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 沈从文:不合时宜的老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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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的K站在女性的K身前,结结巴巴地向后者口述一份将要呈送给区领导的公文,女K打字机的敲响与停顿,和男K的口述频率吻合,同步到这间办公室的每个人都能注意到这一进程的不顺利。也因为这不顺利,每个人都屏气敛息,以免自身被卷入这尴尬万分的气氛。这一切合谋构成了屈辱,即使女打字员K不时抬起头,表示等待的下巴也能使这屈辱无声息地叠加。更何况她“在这种时候总会特别活跃,挪动座椅,咳嗽,手指在桌上敲敲点点——”
卡夫卡在日记中记述了这段经历,在他做小职员期间,这是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的经历。卡夫卡说他身上的一切都为文学创作准备着,他把写作视为“神仙般的消解”,和“真正的生命活动”,而眼前这些事,这些琐碎的、机械的、无意义的事,则是“不得不从有能力获此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
比起来他来我要幸运得多,我多次拒绝了那些导致“自割其肉”的事,算是相对早地意识到活着得做些自己喜欢的,哪怕因此而窘迫。卡夫卡的前半生,活在横蛮的父权下,和冷硬的机构中,该是“割了不少的肉”,这大概是他看起来比所有作家都更消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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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说“深一情以拒众情”,本指涉诗,也有傻乎乎的妙人拿来规诫爱情与婚姻。我拿来奉为做事的圭臬,只做喜欢的,不做了无生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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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尼采说的。倒是与卡夫卡的阅读建议相互印证——
“我觉得我们应该阅读那些伤害我们,甚至捅我们一刀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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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这种孤绝的清醒——“到这时候,情感就如同铁笼里的猛虎一般,不但把礼教的桎梏重重地打破,把监视感情的理性也扑倒了。”
“这时候”指的是如火如荼的五四革命抒情风,在这种全民脑浆滚烫的时间点,梁实秋茕茕孑立,端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后果当然是顺理成章地被扣上了一顶“保守主义者和落后文人”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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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说: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可真是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人生苦短”除了指人类生命之迅忽易逝,更多地还是指向“无常”。近日脑子里偶然浮出这两个字,就倍觉沮丧,功利心蠢蠢的时候,这沮丧就跟沥青似的粘稠沉重,不及时刹住,就演变成绝望了。
是宿命,是敌不过的无常。因为无可消解,所能做的,也只有“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远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
沈从文说的。
1949后,沈从文几乎再也没有将他的“内丹”转化为文字,虽然也去过井冈山“朝圣”,虽然也尝试过写些“青词文章”,却最终弃笔,转而去研究古代服饰。好在他发现:那些纹饰、色彩、质地、触感也是一种生命之“凝固”。
“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减。”这不是一位作家的达观,而是一个文人退避到文物,也即死者的世界之时,真真切切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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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这个句子就是被凝固下来的一段生命的、情绪的延续,读到时在高铁上,我身边的人在熟睡中放着连珠的屁,是这句话把我从屁阵中解救出来,穿过时间与空间,与那个叫沈从文的人,彼此生命流注,再无阻隔,他的无望与忧伤因为这个句子有了质量与形体,那一瞬,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我身前。推车售卖的列车员吆喝着德州扒鸡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却不能使那老灵魂消散。
7
“若一个新政权誓言要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代言,却又沿用一套成王败寇的史学修辞——即以往‘事功’的历史论述,来证明自身的合法性,实则是辛辣的自我嘲讽。”
读到时忍不住叹:那个时代便有如此见识,你不被批谁被批,你不去研究服饰史谁研究服饰史。
人类历史就是野蛮反复实践的死循环,每一次翻篇,都不过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书写。本雅明和你是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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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是距离“一九八四”最近的一年。这一年因为内战,死者枕籍。对文人而言似乎也是个适合死国的年份。“死国”死成了也就罢了,死不成又想活下去,就不能承认当初是“死国”,新政权不会见容的,必须咬定是“死己”,让自己之将死未死脱离凶猛的宏大叙事,方可保平安。更关键是家人之平安。这样的例子,是有的。
这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沈从文决定“死己”,采取的手段是:割喉、切腕、饮下大盏煤油,却终于没死成。这之前他刚刚成了“反动文人”和郭沫若嘴里的“桃红色作家”,一个彼时中国文坛绝佳的肥美的靶子,那些期盼鼎革日久的革命文人们愉快而手脚麻利地投着飞镖,biu,biu。
一年后的某个夜晚,“忽然一切都静下来。”雨后孩子们清晰的鼾声,房间里《卡门》序曲的余韵,“反动文人”坐在书桌上窸窸窣窣地写,写给他唯一的知音,《边城》中的翠翠:
“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
杜鹃总是啼血,不是祥鸟。翠翠亦不作答。他继续写到:“兆和健康正直,孩子们极知自重自爱,我依然守在书桌边,可是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和一切幸福隔绝,而又不悉悲哀为何事,只茫然和世界相对。”
一个极度敏感的文人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世上最最脆弱的洞穴生物在感知到地质变动之前的反应,微风之于新鲜伤口。
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极其精确:1949年5月30日晚1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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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他的时候冒出个怪念头,以1949分界,之前写《边城》和湘西的沈从文是一个人,之后的是另一个人,或者干脆,是那个灵魂仿效细胞分裂般,分离出的另一个灵魂,又或者,干脆叫它行尸的,赶尸的,是那个孔武横蛮不由分说的时代。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
读到了他写下的一行文字,在成为一个自学成才的文物鉴定专家之后,他已能从那些年代久远的物事之形态纹路触感中,汲到了艺术之性格、之情绪、之特征,他甚至终于露出了一丝孩童般久违的得意:
“我几乎闭目用手指去摸它底足边缘的曲度,就可以判断出它的年代了。”
对于这高超的文物鉴定能力的获得,他用了文学的比喻,“恰恰如一个老浪子来自各种女人关系上所得的知识一般。”
证据足够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桃红色作家”沈从文。虽然早就戒了写小说。
汪曾祺说其师像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是张充和写给姐夫的诔文,有这样懂他的小姨子,也是难得。
补记一则:
明代律法规定百工只能穿褐衣,沈从文研究古代服饰时发现,依靠布艺染色法的进步,那些被称为百工的“下等人”,早已悄悄把褐色在色谱中分了多少个层次,褐还是褐,却生了多种变化,隐隐的个性从那颜色的桎梏中跳脱出来。这微小的抗衡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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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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