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海‖外公是一棵枣树
外公是一棵枣树
黄良海
娘家亲戚登门,告诉我,刘氏宗祠修葺一新,柱子上需要镌刻对联,吩咐我拟写。作为外甥,我责无旁贷,唯恐不胜此任。
就餐时,大家说起了刘家陈年旧事。亲戚感慨:你外公读过很多书,在桂林读大学毕业回家,祠堂里还替他接风洗尘,他披红骑马,很是风光。
外公是一个旧式知识分子,教过书,当过校长。解放时,没有跟着国民党逃亡到台湾,留在故土罗溪。罗溪偏僻,拐过一个山坳,几十栋高高矮矮,破破烂烂的房子依山而建,村口一条不甚宽广的河终年唱着古老的歌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河却没有井水。村民在河边沙滩上随意的挖个坑,河水经沙过滤,清清灵灵。傍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用葫芦做的瓢舀水,挑着两木桶满满的水,颤悠悠回家。山野清明的天空炊烟袅袅,妇女吆喝孩子回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饿疯了的狗对着东山头刚刚爬起来有些暗红的月亮狂吠。
外公命运多舛,被划为地主成分。从此,生活的阴霾盖过了太阳,他英俊的国字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揭不去的神色,忧郁沉闷。
外公寡言寡语,带着一家人蜗居在宗祠旁一栋摇摇欲坠的矮房子里,阴暗潮湿,终日难见阳光。灶屋连着房间,有时浓烟倒灌,呛得全家人“昂吭昂吭”的咳嗽,拍着前胸退到祠堂旁的枣树下。枣树不知是谁栽种的,苍劲欹侧,树皮粗糙龟裂,伤痕累累,刀斧砍斫的印子布满了饭碗粗的树干。春天来了,桃树、梨树出尽了风头,枣树才慢腾腾地吐出几叶新绿,白花开得稀稀拉拉。这时,外公槁死的眼神里终于有了难见的喜色。枣树是吉祥树,“枣”同“早”,否极泰来,厄运会早去,好运会早到!
然而,这只是心愿,外公历经艰难,也无力给自己的孩子提供安全,和美的庇护。
外公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天生有些痴。外婆嫌弃,送给别人做粗活丫头。母亲坚韧,挨饿受冻,病魔折腾,却死里逃生,捱到24岁,不足80斤。经人撮合,嫁给我父亲。父亲二婚,瘌痢头,一贫如洗,大了母亲足足十岁。出嫁那天,极其简单,没有唢呐和迎亲队伍。父亲用借来的单车,驮着新娘子,冷冷清清地行走在弯弯曲曲地泥巴路上。新娘子穿着一套崭新的咔叽布外套,坐在后座上,手指卷着枯黄的辫子发梢,傻傻地笑。外公站在村口。村口河堤斜坡上胡乱地堆着方圆不一的石头,一排枣树挺着空旷的河面吹过来的朔风,猎猎作响。外公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干瘪的红枣干,塞进自己女儿的衣兜兜里,哽咽:女娃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得好好过日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政治运动高于一切。母亲在冬天出嫁,彤云密布,雪花狂舞,瓦楞檐头挂着晶莹的冰凌疙瘩。外公望着远去的单车,放声大哭,一米七六的汉子骤然间好像缩小了许多,许多……好在漂泊了几十年的父亲,对着枣树,许下了庄重的承诺。
最让外公揪心的是他唯一的儿子,我的瘸子舅舅。舅舅虽说长得猥琐,却原本四肢健全。批斗会上,舅舅看着自己的父亲受辱挨打,带着高帽子,身上挂满了激愤的群众吐出来的唾沫鼻涕,他不由地冲上站台,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护着低头的父亲。却没有想到,主持人将木棍凶狠狠地横扫过来,顿时,舅舅瘫在地上,从此,右脚永远比左脚短了几公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龄舅舅娶不到老婆,眼看香火无续。外公变得更加沉闷,百般无奈,他想到换亲。四姨妈,是外婆的心头肉,长得水灵灵。极其困境中,外公逼着她念书学打算盘。在五兄妹中,四姨妈是唯一能识文断字的。媒婆上门牵线,在万安县的一个乡镇,也有一个地主崽子,木讷,娶不到老婆,他的家里有一个妹子愿意换亲。开始,四姨妈死活不同意,外公外婆跪在四姨妈跟前:“孩子,只能委屈你了,爸爸妈妈今世欠你的,来世再还你!”四姨妈跑出房间,来到枣树下,抱着凹凸不平的树干,没命地哭泣。月光凄惨,将枣树的阴影拖得老长,老长。外公又跪在枣树前,陪着四姨妈到天亮。
“爸,我应了!谁叫我是你的女儿!”
一声撕裂的轰鸣,换来了暂时的欢喜。春末,枣树枝条上的节骨上冒出淡淡的新绿,像绿豆似的,挤破了粗糙的树皮。哭哭啼啼,舅妈嫁给了四姨妈的哥哥,四姨妈嫁给了舅妈的哥哥。
然而,好运不长,恶魔再次降临。成家立业的第三个年头,舅妈难产,丢下一女半男,撒手西去。新生的儿子来不及睁开眼睛看看慈爱的妈妈,就成为了弱子。舅舅嚎啕大哭,使劲地揪着头发,捶打胸膛。终于盼来了孙子,却来不及庆喜的外公,再一次陷入无边的苦海。外公六十来岁了,眼睑垂落,没有血色的脸上布满了苦瓜般的皱纹。
枣树静立无语,叶子被骄阳晒蔫了,没精打采,越显得颓唐。
深沉的灾难像波浪似的,一浪接着一浪,冲击着四处漏水的小舟,苦海孤舟,随时都可能沉没。外公摸干眼泪,劝慰我病倒在床的舅舅要打起精神,人,生来有两个肩膀,必须担着苦与难。外公又将孙子寄养给我的大姨妈——姨妈嫁在邻近的村子,生了一个痴儿,时隔两年,又生了女儿,女儿将近满月,患病夭折不到三天。姨妈接过血娃子,情不自禁的痛哭,复杂的感情在一个四十岁的农家 妇女内心交织煎熬。姨妈视为己出,用不丰足的乳汁将侄子喂养。天不负有心人,血脉倒也茁长成人。侄子视亲姑姑为母亲,一直叫着“妈妈”。外公紧锁的眉头,稍微有了舒展。一有空闲,他找来幼儿读本,跑去教孙子认字算数。看到孙子的进步,外公爽朗大笑。
云散见阳光,时代进步,外公家里也终于能够吃饱饭了。每天夜里,外公戴上他逃亡到台湾回到大陆探亲的同学送给他的水晶老花眼镜,在豆黄的灯光下翻阅从村委会借来的报纸杂志。我和那些表兄弟姐妹特别喜欢听外公讲故事。暑假,我们围坐在枣树下,外公摇着大蒲扇, 绘声绘色的讲着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秦琼卖马、传枪递杀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三借琵琶扇;诸葛亮气死周大都督;五鼠闹京;还有那金陵十二钗的悲悲喜喜……枣树蓬勃,结满了锥形的雏果,像挂着无数盏绿色的灯笼。
1989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了师范。父亲带着我去邀请外公和其他亲戚喝喜酒,外公拉着我喜极而泣,战栗不已。那时,我不谙人事,不明白外公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的凄神。七十多岁的外公变卖了折叠式的水晶眼睛,买来一块崭新锃亮的庐山牌手表送来我。因为赤贫,读书时的我,孤单自卑,经常一个绕着跑道莫名其妙的行走。宁静处,听到手表发出有规律的清脆的响声,仿佛听到了外公心跳音。
还没有等到我师范毕业,外公安宁地走了,一抔黄土埋葬了一生的悲喜起伏。
如今,祠堂旁的枣树如故,顶着一年四季的风刀雪剑,苍劲饱满。汲取着阳光雨露,吐出新绿,绽放白花,秋天结出玛瑙般的红枣。
外公,一生坎坷,历经风风雨雨,哪怕低头,也顽强地活着。唯有顽强地活着,才能扛得住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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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良海,中学教师,吉安市作协会员,中华文学协会会员,《中华文学》签约作家。先后在数家报刊发表作品,并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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