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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去世后,一个男人决定行侠仗义 | 哭丧订单续集

走马 知音真实故事 2023-12-29

主播:宋婷婷

这是《哭丧订单续集》的第二期连载。
郑成发现自己还喜欢着袁梅梅,因此更想证明王炸是坏蛋,可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王炸是个真诚的好人。
郑成与王炸越走越近,逐渐揭开他背后的故事,发现一段悲伤的过往。今天的续集里有刀,泪点低的朋友请自备纸巾,一定看到最后。
想回顾前情的朋友可以点击以下链接:《哭丧订单(一)》《哭丧订单(二)》《哭丧订单(三)》《哭丧订单(四)》


大风

第二天下午,我让罗大耳朵下班一起去站前广场,继续调查王炸。
罗大耳朵不愿意。我从超市烟柜掏出两盒玉溪,他才答应:“换别人说啥我也不干,但咱俩有兄弟情分。”我没戳穿他,晚上他必须在。二对一,胜算大一些。
晚上八点,罗大耳朵到超市接我,穿一件鼓鼓囊囊的外套,也不怕中暑。“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还有大风。”他说。我不信,坐上电瓶车后座,朝站前广场驶去。
罗大耳朵骑车很快,风呼呼地向后刮,快把我本来不多的头发刮光了。让他慢点,他不乐意。我只好用手捂住那几缕头发。
到站前广场,我在路边下了,罗大耳朵去停车。横穿过美食街时,听到有人在争执,我没去凑热闹,忙着整理头发。
突然感到有人往我头皮撇了东西,我摸了一下,一手红褐色的东西,带着甜香味,像是甜面酱。抬头一看,周围的人身上也有。
没来得及寻找甜面酱的源头,左眼就被什么东西蒙住,热乎乎的,眼珠子刺痛。用手一摸,右眼一看,鲜红粘稠,闻了闻,像辣椒酱,舔一口,还真是。
沾惹了甜面酱和辣椒酱的人们,骂骂咧咧散开,我看见了两种酱料的源头——卖土耳其烤肉的大爷和卖奥尔良烤翅的大娘正在争执。二人不知出于什么矛盾,正在互相咒骂,请对方品尝自家的酱料,并且十分大方地惠及来往行人。
没人上去劝和,都忙着拍摄视频,当然也因为忌惮那些酱料。我捂着左眼,想要往前几步,给自己的眼睛讨个说法儿,恍惚看见一个壮汉先过去了。
一只眼睛看不清,我眨巴眨巴眼睛,让眼泪刷掉酱料,稍稍看清了些,那人是王炸。王炸一条手臂伸直,横在大爷和大娘二人中间,另外一条手臂背在身后,手里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这一幕就像运动员穿着碎花裤衩儿,上了奥运会的游泳比赛。有点儿违和,但又不是不行。
王炸大喊一声:“你俩干啥呢。”
“可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了,这老逼登太横了。”大娘抓住王炸的胳膊,想拉拢他似的。
“个老娘们儿,我是不是给你脸了。”大爷不甘落于下风。
“你俩不能打架,知道为啥不?”王炸清了一下嗓子,“因为打架不对。”
先前袁梅梅并未撒谎,王炸说话的确有特色。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这种无法质疑的废话,往往令人脑子发懵。看大爷和大娘不知再说什么的样子,应当就是懵了。
“大热天的,折腾啥呀?”王炸看看大爷和大娘,又看看周围人群,“还连累大家伙儿,又是甜的又是辣的,多难洗啊,回头都埋怨你们,不吃你们的。”
还善用人心,不简单。
大娘先被劝服,她拍拍王炸的胳膊:“小伙子说得对,大娘不跟那老逼登一般见识了。”回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早干嘛去了。”大爷也走开了。
王炸心满意足,拽着气球朝广场走去。人群随之散开,围观的人只剩下我,还在哗哗地淌眼泪。
我得找水擦洗眼睛,到了公厕发现水龙头不出水。走出公厕,眼睛还是疼,泪水还在淌。忽然看见广场中央花坛里的灌溉喷头在呲水,我便小跑过去就着喷头洗了眼睛。
之后,我坐在花坛上,盯着王炸。他还是昨天那样,和气地跟孩子们兜售着气球。一会儿的功夫,抬头看到罗大耳朵拽着一大把气球朝我走来。
我问他:“哪儿来的?”
罗大耳朵说是跟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太太买的,三十来个才一百块钱,人家声称是成本价儿。
我有点生气:“你干啥来了你不知道吗?”
“耽误不了正事儿,说不定能跟王炸套套近乎,”罗大耳朵很高兴,“嘿嘿,都卖了至少能挣二百。”罗大耳朵晃荡着去叫卖,我继续盯着王炸。
过了个把小时,罗大耳朵晃回来,满头大汗的,气球还剩一堆。问卖了几个,他说卖了仨。我安慰他,不错了,王炸坐一晚上,也只卖了仨。
罗大耳朵坐在我身边,用脚踩住气球的绳子,脱下外套。我这才看到,他腰间别了一根橡胶棍。
“还说你咋穿一外套,”我看看那根橡胶棍,“两盒玉溪没白出。”
“那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罗大耳朵说。
“话说回来,你挺忌惮王炸的。”我想了想,“他以前是不是挺狠啊?”
“不知道啊。”罗大耳朵把那外套叠成一个小块儿。
“王炸经常跟人动手?”我又问。
罗大耳朵拿外套叠成的小块儿扇着风:“不知道。”
我疑惑了:“你啥不知道,你咋说人家是混社会的街溜子。”
“反正有人这么说,”罗大耳朵顿了顿,“看那副长相,看那副体格儿,不像街溜子吗?相由心生知道不?”
“我看你才像街溜子。”我说。
罗大耳朵认真了,盯着王炸,对我说:“按我的意思,不管他是不是街溜子,咱都得干他,你跟梅梅还有感情,你得拽住喽。”
我说:“拽什么拽,你以为是气球啊。”
罗大耳朵还是很认真:“你不拽那夫妻情分,也得拽一拽父子情分,成杰刚刚跟你有点儿回暖,要突然来这么一个王炸,以后还能有你什么事儿?”
这几句话正正戳中了我的痛处,我心里烦躁起来。
“成杰多好一孩子,”罗大耳朵又说,“他要管别人叫爸,你能受得了啊?”
“滚犊子吧你。”我搡他一下,“卖你的气球去。”
“你别不信。”罗大耳朵起身刚走几步,突然起风了,就跑回来跟我说:“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天气预报准不准,准不准。”
风起得很快很急,不远处,美食街那些手推车的顶棚被风揍得啪啪作响。广场上的热闹人群,立时被吹散了。
在风的鼓舞下,气球窜来窜去,想挣脱罗大耳朵的手。气球不算大,但借了风之后,力气惊人。罗大耳朵拽不住了,我赶紧给他搭把手。
“拽不住啊。”我喊道。气球把我带得站不住脚,绳子勒得我双手生疼。俩人加一起九十多岁,二百多斤,拽不住几十个气球。
广场上只剩我们哥俩和王炸。王炸也拽着气球,他只尝试一会儿就撒了手。王炸的气球四散飞去。
罗大耳朵没有放弃,我也不愿意放弃。我俩拽着气球,尝试往路边挪去,找个背风的地儿。但风越来越大,只挪了两步,我们又被风推回原地。
“撒手啊。”有人喊着。
回头望去,是王炸。我们没理他,继续做着努力。
随后电闪雷鸣,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我看不清路。早先眼里全是辣椒酱,怎么也找不着水。现在可好,水来了,还是从天上来的。老天爷多少有点儿不待见我。
王炸跑到我们跟前,又喊着:“撒手啊。”
一阵更大的风扫了过来,卷走了罗大耳朵的几十个气球。
罗大耳朵跺了跺脚,跑向街边一栋房子。我和王炸跟在后头,躲进那栋房子的雨棚下。
我望见一个气球被树枝挂住,它使劲挣扎几下,挣脱了,自由了。手上生疼,我低头去看,有几道勒痕。
这可太像中年人的生活了,中年人不就这样吗,忙忙碌碌,两手空空。
一旁的王炸,笑着对我们说:“拽不住的东西啊,你就得撒手。”

王炸

王炸双手抹一把脸,左右甩了甩头,又对我们说:“以前没见过你俩。”
“刚来。”我张开手指,从额头向后梳理自己的头发,“挣点儿小钱。”
王炸以为我们也是同行,说:“块八毛一个的成本,犯不着这么拼命。”
“不是三块吗?”罗大耳朵激动,挥舞着手里的外套。我伸手摁住,生怕橡胶棍掉出来。
王炸还是笑,说:“吃亏是福。”
罗大耳朵坐在台阶上,咬着牙说:“挺白净一老太太,心咋那么黑呢,看人不能光看相啊。”
王炸站在身边,给我压迫感。因为他比我粗壮,头发也比我茂盛,更因为我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怕他是坏人,更害怕他是好人。
王炸很热心,跟罗大耳朵说:“老哥,进货这事儿你找我啊,保你挣钱。”
罗大耳朵这人一点定力也没有,说变就变,他说:“哎妈呀,那得谢谢兄弟。”还掏出烟,想要递给王炸。不料烟湿透,刚出盒就断了。
“不能抽烟。知道为啥吗?”王炸摆摆手,“因为抽烟不好。”
罗大耳朵愣了一下,说:“哎妈呀,兄弟,有道理啊。”
我用力咳嗽了一声,罗大耳朵似乎才想起来,我才是他的兄弟。
王炸把目光投向我,说:“兄弟,看你眼熟。”
我心里一惊。难道袁梅梅说起过我,或者我打听他时,他也打听过我。轻敌了。
王炸一拍大腿,说:“美食街那儿打架你也在,被甩了一脸辣椒酱,绝对是你,你这地中海,错不了。”
我稍稍松了口气,说:“错不了,我这地中海,错不了。”
“不对,应该还在哪儿见过,地中海又不止你一个,不至于那么深刻。”王炸拧着眉头思考着。
罗大耳朵问我:“啥辣椒酱?”
王炸这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兄弟,我想起来了,殡仪馆。我爸火化那天,你送你妈,我看见了。你带着你儿子,哭得那个伤感啊,你妈指定感动得不行。兄弟,节哀啊。”
只怪县城太小。我立即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说:“不多说了,你也节哀。”
“节哀,都节哀。”王炸叹了口气,“好歹你还有爸有儿子,我就剩下自个儿了。”他也悲伤起来了,但与我不同,他不像装的。
罗大耳朵拍拍王炸的后背,说:“没事儿,兄弟,还有兄弟我呢。”
王炸颇受感动,说:“咱仨有缘分,咱仨喝酒去啊。”
我赶忙说:“我俩今儿还有事儿呢。”给罗大耳朵使个眼色。
罗大耳朵会意以后,附和我:“是啊,改天改天。”
王炸拿出手机:“那行,你俩加我一微信,咱们再约。”
“我知道今晚下大雨,所以没带手机。”我搡一下罗大耳朵,“你俩加上就行。”
王炸给我竖起大拇指:“嘿,好兄弟你真有先见之明。”
风雨来得凶猛,去得也快速。王炸加上罗大耳朵的微信后,夹着小马扎,拎起一串小玩具,先走。
罗大耳朵摸摸外套里的橡胶棍,说:“咱跟着他?”
我拧起眉头,说:“你到底是啥样的人啊?刚跟人称兄道弟,现在又起坏心思。”
“今天不动手,我明天可没空儿了。”罗大耳朵老家来了亲戚,明天要带着去海边转转。他不这么说,我都忘了这地方临海。
想起来,我爸跟我说过,海边有个地方叫龙回头。
我爸说顺治帝迁都北京,刚过山海关,吃海鲜太猛,窜稀窜得不成人形。孝庄太后说,这不行啊,我儿还没到北京就该驾崩了,不祥啊,还是回家吧。
就往回走。走到我们这一片的时候,顺治不窜稀了,他跟孝庄说:“妈,我好了,我能小跑了。”孝庄一看,那行,咱再回头奔北京,大好江山等着咱呢。
顺治回头那地方,就得了个名儿,龙回头。名头挺大,其实不过一处不起眼的海滩,朝廷估计也这么觉着,所以在那儿建起一座寺庙,让那地方显眼一点。
这故事一点也经不起推敲,可能是我爸拿野史忽悠我,也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些事儿,我早就忘了。但这一回头,我又想起来了。
罗大耳朵送我回家,我坐上他的电瓶车,重新打量这座县城。地方不大,破旧,跟几十年前没太大差别。横穿县中心的是新华大街,连接老城和新城区,建了一座新华立交桥。
桥东,是老城区。早先坐着很多工厂,厂子破产,厂房荒废。多年过去,人们逐渐往桥西的新城区转移,那儿有新兴的住宅和商业,还有寺庙、龙回头和海滨浴场。
罗大耳朵的车子上了新华立交,我朝桥东望去,能望见那些遗产一般的烟囱,我觉得它们很蛮横,长得又高又壮,一直戳在那里。就是冲着这份蛮横,我更喜欢桥东。
下立交桥,我们就到了桥东。还留在桥东的人,要么是不大挣钱的中青年,像我。要么是蔫巴却还未失掉骨气的老工人,像罗大耳朵。当然,还有袁梅梅,她怀旧,所以一直在桥东生长、谋生、结婚、离婚。
罗大耳朵骑车很快,风在耳边沙沙作响,街道、厂房、烟囱向我身后跑去。我跟罗大耳朵说:“袁梅梅跟那烟囱一样横,我还挺稀罕她。”
罗大耳朵哈哈地笑,说:“你别光是跟我说啊。”

气球

此后几天,我似乎变踏实了。
每天按时开店,烧开水泡面,给那些我先前瞧不上的年轻人拿烟拿酒。两个男孩过几天要去北京,他们想混出点样子来。我祝福他们,请他们抽了两根好烟。
闲着无聊,我就打扫卫生,把地面、墙体擦干净。这点活儿不够我干的,我把货架上的商品挪开,把那些犄角旮旯擦了一遍。东西摆回去,根本看不出来擦过,让人扫兴。
打扫完卫生,我找罗大耳朵借了点钱,叫人把冰箱的压缩机、松动的货架修了,再把袁梅梅的车送去汽修店。修车师傅说,事儿不小,得三四天。我说可以加钱,让他往前赶赶。
忙完所有事儿,我坐在超市收银机后面,心里空落落的。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偶尔会收到袁梅梅的微信,跟我说带儿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熬了几天,娘俩要回来了,我开着修好的车去车站接他们。
袁梅梅看了看车子,说:“哟,这辈子头一回说话算话啊。”
我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人都是会发展的。”
成杰从书包里翻出一条白色香烟,递给我:“我妈说,让你为税收做点儿贡献。”
我又笑了笑,说:“挺好,你小子越来越像我了。”
送完袁梅梅和成杰,我就回自己家,躺下看电视。
按说,我可以混到明年春天,袁梅梅不肯还六千块钱,那就当是六个月的抚养费了。可我躺了半天,就躺不住了,腰疼,脑袋疼,浑身不得劲儿。
罗大耳朵打来电话,他去超市找我,我没在。
“又有什么事儿?”我问。
“发财的事儿。”他说。
“抓通缉犯啊?”我顿了顿,“那活儿我干不了,凶险。”
“你就瞧好吧,下楼等着。”罗大耳朵语气很兴奋。
“你自个儿上来。”我说。
罗大耳朵说:“你不接我,不得接你儿子吗?成杰也去。”
我说:“那行,我下楼接我儿子。”
“连老逼登的便宜都占,你也不怕折寿。”罗大耳朵立即挂了电话。
下楼等了快半小时,才见到罗大耳朵骑一辆破旧自行车,慢慢悠悠地晃过来,背后拴着一大束气球,多得数不清。越来越近,我看见成杰坐在后座,坐在气球底下,嘴里咬着雪糕,脸上带着笑。
“嚯,哪儿弄来这么多气球,再多几个就能上天了。”我说。
“已经能上天了,我和成杰一下去,这些气球就能把车子带跑,这车太轻了。”罗大耳朵压低声音,“王炸给我进的货,可便宜了,还给我打气儿呢。”
“你俩走挺近呐?”
罗大耳朵说:“反正是敌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有便宜就占,也是王八蛋。”我转身,要朝楼里走。
罗大耳朵拽住我,让我骑着自行车去站前广场卖气球,挣的钱二八开。我不愿意。
成杰把最后一口雪糕吞下去,从后座跳下,说:“我妈让你去卖。”
“你妈让我卖,我就得卖?”我还是不愿意。
成杰又说:“我妈说,怕你饿死了。”
“我饿不死,我有面饼、开水和调料包。”我说。
成杰听了笑一下,可又马上收住,他看着我:“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回家了。”
我转头对罗大耳朵说:“二八开我吃亏了,得五五。”
罗大耳朵点点头,说:“就五五开。”
我回去换了件干净衣裳,仔细把头发梳好,让它们贴合头皮。梳完之后,发现水盆里有几根断发,心疼。
成杰看我捯饬半天,忍不住问:“你也相亲啦?”
放下剪刀和梳子,我问成杰:“是不是怕我也给你再找个妈?”
“我怕啥?那我就有两个家了。”成杰说完扭身走了。
这孩子藏不住事儿,他不乐意我再找。
再回到楼下,我围着罗大耳朵和气球转了一圈,掏出烟递去一根:“你搁哪儿弄来这破自行车的?就不能给我整个电瓶车?”
罗大耳朵慌忙下车,把自行车支好,把成杰抱上后座。然后拖着我离得远远的,才接过烟点上:“那里面都是氢气,遇明火会爆炸,抽烟也不行,王炸说了好几遍。”
我“呵”了一声,说:“这人话还挺多。”
和罗大耳朵道别后,我慢慢悠悠骑车朝站前广场去。成杰坐在后座,喊着:“卖气球啦,十五块一个,二十块买俩。”成杰太招人喜欢了,一个下午,经他的手,卖出去十几个气球。
我挺高兴。一是真的挣到钱,再者就是我跟成杰更近了。我把他抱到前面,让他坐在自行车大梁上,这样很复古,但很亲近。
到晚饭时间,我们到了站前广场。我问成杰想吃什么。成杰说不想吃饭,想买奥特曼。
成杰知道分寸,换别的孩子,两样都想占了。我心里高兴,就大方起来:“奥特曼得买,饭也得吃,你是大功臣。”
成杰一听就很开心,有点等不及了:“咱现在就去买吧,买了再出去吃饭。”
另外一束气球朝我们过来,准是王炸。我竟有些紧张。王炸走到面前站住,先冲成杰笑了笑,问我:“卖多少了?”
“没卖多少。”我偷着看一眼成杰,他见了王炸,有点不高兴。
王炸不识趣,说教起来了:“慢慢打开市场就好了。”
“那啥,我们先去吃饭,你先忙着。”我推起车子就走。
没走几步,王炸追了上来,他说:“兄弟,这么多气球,别往屋子里面放,要是漏气就麻烦了,得放室外。”
我脚步没停:“好嘞,谢谢兄弟。”
王炸还紧跟着我们:“这可是大事儿,千万记着点儿。”
“好嘞好嘞。”我把成杰抱到大梁上,骑车离开。
从站前广场离开,路过一个玩具店,我叫成杰进去选奥特曼。成杰没说话,一点也不见起初谈及奥特曼时的开心,只是随意选了一个,六十五块。
我提议找地方吃碗面,他还是没说话。自言自语显得无趣,我也不说了,低着头推车朝前走。
又起风了,我以前不怕风雨,现在不行,头发少了,风硬一点儿,头发就开始跳舞。我腾出一只手按在头顶。资源已经匮乏,再让风刮掉几根头发,就亏大了。
成杰突然说:“你应该买个帽子。”
“没必要。”我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压不住,留不住。”
“那你按着干啥?”
我笑着说:“垂死挣扎。”
然后我俩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路边小馆子,我吃完了半碗面、四瓣蒜,才问成杰:“你是不是认出王炸了?”
成杰“嗯”了一声,眼睛躲开我,看向门外不远处。我们的自行车支在路边,用几个大石头摁住了,车屁股拴着的气球,在风里摇摆。
我也看向外面,看着那些气球:“你觉得他咋样?”
“还行吧。”成杰说。
“啥叫还行?”我看向成杰,“你说详细点儿。”
成杰低头掰着奥特曼的手,说:“真还行,人比照片顺眼,没那么凶。丑不丑的不说了,就跟你一样,看惯了就顺眼了。人也挺好,罗大爷不说他很热心吗,给他进货让他挣钱……”
我敲了敲桌面,连连制止成杰:“行了行了行了。”我就怕这样,王炸是坏人吧,我拆穿他,败坏他;可他是好人,要是谁都喜欢他,我可怎么办啊?
成杰显然吓了一跳,有点委屈:“一会儿让说,一会儿又不让说。”
我生气了,大声说:“谁让你说得那么好?他真那么好,你管他叫爸去,让他给你买奥特曼。”
成杰低下头不说话,把手里的奥特曼扔到桌上,这是生我气了。
我知道话说重了,正琢磨怎么缓和,就听到有人大喊:“哎哎哎,谁的气球啊,多少钱一个?”
我出去卖了一个气球,回到饭馆发现桌上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下成杰的奥特曼躺在那里。那碗面,我才吃了一半儿,肚子还饿着呢,我问成杰:“我面呢?”
成杰告诉我:“人家收了。”
“你不是坐这儿吗?咋眼瞅着别人把我的面收了?”我一着急就停不住嘴,“你咋就不能跟我一条心呢?”
成杰再次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又把话说重了,我想了想,拿起奥特曼,招呼他:“算了算了,爸吃饱了,咱走。”
出了饭馆,我想把成杰抱起,坐在前面大梁上。成杰挣了一下,坐在后座。我俩一路上都没说话。到了梅梅超市,他跳下自行车,没跟我打招呼,就进去了。
掏出烟盒,想抽一根,突然想起王炸告诉罗大耳朵的,在气球跟前不能抽烟。就不抽了,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路过红星路路口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大束气球,吵吵闹闹的。

锦旗

我将车轱辘和路边的路灯杆锁在一起,锁车时发现成杰的奥特曼躺在车筐里。我把奥特曼抓在手里,朝人群走去。
看热闹的人不少,我挤进人群瞧见王炸。王炸左手拽着气球,右手捏住一个年轻人的胳膊,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将他摁在地上。
王炸朝看热闹的人群喊着,让他们帮忙报警,却没人应他。见我挤了进来,王炸眼睛一亮,看着我的手说:“兄弟,你挺有童心啊。”
在一群陌生人当中,我跟王炸算熟的。“别废话,咋回事儿这是。”我问他。他告诉我,这年轻人是贼,在一个女人身上偷了一把钱。女人累喘气儿了,还没到这儿。
“兄弟,你赶紧帮我报警。”王炸说。
王炸兴许累了,手上收了劲儿,那年轻人挣脱他的右手,要爬起来了。我连忙蹲下身,帮着把那年轻人摁回地上。
打电话报了警,我冲着周围的人喊起来:“你们都是干嘛的?当热闹看呢?”
人群叽叽喳喳,有几个跟我较劲:“谁知道咋回事?不知道咋回事,怎么敢瞎掺和啊。”
我指责他们:“你们还不如小学生。”
又有人不服气:“你俩一个拿着奥特曼,一个拽着气球,好意思说我们不如小学生。”
王炸尝试着教诲他们:“勿以善小而为之,知道不?”
大家都笑了,偷钱的年轻人也跟着笑,王炸问他笑什么,他说:“没文化真可怕。”
我用胳膊肘点了点王炸,小声说:“勿以善小而不为。”
王炸不害臊,又说:“人非先生孰能无过啊。”
我又小声说:“要不咱们少说两句?”
几分钟过后,被偷了钱的女人赶到。四五十岁的年纪,抹泪说自己刚取钱出来,就被人盯上了。发现及时,可就是追不上。她对王炸说:“得亏有你啊,那可是我闺女的救命钱啊。”
警察来了,问清原委之后,把小偷、王炸和女人都带走了。王炸走前,把手里气球递给我,他说:“好兄弟,你帮我拿着。”
我说:“行,接过雷锋的枪。”
伸手接,没接住,气球都飘走了。
王炸笑了笑,说:“没事儿,让它飞。”
王炸上警车走了,我就打算回家去。扭头一看,我的气球拎着自行车,顺着路灯杆爬了上去。要不是路灯杆中间位置有个广告牌,气球和自行车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风里,瞅着路灯杆,不知怎么办。看王炸的热闹的人群,慢慢聚到灯杆下,看我的热闹。
“妈呀,咱也没见过自行车骑这么高的。”
“这玩意儿,整得洋气啊?行为艺术这是。”
“都滚犊子。”我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一搓,顺着灯杆子往上爬。太滑了,爬几下,我就会掉下来。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用手机对着我:“这发型,一看就是艺术家。”
我没理会他,继续尝试攀爬。天越来越晚,风越来越大,我始终够不到。反复攀爬又滑落之后,我决定先回家,明天再来。兴许到时破几个气球,车就掉下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来回抻着是最难受的。就像被气球拎到空中的自行车,那么悬着,令人心慌。
刚回到家,袁梅梅就打来电话,问我对成杰做了什么,出去时高高兴兴,回来时蔫头耷脑的。袁梅梅像训儿子一样地训我,让我说清楚。
“我说个六。”我看着茶几上的奥特曼,挂了电话。
我索性把手机关掉,蒙头就睡。
睡到次日中午,我喝了一茶缸自来水,上个厕所出来跟奥特曼说:“我尿有点黄,大便解不出,大概上火了。”奥特曼跟成杰一样,生我的气,不跟我说话,我干嚼了一袋方便面,又睡觉去。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被砸门声吵醒。门外传来罗大耳朵的喊声:“郑儿,是我,有事儿。”
我掀开被子回复他:“人死了,车和气球都在红星路挂着呢,你自个儿找去。”
又听到王炸的声音:“兄弟,开开门,我给你送锦旗来了。”
王炸给我锦旗?我揉揉眼睛,起身开门,看到罗大耳朵和王炸。
王炸先挤进门,笑着展开酒红色烫绒布印着金字儿的锦旗,上面写着,“赠:王伟、郑成同志,见义勇为,社会之光。”署名是个女人的名字,叫李守娟。
我精神了不少,接过锦旗,说:“挺像那么回事儿。”
罗大耳朵凑过来,嘻嘻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扬眉吐气了?”
我甩开罗大耳朵的胳膊,装模作样起来:“这有啥,咱又不是第一回抓贼。”
王炸站起身,看着我:“县电视台要咱俩去参加见义勇为表彰大会,到时候还得给个证书。”
“至于这么大场面吗?”我问。
王炸说昨天那事儿可不小。李守娟的女儿才十八九岁,不知怎么欠了好大一笔钱,一直瞒着不敢告诉家里。要不是李守娟发现及时,兴许女儿已经顶不住,闹自杀去了。
“要是那姑娘没了,她爸她妈她爷她奶咋活,人家里三代下来就这么个宝贝。”王炸说。
“我们家三代下来也就我一个,咋没谁拿我当宝贝。”我觉着王炸有点夸大。
罗大耳朵笑了笑,说:“你拿你自己比较不合适,你要是拿成杰比较就明白了。”
忽然明白过来了,要是成杰寻死觅活,袁梅梅兴许也会跟着死。这是我临时想到的事儿,可一想到就让人难过。
罗大耳朵见我不说话,就问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真是这么个道理。”
王炸过来揽着我的肩膀:“所以理论上,咱是救了一家子人的命啊。”
我被感动了,拍拍他的后背:“说得对,说得对,为这事儿咱得喝一口,走,吃驴肉去。”
下楼时,天已经黑了,罗大耳朵值夜班,不能喝酒,只是陪我们去坐一会儿。王炸去开车,罗大耳朵看着他的背影,跟我说:“真讲义气啊。”
“咋说?”我反问。
罗大耳朵说:“那个女人送锦旗的时候,开始就写了王炸的名儿。王炸看了,说不行,还有个兄弟也出了力,要么别费这事儿,要么把俩名字都写上。”
“他咋知道我的名儿?”
罗大耳朵又补充道:“他跟我打听的呗,那女人就赶紧去做新的锦旗,做了俩。王炸又说,不能让她破费,还给她退了做锦旗的钱。”
“是够义气,比你讲义气。”我想了想,“不是,你之前还说人家不是善茬儿,真对不起你这俩大耳朵。”
王炸走路回来,想着要喝酒,就不开车了。于是,我们哥仨走路去驴肉馆。

驴肉

驴肉馆不大,三十平米左右,里面是厨房,外面摆五张桌子,就老板一个人忙活。桌椅很旧,会晃。
墙上布满污渍和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记,挂着一幅字。
罗大耳朵大声地念道:“青屎棍。”
我批评罗大耳朵:“没文化就少说话。”
王炸哈哈大笑,说:“那是精氣神。”王炸的文化水平啊,忽高忽低。‍‍‍‍‍‍‍‍‍‍‍‍‍‍‍‍‍
王炸找老板要一碟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斤驴板肠,一斤驴肉,六个火烧,三碗驴杂汤,一箱凉啤酒。
罗大耳朵吃掉三个火烧,喝了一碗驴杂汤,便跟我们道别。他当副队长之后,文化素养没提高,但觉悟又高了很多,值夜班从不迟到。对得起那三百块的涨薪了。
罗大耳朵走后,我和王炸对着坐。先前因为他跟梅梅相亲,我对他有诸多偏见,当然罗大耳朵的挑拨也功不可没。但现在,我们一起经过事儿、抓过贼,偏见少了,敬佩多了。
几瓶酒下肚,我先感慨起来:“李守娟的女儿才十八九岁,咋欠了那么多钱?”
“可能是瞎折腾呗,谁当孩子的时候,不得折腾点啥呢。”王炸喝了口酒,“以前我也瞎折腾,去外面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折腾出个啥。”
我能够跟他感同身受,说:“都一样,都一样。”
王炸打开一瓶酒,先给我倒上:“众生皆苦。”
我扶着杯子,说:“你咋神叨的呢?信佛了咋的?”
王炸把瓶子放好,夹起一块驴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信过,但是佛不度我。”
我说:“你吃肉喝酒,佛祖不稀得理你。”
“跟这个没关系,我可以不喝酒不吃肉,”王炸把嘴里的驴肉吞掉,“主要是以前我去庙里想出家,师傅说我尘缘未了,不收我。”
我拿起杯子,问他:“为啥事儿要出家啊?”
王炸也拿起杯子,跟我碰杯却没喝,他看着那个杯子,看了一会儿,说:“因为我老婆,理论上还不算我老婆,我们只是订过婚,算未婚妻吧。”
“咋了,她反悔了?”我喝了一口酒。
王炸也喝了一口,说:“她死了。”
我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即打开一瓶新酒,一口气喝精光,才说:“兄弟,我瞎说话,我自罚三瓶。”
我伸手去拿新酒,被王炸摁住,他说:“没事儿,兄弟。”
我等了一会儿,才问:“是病了?”
王炸告诉我,头些年他在外地讨生活。家里有个爸,有个未婚妻,叫玲玲。
“玲玲是单位里的,挺好一女孩儿,我俩谈了七八年,她拿我爸当亲爸似的。”王炸顿了顿,“我总想着多攒点钱,攒够了就回来做点小生意,稳稳当当的,跟玲玲结婚。”
我没敢打断王炸,就安静地听着。
“后来有一天晚上玲玲下班,遇到一个酒鬼打自己的老婆,不管不顾地打啊,他老婆满脸是血,吓得不成样子。”王炸说到这里,眼泪就掉下来了。
王炸抹了一把眼泪,看着我说:“兄弟你看,人家师傅说的多对啊,多少年过去了,可我一想起这事儿还是得哭,可不就是尘缘未了吗?”
我安慰他:“这种事儿,也不是说了就能了的。”
王炸缓了缓,又继续说:“玲玲去拉那个酒鬼,结果被他砸了一酒瓶,砸得后脑勺都塌进去了。送到医院,人医生抢了一晚上,也没能把她抢回来。”
王炸又掉泪了,鼻子眼睛拧成一团,很是痛苦:“我以前老在想,如果我没跑到外面,如果我去接玲玲下班儿,她是不是就不会被人用酒瓶敲了后脑勺。就算一定要有人被敲,有人一定要死,那也应该是我。”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在老家就一定会去接她?咱男人就喜欢吹自个儿感情多深多深,其实呢,不见得。再说了,退一万步说,你接她就一定不会出事儿?”我原意是想说点劝他的话,真出口却觉得这些话像刀子,在扎他。
“兄弟,你这些话,我都听过。”王炸把手搭到我的肩上,“但有些事儿,咱就是原谅不了自己。我不光恨自个儿,还恨别人,我听说酒鬼打老婆的时候,好多人在场,可他们都没有过去救人,只有玲玲这个傻姑娘去了。”
“现在还恨着吗?”
“现在好多了。”王炸很平静,不像说假话。
“因为信佛了?”
“那倒不是。”王炸说。
玲玲下葬没多久,王炸也想死,但又不敢死。他每晚去海边转转,想着哪天够胆就跳进去。终究没跳。
有一天晚上,王炸路过新华立交桥,发现桥上蹲着一小姑娘,哭着。王炸觉得不对劲,站在不远处盯着。不久,姑娘忽然往栏杆上爬。王炸跑过去,把姑娘拽了下来。姑娘获救后一直哭。
“看那姑娘哭,我也哭了。”王炸说。
“不是,你哭啥啊?”我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哭。但是哭着哭着,我突然就想笑。”王炸说到这里,也笑了。
“不是,又有啥好笑的呀?”我又问。
“我高兴啊,我救了她一命,我真的太高兴了。”王炸想了想,“我还想啊,要是有人能救得了玲玲,应该也跟我一样高兴。”
王炸太高尚了。王炸高尚得让我觉着,他似乎更适合当成杰那个好孩子的爸爸。
可惜,王炸后来死了。
未完待续,下期完结。‍‍‍‍

- End -

作者 | 走马   

编辑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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