗天下、开卷八分钟”主持,也是香港商业一台总监、电台节目主持、专栏作家,2001年起将土瓜湾的马头角动物检疫站改造为牛棚艺术村,自任院长,开设正规教育之外的另类课程,创办文化评论杂志,其创作既谈音乐绘画、电光幻影、末日焦虑,也谈哲学文学、文化娱乐、网络传媒等,以“网罗天下”的霸气,尝试越界打通。


二、港派跨媒介叙事的类型


香港已发展成范式城市。JanetNg专研香港范式,[10]探究2003年前后政府如何通过空间设计灌输城市美学:如1995年举办工业设计展,定名为“60年代的香港”,因其时英国政府界定香港为资本家天堂,商业经济引导身份设计;“香港是我家”概念则见于70—80年代的公共沙龙;2003年非典后,提出“爱香港就消费”口号,启动“购物狂欢节”,鼓励大陆客赴港游,个体消费演变成休闲活动、资本流动、政府行为,香港被设计成消费旅游中心、亚洲世界城市、国际金融都市。特定空间结构生产,取决于香港和内地的关系、政府对全球资本主义的认同。



空间政治化,还通过文化想象来辨认。如《无间道》、《英雄》、《PTU》三影片呈现出不同区域的政治想象与社会焦虑。如博物馆是城市缩影,将日常生活变成快乐的幻想空间。个人日常影响地方,如又一山人创作红白蓝系列摄影艺术,隐喻开放初期港人常带包裹给内地亲属,编织袋成为岛与大陆的隐性联系,坚韧材料成为忍耐与克服困难的象征。社会空间会对女性施压,如美容瘦身工业发达,塑造女性成理想消费公民———高知、高效、高学历、时髦纤瘦。


《无间道》剧照


香港范式意义体现在几个层面。商品自由流通,关税优惠,发展出世界商场消费文化范式。公共空间蕴含平等民主的理想观念,如菲佣聚会。公民自觉参政、言论自由,允许不同利益的群体参与,香港政府容忍社会的多元化,通过规章制度保障公民权利,也接受舆论监督,发展出政治文化范式。新世纪初,香港经济衰退,失业率激增,SARS疫症突袭,烟雾酸雨飘荡,港人开始怀疑世界性意义,发觉其悖论:追求全球化,而产生出异乡感;于是再次回归本土文化;同时,创造出第三空间——团结互助的社区主义,社区集体采取世界组织运作方式,以片区和家庭住宅区或劳动社团为单位,形成以时间为单位的交换项目和互助组织,如给人提供一小时的打扫或保姆等服务后,得到一小时法律服务,组织通过民主算法来确保交换公平性,这种社区空间范式成为香港的第三种范式。


不过,香港范式的达成方式是否正确,有无缺陷;个人消费演变为消费主义,若不加控制,会导致社会变迁;谁掌握空间话语权,并使之成为城市日常意识?只有同时关注个体的身体自由与社会关系,才能形成正确的空间观念。


从左到右依次是:也斯留美、黄碧云、董启章


但是,本文认为,香港的范式意义在于跨媒介文化。香港作家的跨界任职与比较文化视野促成了跨媒介实验。他们多精通双语、多语,跨行业从职,满世界游历。如也斯留美,出身于比较文学专业,能写能评能教能编剧,擅长舞台剧创作,董启章、罗贵祥类之;黄碧云留学巴黎,赴西班牙习舞,当过记者、做过律师、在TVB编剧、任议员助理;李碧华留日,做过记者、影视编剧、舞剧策划,尤擅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为影视剧,是成功的触电者;西西曾任英文老师,一生分期研究绘画、电影、音乐、体育和建筑,文学与艺术滋养;潘国灵,自称是知识杂食动物,最初学电脑,后转为文化研究硕士,师从李欧梵,当过报刊记者、网站策划、音乐节目策划,写过电影评论,为《解码》杂志写过赛博文化专栏,游走于各行业与各国度之间。


罗贵祥认为,“香港作家与大众文化的牵连,也证明香港文学缺乏西方现代文艺所独享的独立自主地位,本地的文学工作者往往要寄生在商业文化体制下,寻找生存的空间与发展的可能,这也是他们在恶劣环境下的一种生存策略。”[11]尽管跨媒介可能是委曲求全的权宜策略,大多跨业任职,因此不把跨界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无心插柳柳成荫,香港艺术家有了意外的收获,因为跨界正是产生出文学和艺术变革动力的重要源泉。


港派跨媒介叙事有四种形态特色。第一,文学与电影在叙事时间、空间、人称和意旨方面互相借鉴。经百年发展,香港已成为享誉世界的电影王国。香港电影兴起占尽先机,根基扎实,历史绵长,扩张迅速。得益于此,香港当代作家观影既多且广,常常参与影视编剧,多有自觉的电影意识。这不仅指在作品中写及影视,如陈慧《拾香纪》中出现39部电影名、18个电视节目、8个戏院,借此隐喻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更指作家们借鉴电影叙事法,开创出脚本式、比兴式、时间变形、空间快切等小说影像叙事;借鉴影视的二维和三维空间方式,创造了同时异地、异时异地、同时异地、异时同地的小说时空新叙事,体现出后现代时空观转型的范式革命。


香港电影部分集


同样,香港电影导演也常从作家作品中吸取灵感,开创出对倒叙事法、轮回叙事法等。而在小说电影改编中,因作家和导演的性别视角差异,而产生出可叙事和不可叙事的差异,或女性翻案、男性解构的差异,或是性别身份建构、叙事声音力度、性别思想意旨等的差异。在叙事人称方面,香港电影常借鉴后现代小说的个人型和集体型叙述声音,小说借鉴后现代电影的叙事人称切换法等等。总之,电影导演若是电影作者,有作家般的文学叙事原创力、感悟力、思想性,更易成为电影大师;而作家如果有电影创作的思维和观念,更能创作有新意的作品。[12]


第二,文学空间叙事与后现代文化地理、建筑、缝制术相反相成。港人的时间意识强,追求速度效率,寸时寸金;空间意识也强,地理身份意识敏感,人均居住空间小,寸土寸金。香港当代作家游历中西,视野广阔,兴趣广泛,香港这块独特的土地赐予他们灵感,既结合后殖民香港处境,挖掘多元文化混杂空间意涵;又从后现代城市空间概念出发,自后现代建筑空间、文化地理空间中吸取灵感,挖掘共通的叙事形式,全方位地为后现代香港绘像,创造出多种后现代空间叙事法。


香港地图


或开创地图空间叙事,以香港地图为主角,进行文化考古探源,建构香港本土第三空间叙事。或开创味觉地理叙事、中西文化地理游历空间叙事,感悟后现代饮食文化全球流转的意涵,叙述离散、跨界、渡人自渡的可能。[13]或开拓建筑空间叙事,分层分进地搭建文学空间;或像拍摄纪录片般扫视现代建筑大厦的角角落落,以电梯作为链接点串接人事,反思其中人性与反人性的悖逆。或创设“缝制体”叙事,古今服饰毛熊、猿猴生态布偶等手工布艺与文学叙事融合,缝制文化符码,编织中西文化交流,省思人类生存困境。[14]


香港作家书写城市空间,找到了恰切的本土元素:香港地图历史空间、殖民与反殖民的文化空间、现代与后现代交织的建筑空间、离散状态下的流动空间等,也见出对人类未来空间发展和生存的忧思。这些空间叙事有别于传统香港文学的历史叙事,也有别于内地当代文学的史诗叙事模式,为文学叙事发展增添了新的可能性。



第三,在赛博网络时代,开创出或然叙事、互动叙事、仿真叙事。这是新的实验方向。多数作家普遍将网络当成文字容器,为印刷纸张替代品,视之为网络文学。但是,香港新生代作家充分运用网络新元素,如化用网络图像、色彩、声音、网络互动等优势,创造出正直人、扭曲人、拟真人物、电脑压缩人、记忆压缩人等新意象,创造出“电邮体”叙事,创造出或然、应然、实然世界的空间化合术;在叙事者、受述者、实然人物、或然人物、真实和隐含作者、真实和隐含读者之间进行互动叙述。



第四,文学与展演艺术在叙事灵感和表现形式方面的跨界整合。香港作家们创造出艺术互动的丰富多样可能性:图文互涉叙事创意、后现代文学与后现代戏剧的跨界整合、文拍与舞拍踢踏出共振叙事、词与曲以及歌手与写手的跨界融合等多种类型。或整合音乐、文字、绘画、戏剧、动漫为跨媒介集体创作新意;或词与像互动,图文互涉,提供可随意浏览的叙事档案;或交织舞之热烈与文之静默,有形动感舞蹈为捕捉无形波动的文字带来灵感,促使人开放视觉、嗅觉、听觉思维、旋律节奏想象的新可能,让人惊异于文学原来可以如此表达。


香港是具有鲜明后现代性的都市,在全球化趋零距离语境中,处于新媒体时代的前沿阵地。香港后现代作家因中西文化碰撞,催生出新思维,改写了文学的格局。如西西、也斯和董启章等作为先锋新锐作家,执着于小说叙事的千变实验,每一部均谋求新的跨界创意,而且有这种自觉意识的作家越来越多,都力求形成整体的体系,开辟跨媒介叙事的个人王国。


三、港派、海派、台派跨媒介叙事比较


若要理解港派跨媒介叙事特色,有必要比较港派、海派、台派文学之间的关系。三者互为因应关系,形成有趣对照。三地文学有共同点:都勃兴于金融和商业重地,受惠于经济对艺术发展的推动力,在西学东渐语境中孕育,都具有先锋前卫、西化特色,着力描画现代性生存处境。虽然说港派文化隶属于岭南文化,其涵括珠江系、桂系和海南系,以珠江系的广府、潮汕和客家文化为主;但是,不可否认,香港早中期的文学电影与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海派文学电影也有渊源。


《东方杂志》


香港作为20世纪的逃生门,接纳晚清遗老,直接延续民族文化传统,吸纳新感觉现代派,不同于大陆学界的隔代遗传。李今认为海派小说有几个特色:[15]书写都市意象、唯美颓废的精神特质、小说电影化、现代新市民群体兴起、适应市民口味的文学观念、日常生活意识和市民哲学等。李欧梵挖掘上海现代性建构的两大营地,《东方杂志》、《良友》和《现代杂志》等杂志,新兴的上海电影;海派现代想象迷恋色、幻、魔、女性身体、颓废传奇。


笔者认为,港派与海派一脉相承,接续了海派的都市性、日常题材、现代主义风格,继承了海派小说电影化叙事特色。例如,刘以鬯认为文学要向内转,这个受新感觉派心理小说、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影响,其小说结构试验、心理书写灵感有些受穆时英、施蛰存、刘呐鸥等现代派作家启发;其《天堂与地狱》小说结构类于电影《压岁钱》。再如,王家卫喜欢拍摄20世纪60年代香港,意在追溯30年代上海的繁华春梦,改编自刘以鬯小说《对倒》的电影《花样年华》,彰显出老上海情调。这里有必要厘清两者之间有哪些传承和超越,由此才能发现港派文学的自主性和丰富性。


《花样年华》剧照


虽说港派在海派基础上发展,但是又多有突破,体现在几个层面。


一是香港电影受西方新浪潮等现代和后现代电影的影响,发展迅速,香港当代小说叙事也吸纳这些新潮电影的叙事架构、尤其是时间和空间的新叙事法;


二是香港当代小说电影化叙事手法更加多样,如西西、李碧华等开创出脚注体、比兴体、轮回体、好莱坞体等小说电影化叙事类别,各有创意;


三是海派男性作家和导演叙事多对女性进行色欲化、感官化的凝视书写;而港派涌现出不少女性作家和导演,对此有敏感的反叛意识,有意进行具有颠覆性的改写和解构;


四是海派虽以城市书写为主,但是也隐含城乡冲突张力,隐藏着政治意识一根弦;而港派文学较少涉及城乡对立,多以城市书写为主导,再现强竞争、紧张焦躁的市民心态,疏解高成本社会的高压情绪。


五是城市气质不同:过去有人说海派是绅士加流氓气质,现在有人说是海派传统文人加石库门小市民气质,港派没有接续海派颓废气息,只接续其新锐气、先锋气、商业性、现代性。



当代香港与当代大陆文学分属两种文学路数。


大陆当代作家极善讲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多以生活为根基,书写内地的历史社会或个人的苦难史,善用写实主义手法,即便是先锋作家,也要先练就写实素描、讲精彩故事的功夫。内地普通读者喜欢看低俗粗略的香港通俗文学,却不愿意花精力欣赏香港严肃文学、精英文学,或因看不懂而排斥。


香港先锋作家不拘泥于写实主义,锐意叙事实验,广泛尝试现代主义、后设、意识流、零度写作等先锋手法,奇诡连连;视野广阔,可以自由饱览古今中外书籍,以书本作为燃料,以文本互涉为根基,成为作家的作家。


港派更强调个人的多重感受性,而非对人类共同经验的传达与诠释,解构权威与经典,解构逻辑与理性,去中心,不再是单一向度的诠释,而试图在碎片、支离中碰撞出多种意义可能性,追求自由多元,激发读者或观众的互动参与。



有人会觉得香港文学较为纤细,像空中之城的营造。但其实,较内地而言,香港地小人少,正适合于对人心人事进行显微镜式的剖析、对叙事形式进行精雕细刻的打磨。如唐睿小说Footnotes,高扬脚注式文本,舍弃正文式宏大话语,舍弃飞扬旗帜等传统叙事模式,以天才的笔触,借幻觉建构小说,在水影里重看世界,在幽微复杂的细微美学观照中,得到真实入骨的细节,让人感悟似水年华的真切而别样的流淌。


台派文艺,处处浸润着慢时代的特质,传统历史文化的影响深厚,化用传统元素到位,诗化雅致,温文尔雅,功力醇厚,精品意识强,让人感悟到宁静的力量。


台湾也有不少成功的跨媒介叙事实验,如白先勇的小说梦与昆曲梦贯串一生:早年因邂逅梨园而生成“游园惊梦”小说,讲述昆曲演员们的人生如梦感、轮回循环的命运、盛极而衰的无奈人生;晚年重拾昆曲,指导改编青春版《游园惊梦》、《玉簪记》等,传承古典,取其精华,在布景、舞美、服饰设计等方面融合现代元素,精简化约,营造典雅;随后出版昆曲系列书籍,意在弘扬中国雅乐,复兴昆曲,找到中国文化的精神坐标,恰如希腊的悲剧、俄国的芭蕾舞剧、英国的莎剧。


《暗恋桃花源》剧照


再如,作家朱天文编剧与侯孝贤导演长期合作,营造诗意慢镜电影;《暗恋桃花源》戏剧与电影跨界;几米诗意文字绘本和改编戏剧;朱德庸“涩女郎”漫画改编电视剧。台派文艺将离散与中原意识交织,没落官绅加山地原住民气质,给人以细腻悲悯、乃至颓废感觉。


几米漫画


相对于台派的雅,港派文艺善于再现草根性、边缘感、脚注感,体现出香港艺术家向下看的特点,异于内地的向前看,台湾的向后看。香港地处边陲,仿佛主体外多出的一小块地方,西西喻之为赴大陆前的蹭鞋毯,主流规范宏大力量鞭长莫及;而西方帝国主义外推进程,又将现代化带进香港。“香港文艺家们尝试在历史与今天、本土与异乡、商业与艺术、伟大与琐碎等种种缝隙之间,说自己的香港故事”,[16]书写意象特别:蚂蚁、灰尘、剪纸、浮城、V城、我城、压缩人、苹果情缘等,即便一只蚂蚁,都有存在的理由。


周星驰《功夫》


周星驰电影《功夫》,叙述主人公历经磨难,饱受屈辱,最终得以成才;以夸张离奇、荒诞玩世的无厘头后现代表现手法,隐喻香港历史的曲折历程;而棒棒糖、金莲花飞天的意象,则隐喻港人“天佑我城”的祈福梦想。动漫麦兜系列,再现香港草根阶层的梦想和心事,无法最好,无法拔尖,为立足于世,随缘而不偷安,快乐而不盲目。


朱德庸《涩女郎》漫画


周星驰式、麦兜式、粤语流行曲式的无厘头,其实不是一味大俗,而含藏着深刻的哲理。正是这种解构中心、解构主流、不惧言边缘感、外围感的特点,使得香港跨媒介叙事之非主流的表现方式被创造出来,并渐渐成为主流之势。不拘常法,跨媒介越界,所有这些元素,都构成了港派本土的后现代性。


麦兜形象


港派文艺,时时见出快时代的特质,勇于尝新,富有活力,具有敢为人先的先锋性,勇于尝试非线性、多声部、博物志式写作,在叙事文体上有强烈实验感,多有拓展。港派文艺不拘泥于某种介质,而将声色文图等多介质交融,心眼手耳贯通互动协调,开创出新的艺术实践,演化出无限可能性;挖掘人的潜意识和心理,并用各种媒介交织呈现,制造抽象世界,镜像、迷宫不仅体现出工业时代的机械复制的特点,也体现出网络时代的拟象特点;打破真实与虚拟的界限,但不强调真实,也不强调虚拟;并置拼贴,具有驳杂、即兴特质,无预定的框架,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媒介融合更兼容并包,进行多维度实验,想像力让人惊叹。


相比而言,台派文学形容词较泛滥,大陆文学名词多多,港派文学动词活跃。港派文学更具有开放性、包容性、多元性;既有异质情调,也有本土性;既有粤语创作,也有国语创作,建构出独一无二的“我城”文学和文化。香港为邻近地区的经济和文化发展起到了触媒作用。


注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香港跨媒介文化叙事研究”(13FZW047)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 李欧梵:《上海摩登》,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2] 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台北:麦田,1995年,第149页。

[3] 董启章著,利志达图:《对角艺术》,台北:高谈文化出版,2005年,第38页。

[4] 潘国灵:《城市学:香港文化笔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20页。

[5] 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介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文化研究认同性与政治》,丁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

[6] 刘纪蕙:《异质符号系统积极的诠释问题》(代序),《文学与艺术八论———互文·对位·文化诠释》,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第6页。

[7] 黄碧云:《金戒指的静默:黄碧云创作谈》,《台湾文学选刊》1992年第2期。

[8] 杨匡汉:《香港十年之文学》,《中华读书报》2007年6月27日。

[9] 朱耀伟:《2005城市漫游:香港空间回忆与想象》,第七届香港文学节,中央图书馆演讲厅,2008年7月5日。

[10] JanetNg:Paradigmcity:space,culture,andcapitalisminHongKong,SUNYPress,2009。

[11] 罗贵祥:《几篇香港小说中表现的大众文化观念》,张美君、朱耀伟编:《香港文学@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89-490页。

[12] 凌逾:《现当代香港文学创意与媒介生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7期。

[13] 凌逾:《味觉地理学的后现代叙事》,《华文文学》2013年第2期。

[14] 凌逾:《创设“缝制体”跨媒介叙事:文学与手工符号的联姻》,《暨南学报》2013年第6期。

[15] 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

[16] 也斯:《香港文化十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页。



图片来源于网络

责任编辑:谢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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