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殇
说是送饭,其实是送菜,在家里做好,用保温盒装上,然后在指定的时间(学校吃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送到指定的地方(与儿子约定的学校食堂最左侧的柱子旁边)。到达目的地,等儿子放学过来,再去买一个菜,就可以得到买两份碗饭的配额。在儿子的期盼中,打开保温瓶,一层层将热腾腾的菜端出来摆在桌上。虽然送菜要素只有两个指标,做起来却是十分困难,单单一个时间问题就是个考验。你得计算好买菜做菜时间,买菜早了,怕放久了不新鲜。买菜晚了,怕时间来不及,在哪个时间买好菜然后在哪个时间做好,真的是一门大学问。特别是要从工作中挤出来的时间来做这个事,必须精确到分的算计才行。一盘菜,做得太早了,会被保温盒焖坏味道,还怕送到学校后温度不够。毕竟,保温盒再好,降一度也感觉是一大损失。做得太晚,又怕赶不上学校那铁定的吃饭的时间。所以必须把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而路上的时间又不是恒定的,周几堵车厉害,下雨天睛与路上是否堵车、是否顺畅的关系很大,还得随时关注地区新闻和交通广播,如果有修路、修桥消息好及时调整送菜路线。送菜的那一天,就是考验一个父亲的水平的时候到了。如果三点要买菜,一边在办公室风平浪静地和客户谈事,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的。你一边看表一边说着下次怎么继续的话暗示今天到止如此,但又不能表现过份而让客户刚刚好不容易升起的兴奋度骤然降低。当你和客户握手道别后,你沉静地走出办公室,一离开客户视线,立马每秒三步的速度冲进电梯,然后交替看着屏幕和手表上不断跳动的数字。从电梯出来,你先是竞走,一出写字楼,立刻变为小跑。这个时候的菜市场内卖菜的人,大都经过了上午的兴奋而进入午后的小憩,你的冲入像一颗硕大的石头击破了市场平静的湖面。但此刻你真的不应该是买菜的。而是打劫,你马不停蹄地旋风般在菜市场跑动着,几分钟内,你已将打劫好各种肉类菜类提着又旋风般逃了出去。在灶台上一番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之后,装了保温盒,又一次开始冲向车库。然后呢,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听着交通电台的堵车情况。这个时候,考验一个送菜老爸的车技到了。转弯,超车,红灯,绿灯。我相信,任何一个有一年以上开车送菜的老爸都是可以出演好莱坞飞车特技的。尽管如此,半年来,我依然出现几次失误的状况。一个没送过菜的父亲,是无法体验到,当你费尽千辛万苦将一盒精心烹制的菜送到食堂后,面对的却是满屋人去桌空的萧瑟,那一刻,手上的盒子沉重得像一块石头。而更多的时候,是你把保温瓶放在那个约定的桌子上,就像一个占领了阵地的战士一样。怀着激动的心情,紧紧地盯着门口,在蜂拥而至的人潮中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果儿子说了一句今天的菜好吃,当你提着空瓶走出校园时,就像提了一个重要的奖杯。你把这个比诺贝尔还宝贝的奖杯小心地放在车上。启动车子同时打开音乐,这个时候,心顺了,就算怎么堵车,心情都是舒畅的。你扯起嗓子大声地唱着,佐以手掌拍打着方向盘应合着节奏。华灯初上,车流如织,你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凯旋归朝。
工先利其器
曾经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农村大爷提着一个8L容量的塑料瓶,里面装满了鸡蛋。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问他,如何将那么大的鸡蛋塞进那么小的瓶口。他笑着告诉我那是将下面底部横着截断,再倒着装满后,又用封口胶封住的。那一刻,我觉得大爷真的好了不起。直到我开始给儿子送饭时,才发现,任何一个因爱缘起的器物改造,都可以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当圆柱形保温盒直立在车上,始终会有在刹车和转弯时倒下的时刻,油汁从盖子口流出来时,心疼的不是车脏了,而是被流走了汁液的味道又会有稍逊风骚的遗憾。于是,一场围绕着如何让保温盒不倒的科研项目开始了,从副驾到后排,不断调换的位置测试失败后,改用物件加固,后备箱上的物件紧密团结在以饭盒为中心的周围。但总有“背叛”的事件发生,一个不忠诚的物件倒下去,曾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瞬间瓦解,保温盒流出的汁液染红了那些英勇就义的同伴们。所以每次开车送菜,一边看着前方的道路,一边还竖起耳朵,听着后面会不会传来那令人心碎的饭盒倒地声。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路过一家五金加工店时灵感迸发。我跑回去拿来饭盒,将想法告诉师傅,生怕他无法领会我的意思。没想他直接就说,是做一个放在车上不倒的加固器吧。我惊讶地问他怎么知道,他淡淡地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给娃儿送菜。那一刻,我心里感慨道,真是可怜天下送菜人啊。在昆明吃过桥米线时,听到朋友介绍过桥米线的来历,那个贤惠有加的妻子,为了让寒窗苦读的丈夫吃上热菜,才想出将现成的热汤浇在做好的菜上。这个时候回想起这个传说,就会觉得发明保温盒的人,一定也是给孩子送饭的父母。不然,怎么会想得出这么卓越的点子呢。不过那过桥米线是发生在古代的的事情了,在现代,那一定是因为给孩子送菜才想到的妙招。哪有女子会陪一个寒门学子去考状元的事嘛,那样的清苦,可不是现代女子能经受得了的。而看到什么3D打印机时,我想就算它能打印出一幢房子,也不能打印出一个家。就算它能相隔千里打印出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也是不能打印出一盘令孩子吃了还会咂咂嘴回味无穷的青椒肉丝。
地点之殇
食堂最左边最后一根柱子前的桌子见,这样的话一说出来,真的有种地下党接头的味道——秘而不宣的神秘,心领神会的契约,以及父子共赴一场美宴的无限遐想。这样的伟大而神圣的约定,缘于儿子没有手机,怕送菜时找不到彼此。事实上这个作用是单方面的,对于父亲来说,当成群结队打扮和面孔接近的学生蜂拥而入食堂时,他甚至可以不用去看,就知道哪一个是儿子来了。这样触手可及的气息与相见,是日子养出来的。相对于众多孩子当中的一个长者,儿子找到父亲是容易的。但既然说出,就这样也好,有个固定的地方碰头,还是会少很多麻烦。有了地点,送菜又多了一个环节,那就是抢地盘。一进食堂,自然是直奔柱子而去。到了那地,立刻将保温盒放在上面,这个没有辨识度的地方,此刻不是上甘岭就是钢锯岭。当你把保温盒放在上面,等于插了根国旗,意味着这是“我的地盘”。送菜久了,你会发现,每张相同的桌子对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义。那些空桌子上摆着的纸巾、饭卡和书本,隐含着主人关于一顿晚餐的密码——亲密的同学,青涩的恋人,亲切的母女,人们总会找到一块方寸之地,来盛放属于自己的那个感情世界。越接近高考,越是想放弃这个地点的约定。有时来得过早,面对着空荡荡的食堂中那一张张干净洁白的餐桌,想像到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刻,儿子早已到另外一个城市读书,自己会不会找到这张桌子坐下来,对着桌前那个空位,而生出难言的惆怅。而更远的未来,儿子回到母校参加同学会,会不会来到这个柱子旁边坐下,就着一盘套餐,想起当年父亲送来的美味,又会不会心生感怀。再想远点,我百年以后,离开人间。那个时候的儿子,如果回到校园,在这个柱子旁边,会不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于是,考虑再三,决定给儿子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这柱子旁见面为好,我在人群中很容易找到你的。当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朋友时,朋友大笑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会记得他与女友初次见面的地方,会记得与女友初吻的地方,谁会对一张和老爸吃过饭的桌子耽耽于怀啊。这话一听,立刻轻松了许多,于是在下一次送菜时,兴高采烈地给儿子说,我们还是在这柱子旁边的桌子见面吧。儿子惊讶地回答,是啊,我又没说要改个地方。
作者松籽,重庆人,喜欢茶,阅读,偶尔写作。
读完《送饭记》,虽是日常生活,我读到了满满的父爱。那个挤时间,核准时间做饭、送饭,为保温桶加固,在约定地点与儿子见面,偶尔因为路上堵车无法及时赶到送饭现场看到食堂变得人去楼空,心生惆怅的父亲的形象。这让我想到了朱自清的父亲,那个胖胖的,爬上月台为儿子买橘子的父亲;与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互通书信,立言与立德并行的傅雷;为儿子自编的四言韵文《学为人诗》的胡适的父亲;给女儿贾浅的信中“做好你的人,过好你的日子,然后你才是诗人”的父亲贾平凹——父爱无言,但父爱的真挚、深沉,把凡俗的细微、清苦变得美好而生动,这样的爱会潜移默化灌注到孩子们心中,成为孩子们一生的力量。松籽的《送饭记》让我看到了诗人温情的一面,他以独有的方式,尤其是“食堂最左边最后一根柱子前的桌子见”的地点展开想象,这是自己青春年少的回望,也是时间之殇浸润到骨子里的悲凉。“送菜久了,你会发现,每张相同的桌子对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义。”每一张桌子留下了少年的青春、父子面对面吃饭的身影、父亲默默的等待、默默的目送、默默的挥手、默默的离开——送饭的意义因焦虑、等待、盼望、离别、思念而变得完整而暖心,贴心而真挚。这篇《送饭记》与其说是一篇散文随笔,不如说是写给天下父母和孩子们的一篇爱的圣经。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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