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订单:哭得挺好,客户说他的葬礼也找我
这是知音真实故事的第 1261个故事
主播:宋婷婷
大家好,这是《哭丧订单》的完结篇。
在今天的故事里,郑成一直想找到更多父母对他不好的证据,以便继续怨恨他们。但他越找越发现,父母对他也是有爱的。
紧接着,杨教授去世,郑成要带儿子去哭丧。他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能否哭出来……
想回顾前文的朋友,可以点以下链接:《哭丧订单(一)》《哭丧订单(二)》
14
相册
原本有些脑子不清楚,出了季教授家小区门口,风一扫,我精神了不少。然后看到罗大耳朵在不远处,斜跨在电动车上,摆弄着手机。
“搁这儿干啥呢?”我走过去。
罗大耳朵慌忙递了手机过来:“你看看是这人儿不?”
“谁啊?”我把脑袋凑过去,看手机里是白面团的照片,“就是这人儿,你给抓住了?”
罗大耳朵哼哼了几声,有点得意,说:“抓住了。”
“咋没叫我一声?”我有点遗憾。
“你看看手机,给你打八百个电话都不接。”罗大耳朵扬一扬自己的手机,“而且我又不知道你进了哪栋楼。”
“我操,勿扰模式。”我打开手机一看,一长串儿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嘿,这么一会儿,找我的人还不少。袁梅梅、队长、季教授和罗大耳朵,都给我来过电话,或者发过消息。
袁梅梅发来的消息,大意是成杰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变化,想约我见个面,聊聊怎么回事儿。我回复,行。队长问我在哪儿?我手指在屏幕上扫了一下,点了删除。季教授发来的是短信,他问用不用先付点儿定金。我想了想,回复说不用。
回复完信息,我问罗大耳朵:“咋抓住的?”
罗大耳朵昂着头,说:“咱虽然比不上罗纳尔多,但比起一般人还是快多了,要是举办个保安运动会,咱指定能拿个一百米冠军。”
“为啥是一百米?”我掏出烟,抽一根递过去。
罗大耳朵右手接了烟,用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因为哥们儿最多只能跑个一百米。”
我点一根烟,刚抽进一口,就被他这笑话呛了,呛得我不停地咳嗽。
罗大耳朵使劲给我拍着后背:“咋了这是,咋一点儿开不起玩笑呢。”
咳嗽一阵子,缓好了,我问他:“没追到一百米就把人抓着了是吧?”
罗大耳朵笑着说:“我追个屁,哥们儿玩的是跟踪,直接去贼窝抓的人。”
“人呢?”我揉着眼睛,有点儿兴奋,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
“送派出所了。”
“不是,你是不是虎啊?我让你逮住他,谁让你给送派出所了?”
“打电话你不接啊,不送派出所咋的,扣着啊?那是非法拘禁。”罗大耳朵一脸正色,“我懂法。”
“行了行了,正直的战士,你送我回家吧。”我没兴致了,原以为能还白面团一拳呢。
罗大耳朵坐上车座:“回哪儿啊,警察叫我找你去做笔录呢,我们都做完了。”
做完笔录,再走出派出所,已经是下午了。吃个饭,到家先睡了一觉。醒了之后拿起手机,发现成杰发来微信,是一个调皮的表情。
成杰的微信名字叫“面饼、开水和调料包”,初看觉着挺有格调。有点像《枪炮、病菌与钢铁》,这是一本书,我不知道它讲的啥,只是从季教授的书架上偷来了一个书名儿。
起床烧了开水,想泡个面吃。死活找不着碗。爸妈留下来的碗,被我毁得只剩一只,现在连这一只也找不着了。我灵机一动,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只搪瓷大杯子,直径得有十多公分。这是老物件,上面刻画着“囍”字和牡丹,小时候就见我爸拿这杯子喝过茶。
掀开杯盖一看,里头还挺干净,我拿去过了几遍水。撕开一包从袁梅梅那里买来的方便面,先把面饼放进去,再者是调料包。面饼、开水和调料包……嘿,成杰欺负我没吃过方便面啊。
等面泡开那几分钟,我问成杰怎么不上课。他立即回复说,今儿上午学校有检查,下午放假了。
“看没看《王二奶思夫》?”我问道。
成杰说:“看那玩意儿干啥?”
“按照那种形式,你编编词儿,到时候唱一段儿。”我说。
“我不会啊。”
“倒也是,回头我编词儿给你,你给唱出来。”
“我唱那玩意儿,那你干啥?”成杰问。
“你唱,我就哭呗,咱俩配合。”我回答道。
“你会哭吗?”成杰问个没完了。
“谁不会哭啊。”
“我不唱,”成杰顿了顿,“先不说了,我妈回来了。”
我没再回复,免得惊动袁梅梅,被她发现就惨了。
垫了垫肚子,我准备去见袁梅梅。不知道成杰在不在,我好像有点盼望见到他们俩。
心情原本挺好,但想起成杰刚才的问题,就有点烦恼。成杰刚才问啥,他问我会不会哭。我还真不会。
季教授说过,像哭亲妈那样哭,我觉得不太行,因为我没哭上亲妈。我甚至很久没哭过了。至于成杰,他说过“我爷我奶死的时候,我就送过了”,但他应该也不知道怎么哭,他那时才几岁,懂啥。
我翻开手机,上网搜索哭丧的视频,看了五七八个,撒泼打滚的,咣咣磕头的,我都看不下去,更别说季教授了。哭成这样儿,对不起人家给的一万五千块钱。我得哭得真实,哭得动情。
我在客厅来回踱步,琢磨不出答案。突然看到沙发旁的博古架上,也摆着一本老相册。前几年,我嫌它老气,挪了几个位置,从没打开看过。想起季教授那本相册,我决定打开自家这本,看一看。
跟季教授的相册不同,我家这本没那么精致,没那么干净,里面也没有我爸妈的身影,一水儿全是我小时候的照片。难怪当年离婚时,袁梅梅连我爸妈的书都搬了个干净,却没有带走这本相册。
里头的照片,大多已经受潮变质。只剩下两张完好的,看起来跟别家的不一样。按说八九十年代,照相是稀罕隆重的事儿,要么去旅游在景点留念,要么是年节才精心照两张。
我眼前这两张照片粗糙随意,不是在景点拍摄,也不是在年节拍摄。
其中一张照片里,是我家笑着站在家门口。我胖嘟嘟的,应该只有一两岁。想起爸妈会在背面写字儿,于是我小心掀起相册塑料薄膜,用手指捏住一张照片,抽出。背后写的是:一岁半才会叫妈妈,贵人语迟,我们不急。
另外一张完好的照片,我大概六七岁了,正张着嘴大哭,手里拿着饼干。我看了忍不住要笑,抽出来看背面,字儿已经模糊了,写的是:今天打了邻居家的孩子,起因是人家说当汉奸挺好的,有鱼有肉。将来的正义之士。
其他照片毁了,正面啥也看不见,至于背面的字儿,拼拼凑凑还能看出几句。笔迹有两种,娟秀的应该是我妈,硬朗的应该是我爸。
“今天被自行车刮倒了,所幸没有大碍。我的宝宝,你得健康成长。”
“疝气手术很成功,终于不用遭罪了。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你。”
“今天毛笔字进步很大,特留念。这孩子聪明,就是皮。”
……
看着像正常人写的。怎样是正常人呢?我觉着,有爱的就是正常人。可不对啊,爸妈不是经常打我骂我吗,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吗?没觉着他们有爱啊。
随后把相册放回去,像没动过它们一样。我宁愿没有看到这些。话说,爸妈长什么样儿来着?怎么也想不起来。翻箱倒柜去找,看有没有爸妈的照片。没有。
忽然心里烦躁得紧。“他妈的,干啥都没个结果。”我跟自己生气起来,坐回沙发点了一根烟,但没抽几口,夹在左手。
烟灰掉在沙发上、地上,我也没发现。直到被烫了手,我一个激灵往后一仰,脚踢倒了茶几,身子带翻屁股底下的沙发,打了几个滚儿才停下来。我躺在地上,要不是闻到什么东西被点着,我就打算一直躺那儿,不动了。
烟头刚才被我撇了出去,落在一堆臭衣服里,烧着了。衣服有点濡湿,火不大,烟大。我漫不经心去厨房,找盆接水灭火,不见有。连碗都没有,怎么会有盆。
回客厅一看,火势大起来了。我有点慌了,冲过去想着用衣服拍拍看,着急时踢到我爸那个搪瓷杯。我便捡起搪瓷杯,去接来一杯自来水,管用,一杯水就把火灭了。
我又生气了,把搪瓷杯砸到地上:“他妈的,人都没了还想着救我呢,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随即把那堆衣服扔到地上,想着踩几脚出出气,只听见“啪”一声,扯开衣服看见一只碎碗,碗里还有发霉的挂面。
这时候,电话一响,又给我吓一跳,是罗大耳朵。
“郑儿啊。”罗大耳朵犹犹豫豫,没往下说。
“咋了,有啥不好说的?”我看看左手,刚刚烫出水泡了。
罗大耳朵慢慢地说:“那啥,也没啥,就是刘经理说要表彰我。”
“表彰你啥?”我没听明白。
“我那啥,不是抓贼了吗?”罗大耳朵小声说。
“嘿,挺好,你是一等功,我是二等功。”我笑了笑,总算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那啥,没有你。”罗大耳朵忽然提高声音,“我跟刘经理和队长都说了,我说你也有功劳,但他们说就表彰一个人。”
我一听就急眼了:“他妈的有锦旗吧?”
没等罗大耳朵说话,我就嚷起来:“你回头儿把锦旗挂家里客厅沙发后头,任谁进门儿第一眼都得看着,怕别人不认识字儿你就在旁边用拼音标注一下。拼音认识吧?咱队长反正不认识。完了三天两头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去你家里做客,给几个粽子的事儿呗。”
“你说啥呢?又不是我抢你功劳。”罗大耳朵有点儿委屈。
我又说:“要是派出所也整一面锦旗给你,你就找个裁缝把那玩意儿做成一件西服,胸口四个大字儿,人民卫士,走到哪儿闪耀到哪儿。”说完就挂了电话。
罗大耳朵打回电话,语气还是挺委屈的:“你咋冲我来了?这也不赖我呀,我咋抓个贼要把自家弟兄抓没了。”
我稍稍冷静下来了:“没赖你,我这有事儿,烦着呢。”
“你别挂,”罗大耳朵急忙喊了一句,“你有啥事儿啊?我能帮上忙不?”
我相信罗大耳朵是出于真情实意,但不确定他能帮上啥。可如果我不让他帮点啥忙,就好像真对他有看法一样。
思来想去,我随意从烦心事中找出来一件跟他说:“你是不是在什么剧团待过啊?”
罗大耳朵说:“咋了,你想学艺?还是找人演出?”
“哭丧接吗?”我问。
罗大耳朵说:“这还真没干过,都解散好几年了。”
“咋就散了,那玩意儿不挣钱?”我有点疑惑。
“啥钱不钱的,我们那是因为爱聚到一块儿。”罗大耳朵说。
“因为爱聚到一块儿,那后来散了,就是没有爱了呗。”我觉得扯远了,就赶紧收回来,“那啥,要是上了舞台咋哭出来?”
“你得入戏,把自个儿当成剧中人,自然而然你就哭了。”罗大耳朵说。
不能说罗大耳朵这话不对,但我觉得这话帮不上我。我以为应该有什么诀窍,就是不用点眼药水也能泪流满面的诀窍。
我想一想,换个了问法儿:“《诸葛亮吊孝》是哭戏吗?”
“也没咋哭吧,不太记得。”
“你演过没有啊?”
“没有啊。”罗大耳朵顿了顿,“可我演过《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也行,你哭了没?”我心想也是一出悲剧。
“没有啊。”
“你演的啥啊?”我耐心要耗尽了。
“我演的坟。”
“啥玩意儿?”我没听明白。
“梁山伯死了埋了以后,坟包儿裂开了,祝英台跳进去殉情,坟包儿再合上。”罗大耳朵说得详细。
“你说啥呢?你到底演的啥?”我还是没听明白。
“坟包儿不是要开要合吗?那玩意儿有个开关,我就负责控制那开关。”罗大耳朵说完,大笑起来。
“我真想把你塞进那坟包儿里。”我随即挂掉电话。
15
火锅
晚上,我和袁梅梅约在一家火锅店见面。
袁梅梅爱吃火锅,这么些年都爱吃。每次我们都点个鸳鸯锅,她吃辣的,我吃清汤的。各点各的,各吃各的,像我们过日子一样。
我先到店,依照往常点了个鸳鸯锅,点了她爱吃的毛肚、现切牛肉、黄喉和土豆片。给自己点了羊肉片、午餐肉和小酥肉,还有我们都爱吃的豆皮和蒿子秆。
点完之后,看一下总价,再看工资卡余额,能覆盖。就放心坐下来,等着。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袁梅梅从出租车下来,快步走进店里。高跟鞋,牛仔长裤,紧身短袖,头发很卷,好看。
见上面,我说:“没开车来,这是要跟我喝点儿。”
我叫服务员上半打冰啤酒,袁梅梅说:“再来半打儿。”
快速算一下12瓶啤酒的价钱,连忙对袁梅梅说:“你要这么整,咱俩来瓶白的,啤酒忒贵。”
袁梅梅说:“今儿我请你。”
“服务员,再来半打,”我喊起来,“再加两盘羊肉。”
我剥了一瓣糖蒜,问袁梅梅:“今儿咋的了?这么大方请我吃饭。”
“我还想问你咋的了,咋突然对儿子这么上心,又见教授又安排作业的,喝假酒了?”袁梅梅问我。
“咋说也是我亲生的。”我把糖蒜丢进嘴里,嚼了起来。
袁梅梅不说话了,忙着吃菜喝酒。总觉得她有事儿。一个小时后,她面前半打啤酒喝完,我的还有三瓶。
袁梅梅面色潮红,看起来更加丰润,她挺直腰板儿说:“最近去相亲了。”
我想了想,闷头喝一口酒,说:“早该找了不是。”
“找了几年,但一个靠谱的也没有。”袁梅梅朝辣锅里下几片牛肉,又朝清汤锅里下了几片。
“是不是因为带着成杰?”我伸筷子去夹牛肉,“要不你让成杰跟我过。”
袁梅梅没管我的问题:“你要不去补了那颗牙吧,没钱你跟我说。”
“你到底有啥事儿?”这太反常了,要说她给我钱,把我搁火锅里煮了,我都不信。
袁梅梅没说话。
“你最近体检了吗?”我问。
“郑成你啥意思?”袁梅梅把手里的筷子丢到桌上,“我他妈好心好意,你还咒我死啊?”
“穿那么漂亮不能骂人,不符合你的气质。”我捞起一片牛肉,递过去想放进她的盘子,“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突然间,觉得全世界都开始关心我了,不适应。”
“贱。”袁梅梅挪开盘子,牛肉落到桌上。
我看着那片牛肉:“你不也贱吗?”
袁梅梅说:“你说我当年咋会看上你呢?”
我说:“咱不能说自个儿多优秀,但也大差不差。”
袁梅梅夹起那片牛肉,放进自己碗里,她说:“刚开始觉得你挺特立独行,有魅力。过日子的时候才发现,完蛋玩意儿啥也不是。”
我端起酒杯,说:“那我明白了,是你袁梅梅变了,我们婚姻失败你得负主要责任。”
袁梅梅也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她说:“你这人就一个特点,自私。你心里只有你自个儿,别人在你心里都是个屁,就连别人对你好,你都当成负累。”
我笑了笑,说:“你还是那么懂我。”
“有你这样儿的吗?爹妈死了,人都不回来。”袁梅梅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笑不出来了:“你说,我爸我妈,会不会怪我?”
袁梅梅的语气软了下来:“活着时候都没怪你,死了还怪啥。”
我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听成杰说,他俩活着时候,还教成杰画画写字?”
袁梅梅说:“爸妈觉得成杰有天赋,鼓励他来着。”
“他俩还会鼓励?”我不相信。
“你一年不回来一趟,你知道啥。”袁梅梅又说。
“我被打的还少吗?”我还是不信。
“哎。”袁梅梅叹了口气,“爸妈说过这事儿,他俩说自个儿也后悔了,当年逼你逼太紧了,整得你都不乐意回家。”
我冷笑了一声,说:“我不信。”
“他俩还说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你。”
我把袁梅梅的酒杯拿开:“你喝多了,你说胡话了。”
“你爱信不信吧,你老觉着没人对你好,没人关心你。”袁梅梅把酒杯夺回去,“当你开始对别人好,学着关心别人,你才能知道别人对你好、关心你。但我觉着你学不会,你骨子里还没长大,还没懂事儿呢。”
这话有点绕,有点深奥,我一时消化不了。我站起来,问袁梅梅:“到底有没有事儿,没事儿你去买单。”
袁梅梅让我先坐下,说:“别急啊,不说你了,我就想问你个事儿。”
果然不能白吃这一顿,我就坐回去。
袁梅梅问我:“成杰为啥说想跟你住?”
“啥?成杰说想跟我住?”这令人意外,成杰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我想是不是把孩子逼得太紧了?不然他能想跟你住?”袁梅梅搅着面前的蘸酱,“你这人要啥没啥,估摸着你连饭都做不好,他怎么可能乐意跟你待一块儿。”
“可能孩子大了懂事儿了,也可能我大了懂事儿了。”我心里发笑,成杰提出要跟我住,大概是奔着吃串儿跟喝饮料。
袁梅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说成杰长大了懂事儿了,我还能信,你说你……”
“是是是,我长不大了。”我并没有跟袁梅梅争执,心想着还要带成杰去吃串儿。
“我给你个任务,”袁梅梅严肃起来,“成杰放假了,这会儿在老师家画画,你待会儿接他去住几天,你摸摸他到底是啥想法。”
我不以为意:“你跟孩子玩儿啥卧底游戏,还连带着拉我下水。”
“郑成。”袁梅梅喊一声我全名,停一下才继续说,“你不知道现在多少小孩儿跳楼跳河的,跟爸妈吵几句就跳,被老师批评就跳……”
“行行行,我待会儿就接他去。”我想着正好能跟成杰研究哭丧的事儿。
“上北京前我再把他接回来,”袁梅梅起身看了看手表,“那走吧,快到点儿了。”
叫车去老师家接到成杰,成杰见到我挺高兴,偷偷跟我说想吃串儿。我果然没猜错。
回头上袁梅梅家,给成杰拿了些换洗衣服。回程之前,我问袁梅梅:“你说给我钱补牙,给多少啊?”
袁梅梅说:“我给你个六。”
回到家,我明知顾问:“你小子为啥突然想跟我一起住?”
“我操,我平板呢?”成杰翻着自己的书包,“我忘带了啊。”
“就是因为带你吃吃喝喝对不?”我又问。
“那不是,那不是。”成杰嬉皮笑脸,“就觉得跟你好玩儿。”
“哪个地方好玩儿?”
成杰盯着我头上,转了话题:“你头发咋比上次还秃了?”
“为杨奶奶那事儿愁的呗,”我说。
成杰转过头问我:“杨奶奶快死了?”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不能直接说死,要说走或者过世,再说咱不能盼着别人死。”
成杰“哦”了一声,问我:“杨奶奶没走,那你愁啥?”
“不盼着,但是得时刻准备着。”我叹了口气。
“我爷我奶死的时候,好像啥也没准备。”成杰拿过我的手机。
“你有你爷奶的照片不?”我忽然想到这事儿。
“有啊。”成杰打开书包,从里头拿出一张照片。
一张合照,背景是一片雪地,前景的人站成两排,后排从左至右分别是我爸、我妈、袁梅梅,前排是成杰,站在我妈前面。
他们五官都很小,但能看到特征。我妈头发蓬松,跟雪一样白。我爸头发稀疏,比我秃得还厉害。他俩都神情严肃,不高兴。
“爸,我以后会不会也秃头啊?”成杰忽然问我。
“你爷秃我也秃,你应该也会秃。”我注意力还在照片上,总觉着有点怪异。
“那完犊子了。”成杰说。
“这照片是不是有点儿怪?”我把照片递到成杰面前,“但是怪在哪儿呢?”
成杰没看,说:“少个人儿啊。”
我愣住了。
成杰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每次拍照我爷我奶都说这话,少个人儿啊少个人儿啊。”
16
证明
次日早晨,我把成杰送去老师家学画,再去半山月岛值班,还是跟老刘一班儿。
去物业中心换好制服,我走到北门看见老刘,又坐在台阶上刷着视频。屏幕上一个大妈在卖力地跳着唱着,兴许看见有人骂她,她停下来冲着老刘说:“谁再胡说八道,就给他一电炮。”
“老刘。”我喊了一声。
“你喊我。”老刘抬起头。
“你咋不聋了?”我揶揄他。
老刘咧嘴露出不齐全的牙,说:“时灵时不灵。”
我懒得再理他,进保安亭坐着。
罗大耳朵骑电动车从门外进来,老刘健步冲过去,右脚跺一下地面,“啪”地一下立正,再敬了个礼:“副队长。”
罗大耳朵当副队长了?我怎么没听说。我起身出去,盯着罗大耳朵,他从电动车下来,老刘乖顺接过车把,把车送去车棚。
罗大耳朵朝我走来,有些腼腆,没说话。
我说:“你不给我上根烟?”
罗大耳朵连忙掏出一盒玉溪,抽出一根塞到我嘴里,又拿出打火机。
我说:“你可以呀,火速提干啊。”
罗大耳朵小声说:“民意。”
这时,来了一辆警车,前排下来两个警察,大腹便便的刘经理从后排下来。
刘经理把我俩招呼过去,问:“老刘呢?”
我俩回身,伸手指向车棚,正巧老刘从里头出来。
老刘远远看见我们,也看见了警察,转身就跑。
“别跑。”警察喊着追过去。
我哼了一声,说:“他妈的,这老头儿耳朵眼睛都好着呢。”
罗大耳朵摸不着头脑,问刘经理:“这是咋了?”
刘经理提一提裤子,说:“老刘跟那个偷子是一伙儿的。”
罗大耳朵给刘经理竖起大拇指:“刘总高风亮节,大义灭亲。”
警察逮住了老刘,拷着往回走。
刘经理看看远处,才对罗大耳朵说:“灭什么灭,姓刘就是我亲戚?那刘邦刘备刘伯温都是我亲戚,整天竖着那双大耳朵打听啥呢。”
罗大耳朵局促地笑了笑。我有点难过,因为憋笑憋得脑袋疼。
逮住老刘,警察和刘经理就走了。
我跟罗大耳朵坐在台阶上,抽烟。
罗大耳朵说:“你副队长没当上,我当也一样,往后每个月我请你撸两回串儿。”
其实我看淡这事儿了,我说:“得撸大串儿,三瓶啤酒。”
罗大耳朵咬咬牙,说:“行,那你乐意跟我拜把子不?”
“乐意。”
罗大耳朵高兴地抽了一口烟,说:“那咱回头选个黄道吉日。”
中午,罗大耳朵一边吃饭,一边对着黄历选日子。
季教授来了电话,他有点蔫儿:“郑儿,你杨阿姨刚走了。”
手一松,筷子掉在菜里,菜汁溅起来,在我胸前开了一朵花儿。
我看看黄历,今天初六。按照习俗,七不出八不埋,那今天、明天、后天要放三天,初九再出殡。那我得哭三天?
“季教授,没事儿啊,我这就过去。”我说。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来吧。”季教授说。
“你在哪儿呢?”我又问。
“我在哪儿,我在,”季教授顿了顿,“我在医院门口儿呢。”
听得出季教授有点失神了。
问罗大耳朵借来电动车,我急忙去到医院。杨教授刚走,停在太平间。季教授木然站在门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走到季教授身边,发现他身子有点摇晃,我扶住他的胳膊,说:“您节哀。”他没回应我。
一个护士朝我们走来,轻声问我:“家属?”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护士问我:“你要看一眼吗?”
“不了。”我说。
护士有些惊讶,又跟我说:“去开死亡证明吧。”她把我当成了杨教授的儿子。
季教授听见了,扭头看看我,把手盖在我的手上,声音有些发颤:“我去开死亡证明。”
“我陪你去。”
那天,我俩走得很慢,从而显得走廊特别长。
在开具证明的窗口,季教授拿出一些证件,递了进去。随身带了这些证件,说明他早在做准备了。里头的女人,送出来一张纸和一句话:“填下这个表儿。”
我没办过这些手续,不了解流程,但我觉着人在医院没的,医院开个死亡证明不该让我们手动填写这些表格。季教授年迈,刚失去挚爱,让他趴在那儿一字一字写杨教授的信息和死因,太残忍了。
“系统里头没有信息吗?”我俯身下去,问里面的人。
“有。”里面的女人顿了顿,“这是殡葬一条龙的服务表儿,得你们填。”
“我们啥时候说要一条龙了?”我问。
“你们不要?”女人反问。
“我们为啥要?殡仪馆都我们家开的。”我说。
女人透过窗口盯着我:“那你挺厉害,可以不要,不是强制的。”
“别那么多话,赶紧开。”我说。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让我们签字儿交钱,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
“等下。”季教授抓一下我的胳膊,“要不,要吧?”他不像那个渊博的长者了,反倒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铁了心:“咱不要,有我呢,我就是一条龙。”
死亡证明打印好,一式四联,递出来让季教授签字儿。那女人说:“医院一联儿,火化一联儿,销户一联儿,你们留一联儿。”
季教授看着手里的一摞纸,拿笔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扶着季教授,跟他说:“签字儿吧。”季教授听了,趴在窗台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名字。
医院这头儿弄利索之后,我打电话告诉朱权,下一步要去殡仪馆,叫他安排。
朱权说:“你不用跟我说,你让医院跟殡仪馆联系就行,他们有流程。”
我有点着急,大声说:“不行,就得你给安排,让你帮个忙磨磨唧唧的,我他妈跟医院都说了,殡仪馆我们家开的。”
朱权被震住了,他说:“安排安排,你咋突然这么上心了?”
“滚犊子。”我觉着朱权有点轻视。
但也不怪朱权,他是干这个的,见多了生死,淡了。
可季教授看不淡,他的魂儿还没回来,人还飘着。办完手续,就去坐着等殡仪馆的车,季教授的手机掉到地上,也没去捡。我捡起他的手机,陪着他。
没多久,殡仪馆的灵车来了。殡仪馆和医院交接的空儿,我在医院门口小店换一些硬币,买了几把纸钱。我跟朱权打听过,灵车路过河流桥梁或者岔路口,家属得丢点儿硬币和纸钱。
上车了我才发现,灵车是封闭的,车窗打不开。我试着晃了几次,纹丝不动。
我问司机:“这窗户打不开,我咋扔买路钱?”
司机说:“让家属开车在后面扔,都坏了,打不开。”
我说:“你给翘个缝儿,我认识你们朱馆长。”
司机说:“你认识市长省长也没用,都坏了,打不开。”
“那咋整,我们没别的家属了。”
司机看着我,说:“那咱走不走?”
我想了想,跳下车,跟季教授说:“我骑电动车在后面儿跟着,咱殡仪馆见。”
季教授还保持着礼貌,他说:“辛苦你啊。”
“没事儿,”我转向司机,“你开慢点儿啊,我车限速二十五,我真认识你们朱馆长。”
司机笑了,说:“行。”然后一脚油门,车子动起来,时速指定超过了二十五公里。
“孙子。”我骑上罗大耳朵的电动车,油门儿拧到底,却也追不上。
“他妈的,开这么快,别说我追不追得上,那杨教授能追得上吗?”我狠狠骂了一句。
我决定不追了,要是杨教授追不上,那我就陪着她过去。
路过岔路口,我停下来,丢点儿硬币和纸钱,朝身后喊一句:“杨教授,往我这儿来啊。”
路过河流桥梁,我也停下来,丢点儿硬币和纸钱,朝周围喊一句:“大家伙乐呵了,就腾点道儿给我们杨教授吧。”
喊着喊着,我把自己喊难受了,当年是谁把我爸妈从医院引到殡仪馆呢?
17
哭丧
我赶到殡仪馆,朱权已经把季教授安排去休息了。
我先给罗大耳朵打电话,叫他帮忙接成杰。然后走到季教授身边,叫他歇着,剩下的事儿我去办。
季教授点头,把手里文件袋递来,又展现他的礼貌:“那辛苦你了。”
朱权忽然问我们:“打算在殡仪馆放几天?然后啥时候告别,啥时候火化,时间得你俩定。”
季教授想了想,说:“不放了,我通知一些老同事,明早告别仪式,然后就火化吧。”
我说:“要不要再想想,明天初七。”
季教授摇摇头,说:“人死灯灭,我跟你杨阿姨都没那么讲究,就明天吧。”
朱权又问:“郑儿要戴孝吗?”
“别戴重孝。”季教授想了想,“要是不忌讳,扎条孝带就行。”
“我戴孝帽吧。”我握紧了季教授的手,“成杰就别戴孝帽了,你说呢?”
季教授露出了笑容,说:“行。”
至亲去世,子孙才戴孝帽,一般亲友只是腰上缠一条孝带。我戴孝帽可以,反正爸妈已经过世。但成杰不能戴,我才42岁。
随后,我和朱权去确定明早办仪式的大厅,安排人布置点儿花圈挽联。季教授是个老学者,也没别人帮着张罗,我怕他想不到,到时候太寒酸。
一切都安排妥帖,我想送季教授回家休息。
季教授拍拍我,说:“我不敢坐电动车,你先走,我一会儿打车。”
我说:“那也行吧,那你注意安全。”
季教授挥挥手,说:“你先回吧。”
走出去不远,我又转回去坐下,对他说:“我再陪陪你。”
季教授看向别处,说:“你放心,我没事儿,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坐着没动。
“回吧,回去照顾孩子。”季教授轻轻推我一下,“你让我自己待会儿,我哭一把就好了。”
“你哭呗,我给你买纸去。”我站起来,想找小卖店。
季教授又轻轻推我一下:“你别,你在这儿我不好意思哭,我跟你还没那么熟。”
我于是起身,说:“晚上你要是有啥,就给我打电话。”
“没啥事儿,你赶紧回吧。”季教授说。
回到家,成杰在看电视,罗大耳朵带他吃过饭了。
我什么都还没说,成杰就拧着眉头问我:“杨奶奶走了?”
我点点头,说:“明天我们去送杨奶奶。”
成杰去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说:“咱去看看季爷爷吧?”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咱俩今晚要好好休息,明儿的主角可是咱俩。”
成杰起身,说:“那我洗澡去。”
我看着成杰,他懂事,靠得住,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本该高兴,可我偏偏很难过,他越懂事,我越难过。
那夜,我没睡着。心里担心着季教授,早知道就去看看他了。
第二天在殡仪馆见到季教授时,他虽然神色疲倦,但是很得体,头发整齐,穿衬衫、西裤、皮鞋。看得出,他好多了。
在告别厅见上面,杨教授的遗体在正中央,前面摆着她的遗像。
季教授抱了抱成杰,成杰照着我教的话说:“季爷爷,节哀顺变。”
季教授说:“好孩子。”随即给成杰扎上孝带,再给我戴上孝帽,就忙着跟前来吊唁的友人寒暄。
我和成杰跪到遗像面前。成杰刚跪下就“呜呜”地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我却是一点儿想流泪的感觉也没有。没眼泪不打紧,我跟着成杰“呜呜”地出声。
手机在裤袋里忽然嗡嗡震动,我伸手进裤袋关了机,然后掏出打火机,烧纸钱。一边“呜呜”地假哭,一边烧纸钱,还跟杨教授开玩笑,我心里说:“杨教授,这钱你拿着花,你那啥要是花不完,就给我爸妈匀一点儿。”
旁边的成杰哭得太认真了,跟上回在公交车上似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好像真动了感情。
我轻轻推一下成杰,问他:“你咋说哭就哭出来了?”
成杰吸吸鼻子,一股可怜劲儿。
我思考了好一阵儿,又问他:“你是不是又想到你爷你奶了?”
成杰这时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照片,少个人儿的那张。
不知咋的,一见着那张照片,我的眼泪就出来了。想憋回去,但是越想憋越憋不住,眼睛跟大雨里的挡风玻璃一样,不停地用手抹来抹去,才能看见路。
成杰哭是声泪俱下,我哭只是流眼泪。我真在哭呢,不用学他“呜呜”的声儿骗人了。
我抹一下眼睛,就往火盆里放几张纸钱,往火盆里放几张纸钱,又抹一下眼泪……我交替重复着这俩动作,还对着遗像说:“那啥,杨教授您别怕孤单,我爸妈也在那儿,赶明儿我做梦让他们找你,跟你交朋友,你们仨都是文化人儿。”
烧了一会儿纸钱,跟杨教授胡说了几通,成杰忽然推我一下:“你是不是也想我爷我奶了?”
“嗯,我想起来你爷你奶打人还挺疼的,”我用袖子擦擦眼泪和鼻涕,“但是你们都不信。”
“我爷我奶没打过我。”成杰也学着我动作,用袖子擦眼泪。
“那你得感谢我。”我又接着烧纸。
大半个小时过去,成杰哭累了,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季教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郑儿,可以了,可以了。”
我抬头看着季教授:“这就可以了?”
季教授说:“可以了。”
我说:“我还想哭。”
季教授想了想,说:“这个厅待会儿还有一场,咱再过一会儿该腾地方了。”
“咋还排这么密呢,怎么办的事儿啊。”我想起身去找朱权说理,却发现腿脚都麻木了,站不稳。
季教授把成杰抱到外面安顿好,再来扶着我,他坦然地说:“差不多行了,身后为她哭不如生前对她好啊。”
我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坐到地上,又继续掉泪。
季教授问我:“你咋又哭了。”
我无法回答季教授,讲不出成句的话来。遗憾和愧疚涌上来了。
等我再哭了一会儿,季教授夹着胳膊,把我搀到外面坐着,成杰在旁边,还睡着。
“收好。”季教授塞过来一个鼓囊的信封,就走了。
这时候,朱权过来了,他说:“刚刚哭得够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真儿子呢。”
我缓了几口气,说:“我哭的不是杨教授,我哭的是我爸妈。”
朱权等了一会儿,说:“梅梅要过来了。”
我跳起来:“啥?你告密了?”
“你别冤枉好人,梅梅说在成杰平板上看到你俩聊天记录了。”朱权看了看手表,“她打你电话打不通,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还真是,袁梅梅的红色轿车出现在视野里。朱权看到那车,就挺着他的大肚子溜了。
袁梅梅在路边停好车,一路小跑来到面前,她抱着成杰骂道:“郑成你他妈是人吗?你爹你妈死的时候,连个人影儿都看不着,现在倒好,带你儿子哭别人家老太太。”
成杰被吵醒以后,懵懂地看着袁梅梅:“妈,你咋来了?”
我跟袁梅梅说:“管咋的,已经结束了,你别闹行不?就这一会儿挣一万五呢。”
“郑成,你他妈真不是人,让儿子挣这个钱。”袁梅梅牵着睡眼惺忪的成杰,往车那儿走。
我起身,一瘸一拐追上去,往成杰手里塞了那个鼓囊的信封,我说:“去北京好好学,学不好也没事,多吃点儿好的也行。”
袁梅梅把儿子塞进车里,就去发动车子,走了。车子拐个弯,消失不见,我突然间觉得有什么不对。
两手空空,一万五千块钱,全给了儿子。我原地转个圈,忍不住笑了。我抹抹眼睛,拢拢头发,回殡仪馆。
季教授办了火化手续,等着领骨灰。我陪他等,他抬头看向外头,说:“老杨啊,下辈子还对你好。”
随后,季教授拍拍我的后背,说:“郑儿啊,刚刚哭得挺好,等我死的时候还找你。”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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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走马
编辑 | 莫文祖
编辑邮箱:zhenshigushizx@126.com
走马
东北人,接近八零后。擅长鸡零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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