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王美儿、何枫清、王茂林：化州粤语“紧”的多功能用法及语法化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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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  要】“紧”是化州粤语一个常用的多义多功能词，可以用作稳紧义形容词、结果义形容词（结果状语/状态补语）、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和始续体助词。与其他粤语方言“紧”的用法相比，化州粤语中的“紧”在稳紧义形容词的基础上发展出结果义形容词的用法，表示物体处于可控范围内，少数情况下可作为状态补语，表示说话人的主观意愿有所增强。“紧”承担了多种体标记功能，因此对语境的依赖性较强，为了避免交际中的误解，化州粤语“紧”没有发展出惯常体的用法，而是在句子中增加时间成分来表示惯常义。在句式使用上，“紧”具有语法强化的特点。化州粤语“紧”的语法化前提是句法位置以及语义内涵，语法化动因和机制是重新分析、主观化和语用推理。

【关键词】 化州粤语  紧  语法化  语法强化

一、引言

化州市位于广东省西南部，鉴江中游，东接高州市、茂名市郊，东南邻吴川市，西南邻廉江市，西北和北与广西壮族自治区陆川县、北流市交界，境内主要通行粤语①。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二版）（2012），化州粤语属于粤语高阳片。化州话是作者的第一母语。本文语料来源于作者自省以及日常生活用语，均多次经当地人验证。

已有研究表明，粤语中多用“紧”作为体标记，但在不同次方言中用法略有不同。广州、香港粤语中“紧”可作稳紧义形容词及进行体助词（张洪年，2007:156-159；詹伯慧，2002：72；彭小川，2010：14-21），广东阳江粤语的“紧”可作形容词、动相补语以及持续体助词（黄伯荣，1990），广东怀集、信宜粤语的“紧”可以用作动相补语、持续体助词和进行体助词（詹伯慧，2002:187；詹伯慧，张日昇，1998：478；罗康宁，1987:218；杨永龙，2005）。林华勇等人（2021）考察了广州等十一地粤语的体貌范畴，总结了多地“紧”的用法。杨永龙（2005）从历时和共时的角度出发，结合了客家话、吴方言以及粤方言的研究，总结出“紧”的语法化路径：稳紧义形容词（结果补语）>动相补语>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广东开平粤语中的“紧”在此路径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出了始续体和类惯常体的用法（胡伟等，2021）。

化州粤语中“紧”具有多种语义及功能，其在句式使用上具有自身的特色。本文描写化州话“紧”的用法，探讨其含义、句法结构以及语法化发展历程。

二、化州粤语“紧”的含义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②中，“紧”主要用作形容词和动词，具体释义为：(1)物体受到几方面的拉力或者压力所呈现的状态；(2)物体因受外力作用变得固定或牢固；(3)使紧；(4)非常接近，空隙极小；(5)动作先后密切接连；(6)经济不宽裕；拮据。化州话中的“紧”没有动词的用法，作为形容词时与上述“（受到外力）变得牢固，空间极小”的意义相近。除了形容词，化州话中的“紧”还可以作为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以及始续体助词，下文将对其语义内涵进行详细描写。

1.稳紧义形容词“紧1”

指两个物体密切合拢，靠得极近，具有稳紧义。“紧”可单独充当谓语，也可放在动词后充当结果补语，表示通过动作使得物体或对象的位置相靠，紧紧贴合。

（1）双鞋好紧，冇舒服。(鞋子很紧，不舒服。)

（2）你关紧窗嗲吗？(你关紧窗了吗？)

（3）嗰幅画要挂紧啲。(这幅画要挂牢固点。)

（4）记得攞支笔压紧台面嘅纸。(记得拿一支笔压着桌面上的纸。)

（5）*紧一紧螺丝钉。(紧一紧螺丝钉。)

例（1）中“紧”作为形容词可直接充当句子谓语，表示鞋子尺码太小，挤脚。“关紧窗、挂紧”则强调通过动作，使得物体之间不留空隙，“紧”表示动作期望达到的空间结果，即稳固义。例（4）中的“压”是拿起笔放在纸上，让笔的重量使得纸紧紧贴在桌面上。因此，这里的动词可以是动作性强、身体部位如手部参与的动作，比如“关、开、攞、俾、抱、挂”等，也可以表示通过其他外力使得两个物体紧紧相靠，不分离，如“压、顶、黏”等动词。

“紧1”作为稳紧义形容词，跟在动词后面作结果补语，表示通过空间位置的变化，达到物体相靠的结果。“紧1”具有稳紧义形容词的语义特征，因此和《现代汉语词典》中“紧”的形容词语义相同。与词典义不同的是，化州话没有“紧”单独作动词的用法，如例（5）。

2.结果义形容词“紧2”

表示动作的结果或者状态。“紧2”只能放在动词之后，常用于陈述、叮嘱以及命令的语气中。

（6） a.抓紧嗰只鸡。(抓紧/抓住这只鸡。)(稳紧义形容词/结果义形容词)

b.抓紧佢，冇俾佢吃咁多嘢嗲。(看着他，别让他吃那么多东西了。)(结果义形容词)

（7）姐姐记得睇紧细佬喔。(姐姐记得照顾好弟弟喔。)

（8）你要收紧你嘅身份证。(你要收好你的身份证。)

（9）阿燕控冇紧把口，钟意乱讲嘢。(阿燕管不住嘴，喜欢乱讲话。)

（10）你管好紧你只仔。(你管儿子很严格。)

例（6）a中的“抓紧”的“紧”既可以表示“用手牢牢抓住鸡，不要松开”，也可表示命令和指示的语气，强调让听话者完成“抓住鸡”的这项任务。因此“抓紧这只鸡”既可分析为带有[+稳紧]语义特征的形容词“紧1”，也可以分析为表示行为结果的结果义形容词“紧2”。例（6）b句的“抓紧”则只表示“看着、盯着”，词义有所虚化，不表示具体空间位置的变化，仅仅说明了“抓”的结果。例（7）、例（8）、例（9）中“睇紧、收紧、控紧”也不包含实际的空间位移，而是强调动作的结果，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照顾好、收好、管住/管好”。此外，“紧2”还可以表示动作的状态，如例（10）中“管好紧”则表示“管得严”。

可以看出，“紧2”前的动词范围有所扩大，可以是动作性较强的手部动作，如“捉”，也可以是不强调位移、更抽象的“表示使对象处于可控的范围内”的动词，如“收、望、睇、控、管”。从例（6）a的“抓紧”，到例（6）b的“抓紧”再到例（9）等句子的“紧”，其语义演变类似于汉语中“着”从附着义到结果义的演变（陈前瑞，2009），而再到例（10）中的“紧”，则类似于汉语中“好”从“结果补语→结果补语/状态补语→状态补语”的语义发展（高韬，2011）。但化州粤语中的“紧2”只发展到“结果补语/状态补语”的阶段，其作为状态补语的用例较少。

和“紧1”不同，“紧2”不具备谓词性，只能依附在动词后充当补语，语义指向动词，表达更抽象的结果义，少数情况下表示状态义。同时，表示结果义或状态义时，“紧”多用于表示建议、嘱咐或者要求、命令的语气中，表达了说话人主观上对动作达成结果的意愿。“紧2”在“紧1”的基础上，实义有所减弱，只能跟在动词后作补语，处于虚化但尚未完全虚化的过程中，是“紧”向助词语法化的过渡阶段。

3.持续体助词“紧3”

表示某个动作形成状态的延续，或者动作完成后存留在某一位置的结果仍在继续保持。“紧”跟在动词后用作持续体标记。

（11）你去一楼企紧。(你去一楼站着。)

（12）花瓶插紧好多花。(花瓶里插着很多花。)

（13）门口停紧一部车。(门口停着一辆车。)

（14）佢几时都睡紧睇手机。(他总是躺着看手机。)

“企、坐”这类动作包含“站起来、坐下”的动态过程以及“站着、坐着”的静态过程，即“站着、坐着”可以继续在时间轴上无限延长。此时“紧”强调的是动作形成的静态义的延续，所以例（11）“企紧”表示“站着”这个状态的持续进行，“站”的动作仍未结束。因此“紧”突出的是动作形成状态的延续。而例（12）（13）中“插、停”所表示的“插花、停车”动作已经结束，其在空间位置上停留的结果和影响仍在继续，因此“紧3”也可以表示动作结果在某一位置上的静态延续。表示动作均值持续进行的动词，如“睡、抱、踩、望、睇”等表示持续性的动作，可用于形容句中其他动作发生时的方式，或伴随的状态。如例（14）中的“睡紧睇手机”。

和“紧1、紧2”不同，上述例子中的“紧”已不强调[+稳紧]和[+结果]的语义，而是表示前面动作形成的状态的持续。由此可见，“紧3”已经丧失了实在意义，完全虚化为作为状态持续的标记，“紧3”前适用的动词范围也进一步扩大。在广州粤语中，持续体助词用“住”表示（彭小川，2010：23-32），开平粤语中持续体助词则用“紧”或者“住”表示（胡伟等，2021），而化州粤语中只用“紧”充当持续体助词。

4.进行体助词“紧4”

表示某种动作、活动在说话时刻正在进行，当句子中出现其他时间成分，则表示该动作在所述时间点或时间段正在进行。

（15）我开紧会。(我正在开会。)

（16）八点钟佢睡紧觉。(八点他正在睡觉。)

（17）细妹睇电视嘅阵，婆婆炒紧菜。(妹妹看电视的时候，奶奶正在炒菜。)

（18）a.门口挂紧两只灯笼。(门口挂着两只灯笼。)（持续义）

b.叔叔在门口挂紧灯笼。(叔叔正在在门口挂灯笼。)（进行义）

例（15）的“开紧会”意思是说话的时刻正在开会，如果删掉“紧”，“开会”就只是一个单纯的陈述，没有正在进行的时态意义，可以指向过去现在或未来，因此“紧”在动词后增加了“正在进行”的语法范畴。当句子中出现时间状语，如例（16）和例（17），那就表示在此时间点或时间段内动作正在进行。“挂、写”这类动词可以同时表示动态义和静态义（郭锐，1993）。当强调动词的静态义时，“紧”作为持续体的标记，表示的是“挂着不动”的相对静止状态，如例（18）a；当强调动词的动态性时，“紧”则作为进行体的标记，表达的是“拿起、扣上”的整个动态过程，如例（18）b。

因此，“紧”在动词后作持续体标记和进行体标记时，强调的动词动作过程不同（如图1所示）：表示持续体的时候，一般强调的是动作开始后持续或完成后所形成结果的延续；表示进行体的时候，“动词+紧”强调的动作是在事件开始后，继续进行，但未达到终点的某个时间点的行为。

图1 化州粤语持续体助词“紧3”及进行体助词“紧4”的

事件所属时间对比

当句子中没有具体的时间成分，如例（15），句子动作的进行是在说话人说话当下发生的，这是“紧”作为进行体助词“联系当时”的主观性表现（沈家煊，2001）。当句子中出现表示时间的成分，则表示动作在特定的时间点或时间段正在进行。因此，“紧”从持续体范畴发展为进行体范畴，是进一步主观化的过程，“紧”由持续体助词语法化为进行体助词。

在广州粤语中，持续体助词用“住”表示，且多次重复进行的瞬间性质动作后不能接“住”充当句子唯一谓语，例如“唱、买、卖、喂、讲、扫地、跑步”（彭小川，2010：27-28）。在开平粤语中，此类动词后亦不能接“紧”充当句中唯一谓语化州粤语中，此类动词既可表示动作伴随的状态或方式，也可以和进行体助词“紧4”结合，充当句中唯一谓语，表示该动作正在不断重复多次进行。

广州粤语：

*小李唱住歌。

小李唱住歌行入嚟。(小李唱着歌走进来。)（彭小川，2010：28）

开平粤语：

*佢搬紧书。

佢搬紧书行入嚟。(他搬着书走进来。)（胡伟等，2021）

化州粤语：

佢搬紧书。(他正在搬书。)

佢搬紧书行入嚟。(他搬着书走进来。)

阿军在操场跑紧步。(阿军正在操场跑步。)

除了表示瞬间变化并产生结果的动词，如“死、跌、断”等，以及“系、姓”等表示关系、与动作行为无关的动词以外，化州粤语中的“紧”可以跟在绝大部分的动词后。由此便可以解释上述语法现象的成因。正是由于“紧”在化州粤语中兼具了持续体助词和进行体助词的用法，所以在多次重复进行的瞬间性质动作后充当句子唯一谓语，可以表示动作正在多次进行，即分析为进行体助词。

5.始继体助词“紧5”

表示动作在说话时或某一参照时间点之前就已经开始，说话当下该动作可能刚停下来，也可能还在持续。根据前后语境补充的背景信息，动作发出者有期望动作继续进行下去的主观意愿，也可能表示因客观条件该动作还需持续一段时间。

（19）a.只笔我正正用紧，就冇见嗲。(这只笔我正用着，就不见了。)

b.*支笔我正正用，就冇见嗲。

c.*支笔我正正用紧。

d.——你支笔呢？(你的笔呢？)

——冇知道。支笔我正正用紧。(不知道。那支笔我刚刚还用着。)  

（20）细妹睇紧一部韩剧，等佢睇完正睇其他嘅。(妹妹正在看一部韩剧，等她看完再看其他的。)

（21）a.婆婆吃紧中药。[婆婆（最近）正在喝中药。]（进行义/始续义）

b.婆婆吃紧中药，冇得闲讲口。(婆婆正在喝中药，没空讲话。)（进行义）

c.婆婆吃紧中药，你冇使辣嘢俾佢吃。(婆婆最近正在喝中药，你不要做辣的东西给她吃。)（始续义）

例（19）中a例句的“写紧”意思是从说话前这个动作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说话的这个时刻，“笔不见了”是说话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原有意愿是希望能够继续写下去。如果删掉动词前的“紧”或者后面的分句，如例（19）b和c，句子都不能单独成句。若前面语境已经交代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如例（19）d中提问“你支笔呢”，此时表明原有的“用笔写字”这个动作已被中断，因此“支笔我正正用紧”可以在对话中出现。例（20）中“妹妹睇紧一部韩剧”指的是“睇”这个动作在说话时刻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在妹妹结束这个动作之前，也就是“看这部韩剧”的这段时间内，妹妹不打算看其他内容。例（21）c中“吃紧中药”和前面的例句不同，这里不包含动作发出者希望继续下去的主观意愿，而是由于条件限制或客观情况不得不继续进行一段时间。

“紧”的进行义和始续义之间的异同，可以从例（21）三个句子的对比中得出。例（21）a句中“婆婆吃紧中药”单独成句时，听话者可能将“紧”推导为“现在正在喝中药”的进行义，也可能推导为“最近正在喝中药”的始续义。当动词的动作性较强，并可重复进行时，在某一时间内其多次的重复便形成句中对象的一种状态。因此，“紧”是表示“当下时间点正在进行”，还是“一段时间内的状态”，需要依赖具体语境来推断。如例（21）b中“不能说话”是说话时刻发生的，为前面分句提供了时间点，因此“紧”分析为进行体助词；例（21）c中的“不能吃辣”是与对象近期身体状况矛盾的事件，因此前面的“紧”应分析为始续体助词。

表示始续义的“紧”的现时相关性稍有弱化，在动词后不表示说话当下或句中参照点时“动作正在进行”，而是根据句子后的小句语境进一步扩展到该行为开始到结束的整个时间段内。“动词+紧5”在句子实则承担了时间参照的作用，上下语境中的其他动词则是与之冲突的事件。因此，句中分句或其他谓语动词应是句中突出的焦点信息，不可缺少。

6.化州话中“紧”在惯常句子中含义的讨论

广州粤语中的“开”同时具有始续体和惯常体的用法（彭小川，2010：74）。胡伟等（2021）提出开平粤语中的“紧”从始续体助词发展出类惯常体的用法。化州粤语中的“紧”既然包含了始续体的用法，那是否也发展出惯常体的用法呢？

香港粤语：

(22)佢着紧件红色嘅衫。(他正在穿一件红色的衣服。)

(23)佢着开件红色嘅衫。(他一直在穿那件红色的衣服。)（张洪年，2007：158）

开平粤语：

(24)佢日日都跑紧步，一日唔跑都唔舒服。(他每天都跑步，一天不跑都不舒服。) 

(25)我一向搭紧公车。(我平日一向乘公车。) （胡伟等，2021）

化州粤语：

（26）a.商场日日都挂紧打折嘅牌。(商场每天都挂着打折的牌。)（惯常义）

b.商场日日都挂打折嘅牌。(商场每天都挂着打折的牌。)（惯常义）

c.商场挂紧打折嘅牌。[商场（正）挂着打折的牌。]（持续体义/进行义/惯常义）

（27）——婆婆日间吃中药吗？(婆婆平时喝中药吗？)

——婆婆吃中药。(婆婆喝中药。)（惯常义）

广州、香港粤语中，“紧”和“开”不能互换，“开”不依赖句中的时间成分，即可表示“动作向来都是这样进行”的含义。在开平粤语中，句子中动词需依赖小句描述的特殊情况，或者加上“一向、日日”等时间成分才能表达惯常义。在上述化州例句中，“紧”具有可省略性，省略后句子动作的惯常义不受影响，句子中的惯常义应来源于“日日都、日间平时”等表示高频率的时间成分。

范晓蕾（2017）认为汉语方言中有两种惯常体标记，一是词汇惯常标记，二是语法性惯常标记。语法惯常标记在惯常表达中应该是强制性成分，去掉后会大大地改变句子的语义、合法性或使用语境。而化州粤语中，如果去掉“紧”字，例(26)和例（27）中动词的惯常义并没有受到影响，如果去掉“日日”等词汇，那“挂紧”可以表示持续义、进行义或者惯常义。进一步对比例（21）和例（27），可以看出，化州粤语中表示惯常义时不用“V+紧”，而是“V”或者“高频时间状语+V+（紧）”。

在其他粤语次方言区中，体貌标记“紧”一般承担进行义，较少从进行义发展出始续义或惯常义（林华勇等，2021）。胡伟等人（2021）认为开平粤语“紧”从始续体发展出类惯常体的用法。从上述的例句和分析来看，“紧”在化州粤语中不能表达独立的惯常义，原因如下：一是“紧”在化州粤语中同时具有多种语义，因此会优先分析为进行义、持续义或始续义等；二是表示句子中惯常义来源于高频时间成分，去除时间成分，“紧”如上述所言，不能分析为唯一的惯常义，而是可能分析为多种意义。因此，化州粤语中的“紧”虽然涵盖了广州、香港粤语中“开”的始续体用法，但是其实没有发展出独立的惯常体用法，而是通过增加表示反复进行的高频时间成分，使得句中动作表现出惯常义。

综上所述，“紧”同时包含了稳紧义形容词、结果义形容词（结果补语/状态补语）、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始续体助词五种语义内涵及语法功能，且句中动词类型重叠程度高，因此对语境的依赖较大，在具体交际中往往根据其他语言成分进行推理，凸显“紧”在句子中的具体含义。笔者认为，正是因为“紧”本身具有多重含义，为了避免语言交际可能产生的误解，化州粤语中“紧”没有进一步发展出惯常义。化州粤语“紧”的多种语义内涵及相关因素如下表1所示。

表1 化州粤语“紧”的多种语义内涵及相关因素

三、化州粤语“紧”的句式

1.V+紧+（O）

适用于所有“紧”。“V+紧”后可接宾语，也可以省略。其否定形式直接在结构前加上否定副词“冇”，组成“冇+V+紧+（O）”结构，该否定结构适用于“紧1”和“紧2”。其中，稳紧义形容词“紧1”在此结构中表示动作已经结束，否定的是动作的“稳紧”结果。结果义形容词“紧2”在“冇+V+紧+（O）”结构中表示动作的结果没有达到。

（28）攞紧（只花瓶）。[拿着（这只花瓶）。]

（29）你冇关紧（窗）咩？[你没关紧（窗）吗？]

（30）我冇望紧厨房嘅火。(我没看好厨房的火。)

（31）a.阿冰在操场打紧太极哇！(阿冰正在操场打太极哇！)

b.*阿冰在操场冇打紧太极。(阿冰没在操场打太极。)

“V+紧”可用于祈使句（28）、疑问句（29）、陈述句（30）或感叹句（31）a中。例（29）中否定的是“关窗”这个动作预期的稳紧结果，即说话人知道对方已完成“关窗”的动作，但是认为其没有达到“关紧”的目的。例（30）中则强调“望看好”这个结果没有实现。当“紧”用作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以及始继体助词时，一般不用于该否定形式，如例（31）b。

2.V+好/太+紧+（O）

适用于“紧1”“紧2”。该句式中“好”和“太”都是指向“紧”所造成的结果。“V+好+紧1+（O）”表示动作所涉及的物体之间紧密程度很大，“好”在这里进一步增强了空间上的[+稳紧]结果。“V+好+紧2+（O）”则表示该动作所达成结果的程度之大，或者状态之深。“V+太+紧1/2+（O）”则表示结果程度过大，出人意料，往往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评价。

（32）细妹抱好紧嗰只书包。(妹妹紧紧抱着这个书包。)

（33）阿姨共好紧佢只侬儿。(阿姨看很紧她的小孩。)

（34）老师管太紧班学生嗲。(老师管班里学生管太严格了。)

例（32）中“抱好紧”的“好”强调的是妹妹和书包之间的紧密程度，强化“紧”这个结果的[+稳紧]语义。在结果义形容词“紧2”前，则根据具体的动词内涵进行分析，如例（33）中“共”表示“照顾、照料”，因此“共好紧”表示“看得很紧、照顾得很到位”。例（34）中“管太紧”意思是“管得过于严格”，包含了说话人对这件事的评价和看法，带有惊讶、指责的意味，其句式的主观性更强。

3.V+得+（好/太）+紧+（O）

适用于“紧1”“紧2”。“V+得+紧1+（O）”表示物体空间关系形成紧密结果的可能性，而“V+得+紧2+（O）”表示事件的达成结果的可能性。在结构前直接加上否定副词“冇”可组成“冇+V+得+紧+（O）”的否定结构，也可以用“V+冇+紧+（O）”。否定副词位置的移动不造成语义的差异。

（35）我夹得紧条鱼。(我能夹紧这条鱼。)

（36）你望得紧咁多人吗？(你能顾着这么多人吗？)

（37）a.婆婆嘅嘢收得好紧嘅。(婆婆的东西藏得很好的。)

 b.婆婆嘅嘢收好紧嘅。(婆婆的东西藏得很好的。)

（38）a.佢都冇睇得紧一只细侬儿。(她都看 b.佢都睇冇紧一只细侬儿。(她都看不住一个小孩子。)

在说话者的表达意图中，例（38）中“夹”这个动作应是对话双方共同认可会发生的前提背景，而“能否夹紧”才是该结构强调的内容。例（36）中提问的是“能同时顾着这么多人”这件事的可能性，即“望”能否达成结果。例（37）中a、b两句的意思相近，而否定句式例（38）a“冇睇得紧”和b“睇冇紧”的语义内涵完全相同，否定的是“动作达成的结果”，而不是动作本身没有完成。

4.V+紧紧+（O）

适用于“紧1”和“紧2”。“V+紧1+紧1”中形容词的重叠强化了物体在空间的紧密程度，“V+紧2+紧2”加强了说话人对成功达成动作结果的期望。该句式多用于劝告、建议的肯定句中。

（39）摞紧紧（支笔）。[紧紧拿着（这支笔）。]

（40）台风要来了，要关紧紧门。(台风要来了，要把门关得死死的。)

（41）圩呢好多人，拉紧紧细佬细妹哇！(街上好多人，要好好看着弟弟妹妹啊！)

（42）搭车嘅时候记得收紧紧你嘅身份证。(乘车的时候记得好好收着你的身份证。)

该结构中动词分为两类，一类是动作性强，能拉近物体的物理空间距离，并且达到稳紧义结果的动词，即紧1前适用的所有动词，如“摞、关、遮、拉、抱”。第二类动词动作性强，但不强调空间范围的缩小，关注的是使对象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如“望、睇、收、共照顾”。在第一类动词后，“V+紧1+紧1”结构中稳紧义形容词的叠用使动作达到状态的“靠拢、牢固”程度加深。“V+紧2+紧2”结构的焦点则在于动作的结果，表达了说话人对达成动作结果的强烈主观愿望。“V+紧紧”结构整体性强，中间不能加入“得”“好”等其他成分。这表明了“紧”字作为结果补语与前面的动词粘合度极强，“紧”的语义指向和句法结构受到动词的影响和限制，与动词紧紧依附，表达“V+紧+紧”整体的含义。

“V+紧1+紧1”的语义和句法位置是“V+紧1+紧1”结构推演迁移到“V+紧2+紧2”结构的基础。作为结果义形容词的“紧2”保留了部分“稳紧”的实在意义，意在说明使得对象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因此在语义上可以从“紧1”的空间距离相靠，推演到“紧2”使得对象在主观上处于可控范围。在句法位置上，“紧2”只能放在动词后作补语，与“紧1”位于句子后作结果补语的位置相同，因此发展出“V+结果补语重叠/状态补语重叠”的用法。

从上述说明可以看出，在化州粤语中，由于语义和表达功能的需求，“V+紧+紧”结构的“紧”均保留了一定的实在意义，这也是该结构只适用于稳紧义形容词“紧1”和结果义形容词“紧2”的语义基础。虽然表示持续体等范畴的“紧”的句法结构与之相似，但受到语义限制，化州粤语中“V+紧+紧”不会继续发展出表示持续、进行等其他用法。

综上，化州粤语“紧”的多种语义内涵及句式特点总结如下:

表2 化州粤语“紧”的句式汇总

四、化州粤语“紧”的语法化发展

化州粤语“紧”字具有较为完整的语法化链条，其语法化的前提是句法位置以及语义内涵，语法化动因和机制是重新分析、主观化和语用推理。

稳紧义形容词“紧1”处于在动结式的结果补语位置是语法化的句法前提。在结果补语的句法位置上，“紧1”的空间趋向义部分丧失，发展出表示动作结果的意义，即结果义形容词“紧2”，少数情况下可用作状态补语。和“紧1”相比，“紧2”语义指向成分明显有所改变——“紧1”的结果可以指向主语或者动词，例如“门关紧了”或“关紧门了”的“紧”可以指“门”和墙的空间关系，也指动词“关”的程度。而“紧2”作为结果义形容词，其语义只能单独指向动词，如“你要收紧手机”，只强调动词“收”这个动词的结果。且“紧2”表示的具体空间义有所丧失，演化为表示动作发出者通过动作使得对象处于可控范围内，语义进一步抽象化。因此，“紧2”的实义被削弱，是化州粤语“紧”从实词发展成体助词的虚化过程之一。

“紧”的语义内涵是持续体助词出现的前提。结果意义一方面联系着动作完成的意义，另一方面联系着状态持续的意义（陈前瑞，2008:99）。“挂、穿”等放置类动词进一步延申了结果体中的静态持续义，因此“紧”从空间范畴映射到时间范畴，从结果意义发展出状态持续的时间范畴。

杨永龙（2005）认为汉语中持续体和进行体的共同点在于把事件进行分解从内部进行观察，但持续体不和说话的时间相联系，进行体则和说话的时间或当时联系起来。联系当时是说话者融入自身的主观化表现，其语法化程度更高（沈家煊，2001），因此“紧”从持续体继续发展出进行体的用法。在进行体的当下时间点上，如果出现其他情况，那么小句或句子其他谓语动词则成为句中新信息，“紧”字作为背景信息强调了动作从开始到说话时刻的持续性，带有说话者的主观意愿。此时借助由果溯因的推理，在理解整句话的含义时，具体语境中的“紧”通过语用推理为始续体。因此在语境的影响下，化州粤语中的“紧”继续发展出始续体的用法。同样，在表示反复出现或者高频的语境中，“紧”依靠其他成分使得所在句的动作具有惯常意义。综上，本文对化州粤语中“紧”的语法化发展路径做出以下概括，即：

图2 化州粤语“紧”的语法化路径

在语法化过程中，化州话“紧”还存在结果补语强化的现象。语法化中的强化指在已有的虚词虚语素上再加上同类或相关的虚化要素，使原有虚化单位的句法语义作用得到加强（刘丹青，2001）。化州话“紧2”充当结果补语和状态补语的时候可以用于“V紧紧”的句法结构中，通过补语要素的重叠，强化表示结果和状态的意义。这也体现了化州话“紧”字语法化过程中的特殊用法。

五、结语

本文考察了化州粤语“紧”的语义内涵、语法功能以及其句式特点，同时总结了“紧”的语法化发展路径及其发展机制。化州粤语的“紧”的语法化链条具体表现为：稳紧义形容词>结果义形容词（结果补语/状态补语）>持续体助词>进行体助词>始续体助词。与其他粤语方言区的“紧”相比，化州粤语中“紧”可作为实义虚化的结果义形容词，表示物体处于可控范围内，且少数情况下可作为状态补语，在句中增强了说话人的主观意愿。由于“紧”本身具有较为复杂的句法语义功能，前面的动词类型重叠程度大，因此化州粤语中“紧”对具体语境的依赖性较高。若无上下文的参考，听话者对“紧”的理解往往会产生歧义，这也是化州粤语中“紧”没有发展出独立的惯常体用法的原因。“紧”语法化的前提是句法位置以及语义内涵，同时也借助了重新分析、主观化和语用推理。在句式使用上，“紧”具有语法强化的特殊用法，这是化州粤语“紧”的特点之一。

①陈小康（主编），《化州年鉴》，天津出版传媒集团天津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1-24页。

 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78页。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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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南方语言学》21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3.6；王美儿、何枫清、王茂林：单位：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文字 | 王美儿、何枫清、王茂林

编辑 | 王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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