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圣 | 神转折，就是你觉得接下来要写啥了，我就偏不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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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尼太太是屠夫的女儿，因为丈夫不争气，果断跟丈夫离婚，独自把儿子女儿养大，并存钱买了一座公寓，对外出租，做起了房东太太。她的租客里，有一个年轻人跟女儿偷偷发生了感情。穆尼太太准备跟这个多伦先生谈一谈。

这一切虽然意外，却发生在穆尼太太可控的范围内。她确信自己能够把事情处理好。

这是乔伊斯的小说《公寓》的基本故事。

老乔先写下了一段很优美的句子：

那是初夏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可能会变得很热，但有一股清新的微风吹来。公寓里的窗子全都打开了，在推起的窗扉下面，带花边的窗帘微微隆起，像气球似的向街上飘舞。

这是穆尼太太准备谈话前的一段，非常迷人。看似闲笔，实则不然，因为这里真的有风。你能看到，因为窗帘微微隆起，这就是风，你看到了吗？

一定会看到，我说这个是因为后面穆尼太太的女儿帕丽之所以跟多伦先生好上，也是因为一阵风。一阵风把帕丽的蜡烛吹灭了，帕丽来到多伦先生屋里，想让多伦先生的蜡烛点燃自己的蜡烛。

这里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风把帕丽的蜡烛吹灭了，即使真的有风，我们也没看到，只知道蜡烛灭了。这阵妖风是个谜，也是这部小说的来源。尽管我们看不到那阵妖风，但在蜡烛灭掉之前我们就看到了早晨的清新之风，并且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

这里窗帘的鼓动超越了窗帘的生命体征。

这篇小说是悬而未决的，未决的不是多伦先生是否要跟帕丽结婚，而是别的什么。

穆尼太太找到多伦先生之前，作者做了如下描述：

穆尼太太在沉思中恍惚意识到乔治教堂的钟声已经停止，本能地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镀金小钟。十一点十七分：时间相当充裕，足够她与多兰先生谈这件事，然后到马尔巴勒街乘十二点的车。

很明显，穆尼太太在十二点之后还有事要忙，好像十二点以后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情，她需要在此前把这件小事解决掉。于是，穆尼太太派女仆玛丽告诉多伦先生，她要跟他谈谈。

这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情节走向却处处转折。按说接下来该是穆尼太太和多伦先生的谈话了吧。不，接下来是多伦先生的状况。

多伦先生的状况很糟糕，尽管他与帕丽相好，但这只是他一时的冲动，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却从没有要与其结婚的打算。

理由呢？

不单因为她的家世，还有她本人“经常说些不合语法的错话。”

这个理由看起来微小、荒谬，却是很好的理由，没有什么理由比它更真实了。

既然开始讲多伦先生了，那么接下来，玛丽该过来叫多伦先生了吧。不，还是没有。接下来便是作者的天才之处，作者延缓了玛丽的脚步，让别人先跑了出来。

过来找多伦的是轻轻地敲了敲门走进来的帕丽。

请注意帕丽的动作：“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门走了进来。”

“轻轻”是他们以前约会的时候也这样，“走了进来”是未经多伦同意就进来了，因为她“经常”，已驾轻就熟，所以轻轻敲下就径直进来了。

这里帕丽比玛丽早来了。如果直接就是玛丽进来，就十分平庸了。帕丽进来以后，就开始哭哭啼啼，闹情绪，“不想活了”。这时候，乔伊斯先生是不会让多伦先生出去的。原因有二：

1．不是玛丽叫多伦先生出去；

2．不是多伦先生主动出去找穆尼太太。

那么，让多伦呆在自己的屋里，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据，这个证据不是作者给，也不是读者给，而是多伦先生这个人物在这篇小说里的一种合法性，一种呆在屋子里的合法性。要牢牢地把多伦先生摁在屋子里。

这个摁住多伦先生的东西是什么呢？

在帕丽进来之前，有半句是这么写的：“当他（多伦先生）穿着衬衫和裤子无助地坐在床边时，”接下来才是“她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门走了进来。”

这个摁住多伦先生呆在屋里的就是衬衫和裤子。

为什么不能是裸体的多伦先生呢，不穿衣服的多伦先生钻进被窝里不是更不能出门吗？这里不是因为有帕丽在，才不能裸体。之所以不能钻进被窝，是因为多伦先生处在焦躁的状态，他是躺不下去的，甚至也坐不下去，更站不住。他只能半坐在床边，所以，他穿的便是衬衫和裤子这么简单的装束了。后面当玛丽进来叫多伦先生下去的时候，“他站起身，穿上他的外套和背心。”这一句就把多伦先生推出门外了。这也是多伦先生出门的合法凭证。

这里两次来到多伦先生房间的两个人，让多伦先生下楼这件事突然厚了起来。如果只有一个人很简单地把他叫了下去，就会很薄。

下楼之际，他的眼镜因潮湿又变得模糊不清，不得不摘下来擦拭。他渴望朝上穿过房顶，飞到另一个国家，在那里再也听不到他的烦恼，然而某种力量推着他一步步下楼梯。

多伦先生下楼了，但是推着他下楼的力量是什么呢？或许有人会说，下楼还要什么推力？当然需要，这跟多伦先生出门一样需要推力。

那么推力是什么呢？在多伦先生下楼前有这么一句：“他渴望朝上穿过房顶，飞到另一个国家”，这是一种向上的渴望，他渴望向上的力量在一步步推着他下楼。

这里助推的力量，鲁迅在写《奔月》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手法。但是鲁迅处理得更隐晦，鲁迅没有写直接飞升的场面，只写了嫦娥吃了仙丹飞升以后混乱的房间，然后就让后羿回家了，后羿回家后有这么一句：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这真是神来之笔。其实后羿本来就待在地上，而且也待了这么多年。老婆不飞升，他不会有这么强烈的被留在地上的刺激感。而且通过这一种强烈的被留在地上的感觉，后羿好像是被嫦娥踹了一脚——踹了后羿到地上，嫦娥才像火箭得到向上的动力飞上了天。这里的仙丹已经是个次要东西了，嫦娥吃了仙丹便开始踹，而后羿还不知道自己被踹，等回来才知晓被踹的命运，这种疼痛的延迟，大妙。

同样的例子还有老舍的《正红旗下》，在写自己出生的时候，老舍是这么说的：

灶王爷上了天，我却落了地。

神祗飞升，孩童坠地。这让“出生”一下子就有了重量感。

回来继续说多伦先生，下楼以后该跟穆尼太太谈判了吧？

还没有！

下楼时候，乔伊斯让多伦先生遇见了上楼的杰克，帕丽的哥哥。这让多伦先生想起一件事——某次聚会，杰克差点揍了一个谈论自己妹妹的家伙。

还没开始谈判，可怜的多伦先生就要缴械投降了。

乔伊斯没有写穆尼太太和多伦先生谈判的这场高潮戏。就像铺垫了整场的戏，到最后突然停掉了，让读者措手不及。这一场场情节，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走在与读者预期相反的情节上。

最后一小节是在多伦先生下楼以后，帕丽还在多伦先生的房间里，她擦干眼泪。

她把毛巾的一头在水盆里浸湿，用冷水擦洗了一下眼睛。她侧过身照照自己，整了整她耳朵上面的发卡。

由此可以看出帕丽很是冷静，甚至聪明得可怕。她完全知晓穆尼太太的手段，只是静静地等待，毫无惊恐之状。女儿性格的隐性表达，直接来自穆尼太太的基因密码。

最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叫声。”

“终于”两个字，显示她等到了她预料的结果。

穆尼太太说：“帕丽！帕丽！”

“什么事，妈妈？”

“下来，亲爱的。多伦先生想跟你谈谈。”

这时，她记起了她一直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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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这是第 31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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