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产业”的概念自21世纪初被引入中国,便在上海、北京率先发展起来,形成了第一批文化创意产业园区。而今,“创意产业”的概念似乎已悄然没落,但适时回看,会发现曾经我们关注的话题与现象,在今天似乎仍隐喻着什么。
城市更新
我国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建设从20世纪90年代起步。2002年末,仅有48个园区建成。2012年出现井喷态势,达到1457个,2014年进入顶峰,园区高达2570个。2015年,园区数量稍有回落,全国正常运作的园区在2506个左右。其中由国家命名的文化创意产业各类相关基地、园区就已超过350个。
△1990-2015年中国文化创意产业园区数量(个)统计情况。
数据来源:前瞻产业研究院 制图:方靖
随着这波铺天盖地的园区建设热而来的,是我们的困惑。为什么创意产业园区的建设,在彼时热火朝天?
按照城市发展规律,当城市人口达到一定规模时,就会出现产业结构的变迁,因为工业发展需要有充足且低廉的土地。伴随着传统制造业的退出,老城区也一度被认为是“即将过时”的时代产物。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高速城镇化的背景下,各地政府相继利用土地批租,为旧城更新提供资金来源。加之市场机制的引入,传统老城区的基础设施也得以改善。于是中国多数城市,开始面临存量更新的难题。
从本质上讲,不同时代的城市更新都是当下的经济、社会、政治需求对既有的城市空间的改造,是一个新的“空间生产”的过程。而创意产业,误打误撞,成为了老旧工业厂房“旧瓶”中的“新酒”。在不改变原有建筑结构的前提下,这些制造业时代留下的旧城空间,被再度规划、建设成为了知识型人才集聚的“创新区”,厂房的使用性质也由工业转变为办公或商业。这种“擦边球”式的改造,不仅能规避不必要的产权争夺,也能使原产权人获益,更为创意产品的研发提供了充足的空间。换句话说,创意产业正是赶上了国内传统的“制度红利”才得以发展。(延伸阅读:“旧空间”倒逼中国城市改革)
△然而21世纪初,作为艺术中心崛起的798 同一系列产业集群一样,难逃被自己的成功所桎梏的命运。今天看来,这种“集群”所带来的忧思、困扰,在当下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购买文化创意主题杂志包。
△尽管如此,上海的大部分创意产业园区,仍是与都市工业园伴生的产物,是政府积极倡导的空间表现。M50最早由艺术家自发聚集而成,也曾作为中国最早的创意产业园开发模式而被效仿。但后续政府与开发商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园区的生态平衡。这种经济发展的需求,与制度上的滞后,背后反映的是城市“空间的生产”。图为M50园区外曾名声大噪的涂鸦墙。(延伸阅读:坊间国家:上海创意产业园区变迁中“看得见的手”)创意产业园,无外乎是资本为在城市空间盈利,所制造的目标载体。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全球资本的进入,传统的基于“单位”的城市空间逐步解体,城市被动卷入世界的“流动空间”中。为了争取资本、信息、技术在本地的停留,各种本地活动集群开始涌现。这种本地化的生产性空间,因其占有的区域优势,快速运输、稳定客流、较小囤积压力而被资本所重视,并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与关注度。于是“空间”成为了资本为盈利,所制造的流动“商品”,最终表现在城市体系中。由城市工业遗产改造而成的文化创意产业园,正是其中的一种。△在中央经济与市场导向的快速城市化过程中,“创意产业”,这种看似笃定且面向未来的话术,被包装成一个完美的“占位符号”,丢掷在各新开发项目的边缘区域。也因此,上海的创意产业园区前期分布,呈现出类似于“摊大饼”似的无序蔓延。图为上海前四批中心城区市属创意产业园区及分布。如此,事件便清晰了。“城市空间”不过是资本操纵的产物,而“创意产业”恰巧在对的时机出现,迎合了资本玩弄概念的惯常伎俩。资本会将剥削得来的“剩余价值”,投入到目前任何有利可图的行业,并扩大生产,以此来盈利和运转。而一旦这个概念过时且落后,资本就会迅速撤走,概念也因此坍塌。而在“城市空间”沦为资本剩余价值积累的主要场所过程中,地区、城市间、城市内部的不平衡发展也日益凸显。人们发现,类似“创意”这类新兴产业,似乎更容易发生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它们身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中小城市总是被选择性地忽略,是文创这块土壤,不够肥沃?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于城市,而是资本。资本总是强硬又孤傲地选择自以为“有利可图”的空间,并对此引发的社会资源分配不均、贫富差距等视而不见。为了维持社会生产关系的循环与再生产,政府也开始缓缓露面。
△田子坊最初由入驻的艺术工作室和居民们“自下而上”推动形成,但事实上,在田子坊的发展过程中,制度对其的影响无处不在。区政府通过成立田子坊管委会,出资改善基础设施,补充完善规划用地调整、住房用途调整等一系列规范化程序,来保证园区的表面秩序与正常运营。这一过程,是权力在帮助资本。全球化时期,掌握话语权的国际化城市希望能维持和加强自身的优势;新兴的工业化城市希望能站稳脚跟、提升国际竞争力;而那些在“去工业化”浪潮中衰落的老工业城市,则急于改变形象、以新的角色和身份融入全球经济。因此,越来越多的城市致力于塑造一个积极的、正面的城市形象。类似举办重大政治经济活动、体育赛事和节庆会展等“大事件”的营销方式,因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城市的国际知名度和美誉度而被广泛采纳。对于全球经济体系而言,这种广泛的“世界空间”中独具特色的“地点空间”,因能获得潜在资本 (游客、移民、工厂)的青睐,有着不可小觑的强竞争力。而城市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创新”,创新与创意作为存量经济发展的根本出路,很快便在这场城市更新中杀出重围。△2010年上海世博会成功举办,世博园和世博场馆的良好条件与独特优势,也为后续上海创意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裕的实体空间。世博园场馆之一的“城市最佳实践区”,在世博会后发展成为了文化创意街区;世博园的景观设计所带来的的空间效应,也进一步促进了创意人员的集聚。一条“环境吸引人才—人才集聚产业—产业激活空间”的城市发展脉络逐步显现。如果说最初的城市营销是以举办线下知名的大型活动为主,那么第二阶段的城市炒作则附上了网络的属性,“网红”与否成为判断一个城市营销成败的关键。这种由上至下、由内到外的营销策划,在自媒体的帮助下进一步扩散,年轻群体也加入进来,成为城市标签化的“帮凶”。如今,M50、田子坊、八号桥和上海的网红街道一样,在媒体的追捧中,成为了社交平台上的热门打卡点。年轻一代对于一座城市的认知,也从官方打造的城市地标,转变成了由艺术家、设计师和商业品牌所带来的独特体验。但这都是假象,包括在“网红打卡”过程中由艺术品与工业遗址所带来的独特体验。因为没有一个城市能在短周期的视频中完整、细致地表达出其全部内涵,于是热闹过后,我们亟需思考,是否留下了什么以供城市文化可持续发展?资本生产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消费”,而这种消费行为的产生,是可以被引导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需要有一些所谓的文化体验,或者说“感受”的消费过程。这种过程,往往会在那些有历史性的空间里得到。它们可能是“厂房型”的,也可能是“居住型”的,甚至会是“街巷型”的,但无论如何,它一定会带有一定的历史性,人进入其中便能感受到一种隐晦的美,这是空间所投射给你的意象。
△创意产业园,实际上就是以空间的方式叠加给人们一种“创意”的意想,它和空间、个体一起,构成了人们理想中的乌托邦。图为1933老场坊。这种空间所带来的的独特体验与感受,对身处其中的创作者也有一定的激励作用。其机制在于,当一个人始终置身于一个有历史元素的空间,且这个空间是由优秀的建筑师所打造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思想的洗礼。这种经受住历史考验的“美”的空间,也同时提高了创作者对于审美品位的追求。因此,创意产业发生在那些本身就带有审美趣味的空间几乎是一种必然。而资本也抓住了这种“文化假象”的漏洞,将那些废弃的工厂打造出异域风情或时尚文化,来吸引消费者进入。很多时候人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但“文化”这个词还是和他占上了关系。这种“消费”的行为心理引导,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存在。甚至在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学看来,我们进入其中消费的,并不是物的有用性,而是通过消费,体现出的自身社会地位与身份。因此,大多数的创意产业园区游客,并不是艺术品消费者,而是文化消费者,这是资本生产逻辑的必然结果。今天资本的无形,就在于他不仅是金钱的渗入,更是注意力、媒体、与文化的倾斜。(延伸阅读:火热的建设,缺位的内容——访复旦大学陆建松)以此为脉络,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很多在我们看来已经“没落”的创意产业园区,在今天,依然能被商家青睐。它们最初的厂房属性,直接决定了园区的历史价值与地位。这套由资本掌握并加注的商业逻辑,应用到创意产业园上便是我们传统认知的迭代。过去是管理者、开发商不加节制地实施商务性开发、市场性运作,以获取近期的经济效益和数字政绩。对于运营者而言,创意产业园区必须要商业化才能覆盖前期庞大的成本开支。然而商业活动的冲击无处不在,它侵蚀了产业园的特质,并阻碍了园区的整体运作,甚至“园区”等同于“地产”成为财富驱动下的谋利手段。随着商业配比的增强,原先愿意为艺术掏腰包的人也在逐渐流失。于是人们回过头来贬斥商业,认为是资本的短视阻碍了园区的发展。然而当真如此吗?过去我们痛斥商业,真的是因为它的属性而不是它的形式吗?一个本该以创意、研发为主的产业园区,到处充斥着廉价的小商品店。这种同质且低端的商业,无非是借“创意产业”的名声来充盈自己的口袋。而今天我们打卡“网红园区”,会发现商业依然存在,甚至部分商业的受认可度,超过了园区成为新的打卡点。
△类似黑胶唱片、vintage、音乐酒馆等高端业态,更多是来服务创意、匹配创意、激发创意,同时提供一种美学浸润与灵感交互。图为杭州东信和创园中的创意商店。一直以来,创意产业都处在一个长周期、难盈利的领域。其文化内涵,更是基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纬度上的融合。而园区一旦迫于盈利的压力急于求成,或是无法摸索出合适的商业路径,那属于“创意产业园”的魅力与光环便会迅速撤去。当前最大的挑战,莫过于我们已然进入了一个每件事物都可以被标价的“过度商业化”社会,事件背后的内涵与文化价值被选择性忽略。今天,当一个建筑师碰上创意产业园区的改造项目,又应该如何来思考?被留置的原生建筑,应该如何被对待?
△1933老场坊通过联动区域内资源,带动周边1.1平方公里的历史风貌区发展,为原有的工业遗址注入了新的文化内涵。这种历史性的场域重塑,是建立在区域内真实“资源”自觉的主动性之上,创意产业不再是一个园区概念,而更多是一场城市实验。在更广阔的城市体系里,”创意“依然在扮演着重要角色。
△创意产业虽然以“产业”二字结尾,但本质上区别于第二产业,是一种典型的都市型产业,其发展和繁荣都与城市同频,与城区共生。妄图以一种逝去的历史记忆(如老厂房)为基础,渲染创意产业发展的美好愿景,只能是脱离经济规律,忽视市场需求的政治脚本。真正良好的创意发展之路,当然需要基于丰富的创意人才,但市场繁荣的需求才是真正的动力源。图为首尔大学路片区,拥有数量庞大的剧场、艺术演出机构。[1]褚劲风. 创意城市:国际比较与路径选择[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9-282.[2]殷洁,罗小龙. 资本、权力与空间:“空间的生产”解析[J].人文地理,2012,2:13-15.[3]叶超,柴彦威,张小林:“空间的生产”理论、研究进展及其对中国城市研究的启示[J].经济地理,2011,31(3):410-411.专题研究团队 / 崔国、张晶轩、杨松飞、宋代伦、宋雅婷、方靖(Train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