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往事1959
第128期
初识张红师姐是在【人文科大】编辑部,师姐为编辑和策划校友的故事和文章无私奉献自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大家都亲热地叫她“红姐”。红姐是当年的天津高考状元,睿智、正直、爽快,学弟曾专门撰文《追寻天边的那个“圆”》。这篇关于1959的回忆,红姐以朴实的文字讲述家族那段艰难凄凉的日子,也唤起我父母给我讲过的四川“灾荒年代”的记忆,不禁唏嘘心中哽咽。几年前父亲脑梗留下后遗症,那些没讲完的老龙门阵我是再也听不到了,如果能够将往事汇成文字,多么值得庆幸,随着时间流逝,每一张照片,每一段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弥足珍贵……
前排左起:小庚,奶奶,后排左起:堂兄,父亲
“咳,59年,真惨啊!”
父亲进屋大衣没脱,往起居室沙发上一坐,第一句话就又提起了59年。但这并不出我意料。
这是老爸第一次来美国。刚才在机场见面时老爸就挺激动的,眼里亮晶晶好象是有点泪。这很自然:在我和我的两个兄弟当中,我们心里都知道老爸是最喜欢我的。我来美国7年,从未回过家。妈虽然来过美国,但老爸一直觉得机会不成熟,一直不愿意来。这一次还是因为我怀孕马上就快生了,老爸这才义不容辞和妈一起赶来支援我。父亲从一个农村贫农的儿子,到上大学,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现在又到了美国,可算是历尽人间天上地下之甘苦,难怪会有很多感慨。但他出口的第一件事还是59年。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59年,我父亲的老家刮共产风吃大锅饭,结果我父亲家六口人都被饿死了。小时侯常听奶奶提起59年。 奶奶当时已经70 多,身体有病,有时脾气不顺,就会说:“咳,我咋不死呢!”听起来吓人呼拉,但我们从小就习惯了,也不以为然。有一次,我还在上小学,大概是四、五年级,班上组织忆苦思甜,我傻乎乎的就把奶奶讲的我家59年的事儿抖了出来,并加上我自己的理解,意在狠批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结果把班上老师吓了一大跳,课下把我拉到一边,问我讲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我这才意识到我家的这档事儿还不是能随便讲的,从此就再也不跟外人讲了。
作者父母1959年的结婚照
我小的时侯,隐约记得堂兄小庚。家里影集里有小庚上山下乡带大红花的照片,人长得非常精神,更加深了我的印象。我长大一点记事以后,小庚就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了,但曾到我家(他的叔婶家)来短住过一段时间。奶奶则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1976 年去世,终年76岁。
我稍大一些后,对我父母59年前后的经历有了更多的了解。当时我父亲在天津上大学,正积极参加反右运动。一天突然收到老家电报,说是大哥去世。震惊痛伤之余,父亲决定暂不回家,因运动忙,拖不开身。结果两天后,又收到一封电报,说他父亲也去世了。这一下我父亲不得不回去了。从天津到父亲河南信阳老家,坐火车要大致两天时间。等我父亲到家后,他的二哥也死掉了。全都是饿死的。当时全村十有七八的人口已经饿死。开始死人还被埋掉,到我父亲回去的时侯,活着的人已经没劲儿埋死人了。父亲找到他当年的同学,现在都是公社或更高级别的地方干部,在他们那里蹭饭,并质问:“你们怎么能搞成这个样子! 死掉这么多人?!”他的同学回答:“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58年大跃进,公社化,父亲老家所在地区家家都把锅砸了炼钢铁,人人都吃集体食堂大锅饭。58年虚报浮夸产量,集体交公粮交过了头,存粮不足,家家又都共了产,更没有存粮,到了59年自然要挨饿。当地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上级领导还怕影响全国大好形势,禁止老百姓出外逃荒要饭,当地农民没有任何活路,以致大批死亡。(我母亲对此的评论“那是极左啊!”)。
父亲从老家回来,带回了他的母亲我奶奶和他大哥的儿子小庚。那时父亲和母亲结婚不久,母亲在北京念大学,因反右运动需要提前毕业留校了。父亲先到北京,把奶奶撂给了我妈,他再带着小庚回到天津,挤在他的学生宿舍里。就这样,奶奶和小庚活了下来。我父母所在单位不许他们讲老家发生的事情。当时全国形式一片大好,政府不承认当时的中国农村发生了这样惨的事情。死的人一定要说成是死于”浮肿病”。我还记得奶奶总说“什么浮肿病唉,都是饿死的!”奶奶和小庚开始没有城市户口,就合用我父母亲的定量。全家就这样倍加艰苦渡过了59-62三年“自然灾害”。
我哥哥于1962年出生于北京。到1964年我出生时,母亲已调工作到天津。我们三代六口之家总算是团聚了。小庚在我父母的关照下,上完了小学,还上了初中。但他一直不适应大城市生活,学习成绩很差,还留过级。中学生下乡插队一开始,大概65 或66年,他就下到天津附近的宝坻县插队去了。尽管宝坻县条件比一般中国农村要好得多,小庚还是不适应。后来还是我父亲给他在老家找了一个媳妇,他就回去了,算是老唐家唯一幸存下来的后代了。 (当然唐家还有我父亲。但我父亲和老唐家又有另一段故事)。据父亲讲,他老家县地委的一些干部后来被枪毙了,算是承担了59年饿死人的责任,当了政府的替罪羊。
以上是我从童年起就知道的家史。但我对59年所发生的事情的理解,随着年齡和经历的增长而不断深化,感觉愈痛。老爸这次来美,进门第一件事,就又是59年。休息片刻之后,他又对我说 “这里还有一节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当年我回老家时,家里活着的其实还有四个人”。原来除了我奶奶和小庚之外,我的大伯母和她的女儿也还活着 (小庚是大伯父伯母的长子)。父亲面对这几个已经饿得半死的亲人,必须做出选择: 带谁走呢? 父亲心里很清楚,他带谁走,谁就能活。撂下的是肯定要饿死的。当时的情景的,我是无法想象的。最后父亲是带着奶奶和小庚走了。一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是要给唐家留一个根。而我的伯母和她的女儿随后就死掉了。
奶奶当年经常诅咒 “咋不死呢?!”,质问老天为什么没有让她在59年和其他亲人一起死去。59年时我父亲一大家除我父亲之外总共有9 口人: 我的爷爷,奶奶,大伯一家5口(包括我的三位堂兄堂姐),二伯及二伯母。奶奶和小庚被父亲接出,二伯母后来改嫁,其它6口都死于59年。父亲经历了这样的家庭惨剧,还必须继续革命,把一切都压在心底。我则从未见过我的爷爷和伯伯,只能从零零碎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去想象。
(作者父亲和三子女1970年于保定)
我的爷爷本姓张,父母去世后,他成了孤儿,由已经结婚的姐姐带大。爷爷年轻时看上了老唐家的年轻寡妇,就是我奶奶,便到唐家当了倒插门儿的女婿。我奶奶本姓梅,嫁到唐家已给唐家添了两个儿子。和我爷爷结婚之后不久,又生了个儿子,这就是我父亲。因我爷爷是倒插门儿的女婿,我爸爸不随他姓张,而是随唐家姓唐。父亲后来曾想改回姓张,但一直没有办。我出生后,父母就让我姓了张。我一直以为我只是随母姓。直到不久前,妈才告诉我,我的亲爷爷本来也姓张。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名字其实是对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的爷爷的一个记念。据妈妈讲,我爷爷很不一般。从他愿当倒插门儿女婿这一点就能看出苗头。爷爷当初年轻身体好,脑筋也活泛,除农活之外,农闲时还做些小买卖。老唐家本来不富余,但我爷爷奶奶勤劳持家,三个儿子又渐长大,个个身高力壮,成为家里家外难得的壮劳力,虽然天下不太平,有八年抗日, 三年解放战争,到49年解放评成份时,我父亲家居然被评成了中农。在当时的气侯下,谁都知道划为中农就自动成了落后分子,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奶奶可不甘心了,颠着小脚跑去找土改工作组评理,硬是把我家的成份又划回到贫农。这件事我奶奶很骄傲,亲口给我讲的。
父亲总说,刚解放那几年,他家分了地,有好几位壮劳力,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了。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父亲上完私塾小学后,考上了黄玔师范学校,就离家去一百多里地外的县城上学了,准备毕业后当中小学教师。更没有想到的是,1955年,父亲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考进天津师范学院,从此离开了农村家乡,到大城市学习和工作。据父亲讲,直到八十年代,他还是方圆百里唯一上了大学的。那时唐家真是兴旺,他是真心感谢毛主席和共产党。 如果不是 59 年, …每次说到这儿,他总是叹口气,“算了吧, 人要向前看,不能总向后看”。 “老想着过去的事,有啥用”? 他总是喜欢讲生活中发生的好事,从不钻牛角尖。他的简单,直爽和乐观的性格一直保持到现在。
(本文转自公众号“半杯清茶社”)
张红,1981年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系;1986年入中国科学院北京生物物理所攻读硕士研究生,师从梁栋材教授主修蛋白质晶体学。1989年9月赴美留学,1994年获美国伊利诺大学(俄班纳-香槟分校)生物物理学博士。之后在美国德克萨斯州西南医学中心(达拉斯)从事基础生物医学研究至今,现任西南医学中心生物物理系和生物化学系副教授。从中学时开始对世界文学历史感兴趣。居住美国多年,对西方人文思想兴趣愈增。2005 年开始工作之余因有感而发写了一些回忆记实文章。
编辑:陈颍8714 姚明德1806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