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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研究资料的新发现(上)

江巨荣 戏曲研究 2021-09-15

作者简介:江巨荣,1938年生,安徽歙县人。1962年考入复旦大学师从赵景深先生攻读元明清文学和中国戏曲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升任教授。著有:《古代戏曲思想艺术论》《剧史考论》《明清戏曲:剧目、文本与演出研究》《汤显祖研究论集》《诗人视野中的明清戏曲》等。合著《中国戏剧史论集》。合作点校《六十种曲》与《才子牡丹亭》。编校《赵景深文存》《李平戏曲小说论集》。参与编辑《汤显祖集全编》《昆曲精编剧目典藏》等。


江巨荣先生


汤显祖在文学上、戏剧创作上成就很大,地位很高,影响很深,学文学的都比较关心。2016年是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他与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同年去世,到2016年都是400周年。世界各国都在准备纪念这三位世界文化名人,我们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而且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是戏剧家,是东西方两大巨星,无疑有非常多的话题等着我们去研究,去探讨,我们理应投入更大的热情、更多的精力,做出成绩与贡献。


我国学界对汤显祖的研究历来是重视的,在文学研究和戏曲研究中,汤显祖与他的“四梦”一直都是重要题目。近三十年来,汤显祖研究论著更如雨后春笋不断破土而出,引人注目。老专家老树长青,新专家不断涌现,这些都反映了汤显祖研究的新气象、新局面,我们从中可以学习到的东西是非常多的。


以前围绕教学需要,我对汤显祖的生平思想与剧作有过一些接触,读过前人和今人的一些著作,写过几篇小文,但从事汤显祖研究,则主要是在退休以后。以前因为找书不便,借书困难,读书很少。经过改革开放,许多大型丛书陆续问世,收录了许多过去无法看到的书。我以自由之身在图书馆东翻西看,寻找读书之乐,先在《四库存目丛书》《续修四库全书》《四库未收书辑刊》等丛书中作选择性阅读,接着逐册阅读、翻检《清代诗文集汇编》,陆续发现了一些前人未曾见到或未曾论及的有关汤显祖研究资料,于是兴趣就主要集中在资料上,所以今天的讲题也集中于资料。经过多年的阅读、翻检,虽然只是做了几年书虫和文抄公,但也有一些新的发现。在汤显祖研究上为了少与他人重复,愿借这次讲座的机会,与大家谈谈这些新资料,并分析一下这些资料的研究价值。

  从汤显祖文献辑佚与考订着手,增加对汤显祖交游的了解


汤显祖文献的辑佚工作不少人做过,如毛效同的《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徐朔方《汤显祖全集》的辑佚部分,还有江西朋友龚重谟等从方志、家谱中发现的一些序传,吴书荫、郑志良发现的汤显祖文章等,收获相当多,但从明人诗文集中辑录的相关内容却还不够。我借助“四库”系列丛书,从其间收录的明人文集中发现了汤显祖为师友、文友所写的六篇序文和一篇游记,即为何镗《名山胜概记》所作《名山记序》《记山阴道上》,为彭辂文集所作《彭比部集序》,为陈完所作《皆春园集叙》,为沈思孝所作《溪山堂草序》,为李言恭所作《青莲阁集序》,为周更生所作《虞精集序》。除《记山阴道上》真伪有疑问外,其余六篇都是汤氏为名家文集所作序,也都刻入名家集中,其可靠性应无疑问。这些佚文发表后,即为徐朔方先生所肯定,随即征询鄙见,将四篇佚文收入其新编《汤显祖全集》中。现今又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汤显祖全集全编》,以飨读者,以供研究。


辑录佚文属研究的第一步工作,有了材料,需要作进一步的考订与论证,即考订文字的真伪,阐释汤显祖与文集作者的关系,研究序文写作的若干背景,论述佚文对了解汤显祖思想、交游的价值。如汤显祖为彭辂所作序,彭辂比汤显祖年长三十岁,属两代人,他何以邀请汤显祖为自己的诗文集作序呢?查读的结果是,因为彭辂早年就听说了汤显祖的文才,对他刮目相看。出于对汤显祖人格学问的敬仰,彭的两个儿子曾到临川师事显祖多年,彼此来往沟通也就不奇怪了。沈思孝为何也请汤显祖作序?了解沈思孝、汤显祖的仕途经历就会知道,他们曾在京城上计时有过一次会面。重要的是,沈思孝是反张居正夺情的英雄,因为反对张居正,被谪戍广东神电卫。汤显祖不满张居正的专横和官场的腐败,也被谪放徐闻,往来岭表,所居房舍正是沈思孝当年的遣戍之所,睹物思人,不能不感慨系之,于是以序表明自己的心迹,显示彼此宦迹与心灵的契合。这两位在政治、文化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在已有的汤显祖年谱中或尚未留下踪迹,或虽有涉及,却独缺与谱主汤显祖的直接联系,究其原因,当是以往未曾见过汤显祖这类佚文。发现这两篇序文,可以填补此处的空白,可见这样的文字对了解汤显祖的交游和思想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


在汤显祖的交游中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李言恭(维寅),是随朱元璋造反的开国功臣曹国公、武靖侯李文忠的后人。李文忠的后人经靖难之变,一度衰落,其家族命运有过反复。嘉靖时起用功臣后代,六世李庭竹再袭临淮侯,开府湖湘,领南京军府。七世言恭,字惟寅,号秀岩,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卒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他在万历三年(1575)袭封临淮侯,环卫侍直,留守南京,十四年(1586)调京城,加太保,总督京营,承袭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的官阶,这充分显示了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地位。这种开国显贵后裔袭侯王封号、位至元戎的情况,在明代文人中可谓绝无仅有。


然而李言恭并不以家庭背景和自己元戎的身份骄人,更不藉此立身。其实曹国公、临淮侯及其后裔,在明代诸军将中,比较重文教,重读书。李文忠虽以贵戚佐太祖于马上,但在诸武将中唯他好读书史,所以开国后兼领过国子监。文忠后裔、言恭之父李庭竹,人称盱山公,开府湖湘、守备南京时,以“宏德邃学,庄简恤士”著称,故当时人王兆云说:“侯之先寔出岐阳武靖王文忠。文忠为佐明元勋,相传从戈矛以翊皇运,而马上诵读,迄成通儒。及宠司成,任兼文武,至今称之。厥嗣盱山公绍承祖烈,开府湖湘,其宏德邃学,庄简恤士,又当文恬武熙,千载一时之会,由是观之,公子之诗学由来久矣。”[1]钱谦益对李言恭诗文的家学渊源也作过如下概括:“李氏自岐阳父子,已好文墨,亲近文士。惟寅沿袭风流,奋迹词坛,招邀名流,折节寒素,两都词人游客,望走如鹜。”[2]这可以大致看出这位万历临淮侯的文化底蕴。


较之前代人,李言恭诗作更多,与文人交往也更频繁。据陈田《明诗纪事》及王兆云《皇明词林人物考》,李言恭有诗集四种。一为《贝叶斋集》,王世懋序之,集佚,序存于《王奉常文集》卷六。言恭府邸有斋名“贝叶”,他曾为此斋题诗曰:“时来杖锡僧,趺坐谈世劫。得悟真菩提,何须翻贝叶。”可见这部集的主要内容多系与僧人往来之作,主旨在于谈说佛家空寂之教,这大约与深知朝廷斗争激烈而产生的恐惧感不无关系。二为《楚游稿》,据朱之蕃《盛明百家诗选》的诗人简介,知这是李言恭随父守湖湘时以出游、访友、宴酬为主要内容的一部诗集。无锡人俞宪在所编《盛明百家诗后编》中称之为《李公子集》,实即《楚游稿》,现存诗近100首,都是游历湖湘之作。俞宪《盛明百家诗》收《李公子集》在隆庆三年(1569)秋,可知它们是李言恭24岁前的作品。三为《游燕集》,今亦不存,顾名思义,应是万历十四年(1586)李言恭从南京调北京后的作品。四为《青莲阁集》,十卷,有陈文烛万历辛卯十九年(1591)序、利瓦伊桢序及汤显祖万历二十三年(1595)序。


汤显祖为李言恭《青莲阁集》作序,题为《李秀岩先生诗序》,原汤显祖诗文集失载。其文曰:


昔先王治军以礼。太师持六同之音,以听其风。俎豆弓矢,其道不异。盖时天子六卿,六师帅也。下及春秋列国之卿,将三军者,必且于名誉甚都。如云郄谷说诗书,敦礼乐,其浅者耳。故其军旅誓告之文,宾客劳赠之纪,各称《诗》引《礼》,学而后政可知也。师固邦政,无学而以军,此其于折冲也,必不在尊俎间矣。观惟寅有昔人之思焉。其于戎政也,若汉南北军皆隶之矣。咏其《青莲》《贝叶》诸篇什如干,一何暇也。天子大搜、和戎、宴对之事,父子弟兄宾游、山川花鸟之观,行役瘁愉,一付之声诗。节和而锵,致蔚而亮。无论归来笳鼓,徒步山冈,即春秋列卿,酬奏音旨,当不是过。盖予于惟寅,游十余年矣,入都见其居处,供具萧然也。惟寅曰:吾名为侯,其实一禅那耳。唐人以诗思清,为“门对寒流雪满山”,所致惟寅诗,其亦有清寒之色耶?善哉!太仓王奉常之言:他公侯好子女、玉帛、狗马,而惟寅好诗。嗟乎!子女、玉帛有尽,而风雅无穷,惟寅其不朽矣。万历二十三年仲春上浣日临川汤显祖谨序。[3]


汤序的前半从李言恭既是武臣又是诗人,既执兵权又操文柄的特殊地位出发,始自先王的治军说到战国的将军,又从军旅之事说到诗书礼乐之事。序文所说的先王治军之道,天子六师之制,以及郄谷说诗书敦礼乐等事都是依据儒家经典概括出来的。如《尚书·周官》谓天子六卿: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其中司马有掌邦政、统六师、平邦国的权力和责任,天子即为总的统帅。周时六师都重礼乐,不仅大小司马教战之法,要行祭祀,修祭礼,钟鼓之乐相随,大小宗伯更以执掌邦礼为主要任务,下有乐师教舞,大师掌六律六同(六吕),教风、雅、颂、赋、比、兴等六诗。《礼记·仲尼燕居第二十八》曰:“明乎郊社主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掌而已乎!……以之军旅有礼,故武功成也。”[4]到战国时代,这种传统还有所保存。当时统帅三军的将军也都熟悉诗书、礼乐,如《左传》记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楚与诸侯围宋,宋君到晋国告急求救,晋国君臣议定借春猎(搜)为名,以解宋国之围。他们在为挑选元帅而犯愁的时候,赵衰提出:“郄谷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5]郄谷就凭着熟悉诗书、礼乐,做了元帅,赵衰、先轸等将军只好做了副将。在城濮之战中,晋国一战而霸。这也是当时治军、打仗需要发布誓词文告,需要应酬赠答,需要赋诗言志,所以仍然很注重诗书礼乐的应对能力的反映。汤显祖从这里得出结论:学而后可以为政。没有学问而治军,没有较深的文化修养而为军旅之事,那就不能发挥文化积累的优势,发挥文化的智慧,以至在诗书礼乐、杯酒言辞之间巧妙地化解冲突,化干戈为玉帛,这大约是汤显祖对军事家凭借文化和智慧化解军事冲突的美好期望。


汤显祖论先王治军,“学而后政”,是为了引出李言恭身兼文武、集武事和文事于一身的双重身份。序文说他作为武臣,本职是京城侍卫、京营总督,职责相当于汉高祖时负责管理京师护卫的“南北军”。[6]既然从事于“戎政”,其中就有天子大搜、和戎、宴对之事,有酬奏音旨、行役瘁愉之劳。寥寥数语,概括了李言恭军政生活的内容。然而李言恭是“学而后军”,才兼文武,故无论是“归来笳鼓”还是“徒步山冈”,他都付之歌咏,而且写得“节和而锵,致蔚而亮”。“归来笳鼓”泛指军旅生活,“徒步山冈”代指闲居生活。两重生活,他都写得音节铿锵,文词清亮,几乎可与春秋列卿相媲美。这一评价很有溢美之嫌,作为序文,汤氏亦不能完全免俗。


序文的最后部分汤显祖谈到自己与李言恭的交往以及从交往中认知是李氏为人。汤显祖与李氏交往达十余年,后到北京,还到过他的居处,曾见到堂堂侯府竟然“供具萧然”,几乎看不到什么摆设。这应了王奉常(世懋)的话,其他公侯都喜好子女、玉帛、狗马,也即沉湎于声色的享受,而惟寅独好写诗谈诗,趣味就与一般王公贵族不同。李言恭还亲自跟他说过:“吾名为侯,其实一禅那耳!”这大致是实话。从李言恭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他与僧人交往很密切,诗的内容也喜谈禅理。前引《贝叶斋》诗,诗集的主题即求悟真菩提,其代表作《青莲阁集》的自题诗也说:“面面起青山,蒲团自愉快。时有老瞿昙,来话青莲界。”所记也是与老僧坐蒲团谈莲花妙谛的生活。此外,李言恭还时常到名山宝刹访僧谈玄,如其《过广济寺赠宝藏上人》云:“一谈名理罢,回首万缘轻。”受到名僧的启发,什么都不在意了,确有禅那的悟性。从这些可以看到,这位武臣和王侯后裔在明代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想尽力逃出漩涡,并出现了性格的极度扭曲。然而在汤显祖看来,正因为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性格和情致,李言恭的诗风才形成了“清寒”的特色,带着一种清净、悠闲、清冷的色调。汤显祖用唐代诗人韦应物《访王侍御》中的诗句来譬喻,谓之清、寒。韦诗说:“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把清冷、幽寒之色形容得十分生动。自然,李言恭的诗思并不全为“清寒”,前引《团营阅武》诗就显得较为雄浑、热烈,不过这类诗极少,就《青莲阁集》的总体风格而言,“清寒”这一概括无疑把握了要点,切中了肯綮。


序文的结尾,汤显祖说风雅无穷,李言恭可以不朽,这固然是序文例行的客套话,但由于李言恭具有武臣与文臣、公侯显爵与禅那诗人的双重身份,又作了那么多有一定特色的诗,这在当时可谓绝无仅有,因而以其独特性占有了诗坛的一席之地。加之他的诗尚具有一定水平,故《列朝诗集》《明诗纪事》《诗薮》都加以录存。李言恭的诗集有两种流传下来,似乎确可说是风雅未灭、久而未朽了,汤显祖的话倒像是一种预言。


序文在汤显祖的交游上提供了一些新情况、新信息。以前我们几乎不知道汤显祖有这样一位上层的文友,更不知道他们之间来往了十余年。我们读《汤显祖诗文集》,可以看到一篇题为《李惟寅宅恭阅洪武天容衡岳碑有赠》的诗,[7]也不知这位宅主是什么身份,汤氏与宅主有什么关系。虽说没有这篇序要找出李惟寅的身份地位并非十分困难,但要了解他与汤显祖的来往、情谊却不容易,到现在为止恐怕只有这篇序文言之最确也最为可信了。有了这篇序,有关李氏的背景、为人、作品以及汤、李之间的交谊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这是该序在了解汤显祖交游上的价值。其次,因为知道汤、李有十余年的交情,也就可以理解,汤氏至京何以愿意出入李侯贵宅,李氏又何以会把祖上传下的天容衡岳碑文拿给他观赏。汤显祖在诗里说李言恭“神爵推恩接上勋,列侯人地恣推君。……画省半参江左客,柳营初按殿前军”,首句讲李的出身,次句说他的人望,三句说他身边有不少金陵的文士,四句说他初来京城总督兵营。可以说句句落实,毫不走样,序文对理解这首诗无疑有直接的帮助。其三,我们知道李言恭在万历十四年(1586)二月奉调北京,而汤显祖在十五年(1587)以“京察”到过北京,这首诗当是这次在京会于李宅时所作,“柳营初按殿前军”正是纪实,这对该诗写作年月的考定起着直接作用。


  阅读佚文,意外发现了一位剧作家


以前我们不知道明诗人陈完,更不知道明剧作家陈完。前人戏曲目录,现今各种戏曲目录,都没有这位剧作家的身影。前些年读到陈完《皆春园集》,又读到汤显祖为此集所作《叙》,意外发现陈完不但是嘉靖间的一位诗人,还是撰写过二十余种作品的剧作家。


南通陈氏,晚明时是当地望族。据明《通州志》、乾隆《直隶通州志》载,通州陈氏自陈尧始,有过一门三进士、数名宦、入乡国学者数十人的光荣。如陈尧,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工部侍郎、刑部侍郎,有《梧冈文集》等。陈完,嘉靖二十五年(1546)中南畿乡魁。侄子大科,隆庆五年(1571)进士,历任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晋右都御史。大壮,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由中书擢刑部郎,转山东左参政。于此可见陈完家庭的政治背景和文化氛围。陈完因为没有中进士做官,所以有兴致写写诗,有条件在家里养戏班、写剧本,享受娱亲游宾之乐。


陈完著有《皆春园集》《海沙文集》《崇理编》等数种,多散佚无存。《皆春园集》虽存世,也是罕见之书。只有在《四库存目丛书》出版后,才容易见到。《皆春园集》只收诗,并不收剧。但从汤显祖所作叙,可知陈完教戏、撰剧、演剧的情况。现将汤显祖《皆春园序》摘录如下:


通州桐柏水之南,与姑苏挟海焉。姑苏多文人,或父子兄弟相世,以海为灵,通当亦有然者。后从长安见陈思进省郎,貌敦而蕴明,示我其父书,为司寇,甚流博焉。客曰:非徒其父子然已。省君之季父为孝廉名甫,亦盛有所蓄。不能去太夫人,方壮,遂绝意都试。稍有诗歌文述如干卷、杂剧廿种余,整洁流映,各极其体,如其人邪。亦能世其家,钟海之灵也。……然如小子,为孝廉,放矣,稍读书,然不能于世忘,所读书复因忘去。尝以小乐府讥涉时贵,俗相为疵,吾悔前时数上春官仕矣。如陈名甫者,岂不为善用其孝廉者乎?笙歌华黍以娱其亲,清讴少吕以游其宾,海上之欢已为至矣,此天下孝廉人所不能晓取者,篇可无传乎?已而其从子思受君来言曰:且传矣。因以予言为端云。[8]


此序简述了陈完的家庭环境,南通与苏州挟海相望,姑苏多文人,南通亦复如此。陈完绝意都试,不愿做官,而作有诗若干卷,可见他是一位诗人。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汤叙说陈完撰有杂剧二十余种,“笙歌华黍以娱其亲,清讴少吕以游其宾”,足以尽海上之欢,这就使我们了解了明嘉靖间南通一位不应忽视的文学家和剧作家。也许因为陈完家处海隅,交游不广,又仕途困厄,绝迹公门,其戏剧活动与创作少为人知,以致前代与今人所有明杂剧目录、传奇目录或通代戏剧目录都没有著录他的剧作,这不能不说是文献目录上的一个欠缺,而汤显祖的《序》正可以帮助我们填补这一空白。


汤显祖序外,我们还可以在陈完集中看到一篇重要文献《〈词场合璧〉小引》。《词场合璧》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史志中或未加说明,或连书名也未著录,因而令人难明所以。张慧剑先生好像是唯一见过汤氏序的研究者,在他的《江苏文人年表》“1590年”的记事中,有“江西汤显祖此际序通州陈完集,谓完著有杂剧二十余种”的记录,这很有价值,但同书“1546年”的记事中却说:“(陈完)所著有《皆春园集》,杂剧二十余种,所辑有《词场合璧》十卷。”明显将杂剧二十余种与《词场合璧》并列,似乎在杂剧二十余种外,还另有一部《词场合璧》。称该书为陈完“所辑”,似又是辑录或编纂多人作品集一样,使人疑为词类辑录的著作,这都是未见《皆春园集》卷三《〈词场合璧〉小引》而生的误会。为廓清这些迷雾,谨将这篇小引移录于后:


《词场合璧》小引

古之贤达甘于隐沦者各有所托,或托之诗,或托之酒,或托之声色,要非无意者也。余初以母老,绝意公车。已而母殁,无心捧檄,且鄙性不羁,又不能仆仆以逐时好。见世之升沉靡定,胜负不常,总是逢场作戏,于是感时忧事,触目激忠,辄著杂剧,填新词,久之遂成十余种。凡声之高下,字之阴阳,靡不统之九宫,得之三昧,揣切分别,务臻妙境,不然不已也。至于伎俩杂陈,每顾周郎之曲;宫商迭奏,颇善中郎之听。虽奇事足堪抵掌,而良工未免苦心矣。然戏,戏耳。余固托之乎戏,大都本人伦,关世教,即感应可以观父子焉,触邪可以观君臣焉,轮回可以观人生之变幻焉。而诸本又以四乐为首,四乐者,余之所托而逃焉者也,盖有深意焉。岂徒流连光景以耗壮心,颐养情性以遣余年已哉!比岁杜门抱疴,百念俱废,回视旧业,如弁髦然。偶检笥中,不忍自弃,汇成十帙,贻厥同好,见余之托此,亦不为无意云。[9]


《小引》述及作者自己的经历与生活态度,创作杂剧的背景,以及剧作的主旨、内容等,全是夫子自道,其真实性与重要性毋庸赘言。读了《小引》,便知所谓《词场合璧》其实就是作者的杂剧集。“词”是明代人对“剧”的习惯指称,如《南词叙录》以南词称南戏,李开先《词谑》除偶尔论及散曲外,主要以“词”称杂剧传奇。陈完以此名其剧集,合乎当时的习惯。他写成剧本,又经家班演出过,晚年家境变化,撤弦罢曲,但敝帚自珍,不忍弃去,于是自辑自编,汇为十帙,就是这部《词场合璧》。所以,除这部剧集外,并无别的“杂剧二十余种”。集虽编定,可能并未刊刻,所以后人不明其详,著录紊乱。剧佚,后人就更不知其然了。


读汤显祖序发现了一位剧作家,是阅读的意外收获。后来读清人诗集,见到更多的新剧目、稀见剧目,此是后话,这里就略过了。


(原载《戏曲研究》第97辑)


【注释】

[1](明)王兆云《皇明词林人物考》卷十二,载周骏富辑《明代传记丛刊》第17册,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743页。

[2](清)钱谦益编著、许逸民等点校《列朝诗集》第8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626页。

[3](明)李言恭《青莲阁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5辑影印明万历刻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

[4](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载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3页。

[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45页。

[6](清)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一,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15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92页。

[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汤显祖诗文集》徐朔方笺校本卷十尚未有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汤显祖全集》徐朔方笺校本卷七始加注。

[8](明)陈完《皆春园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82册影印南京图书馆藏万历刻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41页。

[9]同上第808—809页。




编校:颜之、朱方遒

排版:王志勇

审稿:郑雷、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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