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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 | 命运的骰子被高高抛起

黄孝阳 骚客文艺 2018-09-20

本       文       约       4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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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min

1

一个陌生来电。

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何平还是接听了。老家号码,不是骚扰电话,得接。不接的话,就是“人一阔脸就变”,乡人的嘴可不曾饶过谁。

《洛丽塔》的开头是怎么说的?

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

——必须这样,怒气从能暂时平息。

是对母亲的愠怒。母亲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不是糊涂,是虚荣,是她念念叨叨的,一辈子为之奋斗的脸面、体面。

他嘱咐过母亲,不要把自己这个私人号码给一些犯不着的老家闲人。

母亲还是给了。他没办法。这辈子他就拿母亲没办法。母亲拿捏住这点,或者说,只有这样,她才觉得隔了218公里的儿子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要刷存在感,他只能是顺从。这是人子当有之义,把顺从当成美德来念就心平气和了。


这次又会是谁,又有什么事呢?

“何局长吗?”声音是谨慎的。

他嗯了声。

长达三秒钟的缄默。他希望对方就此挂断电话。

桌上有一叠材料。用拇指与食指把它们轻轻捻开。材料上的每个字,每句话,在盯着他看。如果他露出破绽,这些字,这些话就会变成砍刀长矛。

他又找到那句话。他抓起铅笔在这句话旁边轻轻画了一个阴险小人的卡通符号。

这些卡通符号确实生动有趣。是女儿发给他的表情包。

女儿小曦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在某高校读研一。前些日子发来照片,背景是白塔与接天荷叶。女儿的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有若半透明的果冻,《诗经》里好像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是一个女人了。他不能再把她当一个孩子看了。相片不是自拍,应该不是她的某个闺蜜拍摄。他记得小曦掌中手机屏幕上有一个戴棒球帽男人的形象。是这个男人拍摄的吧。女儿头上戴着那样一顶棒球帽。何平曾放大图片,反复研究这个戴棒球帽的男人,看不清楚五官容貌。这让他莫名难受,心脏肿胀,发酸。

何平在这个阴险小人的卡通符号上面画了一个叉,在嘴角挤出笑容:

“我是何平,请问您是哪位?”

2

何平已经有十年没见到刘强。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刘强。与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与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也不大对得上。电话里的声音绵软、犹豫、含糊不清。但眼前这个男人显然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刘强甚至都没征询何平的口味,就直接吩咐服务员上了六份炭烤鲈鱼。

“这鱼不错,我有个哥们曾经一口气吃了五份。”

何平嗯了声,“挺好的。”刘强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敲得响,敲的节奏也快。何平都替这几个手指头感到了疼。刘强扔出包至尊九五,“抽烟吧?”何平摆手,推回烟,指指面前的祁红茶,“年龄大了,抽不得,一抽就整夜咳嗽。我就喝这个。”

刘强斜过身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身子后仰,把脚放到另一张藤椅上。


服务员从耳房边转过身。“先生,包厢里禁止抽烟。还请谅解。外面有专门的抽烟区。”男孩的脸部轮廓有点像年轻时的唐国强。

刘强架脚的姿势没变,朝男孩瞪起眼睛,再不紧不慢地,从钱包数出五百块拍在男孩手里,“把包厢门关上。”刘强的手势像在赶苍蝇走。男孩没再说啥,躬身退后。

刘强这完全是暴发户的作派嘛。何平眯起眼,低头,端茶呡了口,“还有其他人吗?”

“就我们俩。”

这么大的包厢只有两个人,这可真有意思,刘强茶壶里卖的是什么药?何平起身去看包厢里挂的字画。启功的横幅,曹操的《短歌行》。是临摹品,仍可见启功书法的特点,笔画里有绘画的泼墨与用墨深浅。

半晌,何平嘴里吐出四个字,“这字不错。”

“赝品。”

“也不错。尤其难得可贵的是,启功的字略显窄紧拘束,虽是瘦骨一说,毕竟如鲠在喉,这个临摹者师仿先人,又敢于推陈出新。字的笔画结构虽然只增了毫米,却有了开阔从容之意。”

“我只是听许多人说,有一种骗子,叫书法大师。”

刘强笑了,何平的嘴角也笑。

横幅下的茶几上有一粒塑料骰子,是情趣骰子。这么高档的酒店不可能备有这种东西,服务员收拾房间时也不会犯这样的疏漏。谁留下来的呢?何平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刘强。刘强把骰子抛入垃圾桶。刘强的眼神有点飘

两人重新落座。

酒端上来了,是01年的茅台。小区门口回收老酒的贩子已经喊价一万。

酒虫子爬到喉咙口,何平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把这些酒虫子浇下去。

“今天不是工作日,十年没见的老朋友喝点酒,纪委不会找你谈话吧。放心,能喝多少就多少,我绝不多劝你喝一滴。”刘强举起杯,舌头在唇角舔了舔,“吃这鲈鱼,必须得茅台来配,这是绝配。来,先润润嗓子。”

何平没再说啥,举杯。

好东西不应该错过。01年的茅台,值得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至于对面坐的什么人没有关系。

“什么事?”

“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是喜乐平安,喜大普奔。”

“我发财了。”

“恭喜。”

“没想到吧?”

“我还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是一个何局长。没想到的事太多了。不稀奇。”

“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财的?”

这些年何平还真没少看过、听过那些发财的故事,无非如此,不过如此,大部分是巧取豪夺,小部分是概率的产物。

财富的本质是什么?数字增殖。而这是污秽的。所以改革开放四十年,能善始善终者寥寥。

何平给刘强满上一杯酒。

刘强终于低下头,好像要把整个人埋进硬木桌面。过了许久,小声喊了一声,“哥”。

刘强的眼眶是湿的。

3

“哥,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中学的那个美术老师吗?徐老师,瘦骨嶙峋,十天半个月也蹦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处男,敢拿做实验的酒精兑水喝、喝醉了就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躺……还记得吗?有次他喝醉了,我们扒了他裤子,把偷来的糖汁洒在他那个足有棒球头粗细的那玩意上,结果蚂蚁蜜蜂全飞过来了。哥,还记得吗?当时我们俩都笑出了眼泪。记事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有了那样欢畅的笑声。

“人的快乐总是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上。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因为人所置身的圈子的相对封闭性,注定这是一个零和游戏。我说远了,还是徐老师,后来他一下子成为县里面的红人,画各种各样的宣传画,很为当时的县领导争面子,就在组织准备进一步提拔重用他的时候,有人在他的画里看出了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是敌特潜伏分子,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县革委就把他抓了,打算枪毙。


“他被关在看守所。还穿了件不知是啥年代遗留下来的横格子的囚服。囚服上有个号码,603121。我看得很清楚,你也看得清楚,有时警卫会把他押出来提审,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我们用从学校偷来的凸透镜看得一清两楚。徐老师瘦得跟个仙人一样。我们心里都很难过。他住的单人牢房里有个半尺长的天窗,我们还往里面扔过馍馍,这是一个技术活,在离天窗差不多二十米的距离,把馒头饼干绑在线上,把线绑在竹竿上,甩过去。我们还往里面扔过一个煮熟的鸡蛋。鸡蛋是偷来的。这在那年头可是稀罕货,你本来提议咱俩把鸡蛋分着吃了,可我老惦着徐老师的外甥女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荷尔蒙支配了大脑,提议掷骰子比大小。你赢了,可我硬是把蛋从你那抢过来,往天窗里扔,没扔进去,结果白白便宜那个看守徐老师的那个河南兵。

“哥,其实徐老师没有被枪毙。被枪毙的另有其人,类似狸猫换太子。十年前我又碰到当时看守徐老师的那个河南兵。他拿子孙三代的命运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这事绝无一分虚假,是怪事,众目睽睽下,不可思议。徐老师在得知即将押送刑场前,用粉笔头在墙壁上画了一扇门,轻轻一推,就真的把门推开了,徐老师还回转身朝他们挥了挥,就迈进门里面。等到他与其他警卫扑上去的时候,那确实就是一幅画在坚硬石壁上的画。但徐老师就这样不见了,在众目睽睽下。

“哥,我不是在说《聊斋》。河南兵说完这事后,我不断地梦见徐老师。他还是那样瘦骨嶙峋,还穿着那身囚服,与我什么都谈,谈到兴浓处从怀里摸出个军用水壶,里面是酒,还是酒精兑的,我用鼻子嗅嗅就知道了。我问他怎么成了仙还喝这种酒啊。仙人喝的都应该是琼浆玉酿啊。他就笑,说我懂个毛线,说他非仙非人非鬼,不过是六道轮回中的一个异数。

“这样过了几年,他突然一声招呼也没有打,就再也没到我梦里来了。我只好出精神病院了。我琢磨着他到我梦里肯定是有所为的。我反复想,把脑壳也想疼了,就想起他囚服上那个号码603121。毕达哥拉斯认为数是万物的本源。他是对的。我也终于抓住了这六个阿拉伯数字的真正涵义。

“不是中奖。是我买了这只股票。倾其所有,再加上二十倍的杠杆。就这样我发财了。然后,我彻底想明白了。我把余生想干的事都列出来,列在一张A4纸上,一共12条。不算多。我们这辈子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会太多。所以我做了一个12面的骰子,让这个旋转的多面体成为主,成为命运裁决者,而我所唯一要做的就是顺从。”

刘强声音低沉下来,他穿的是一件阿玛尼的西服。他从西服内口袋里取出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倒出一粒足有茅台酒盖大小的象牙骰子,在西装袖口擦了几下,再小心翼翼地托于掌心。他注视骰子的眼神就像是磕下数千里等身长头的虔敬信徒。

“哥,不要问我都做过什么。那是你无所理解的,也不会感兴趣的。有趣的是,我本来打算若骰子的某面重复出现,就把这事再做一次,可这样的事至今也没发生过。是小概率事件。也是主的恩宠。骰子现在只剩下三面还没有完成,序号分别是7,10,12。去年秋天,农历白露,我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牌的石阶上,掷出了骰子的第7面,相对应的事,就是:追求小曦,与她成婚。”

4

去年白露,自己在做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是一团烟雾缭绕的白。

何平的脑子嗡了下,好像有几只苍蝇飞了进去,好像里面升起了一团蘑菇云。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想来所谓万箭穿心就是这般滋味吧。何平的手及时抓住桌沿,强行咽下已经涌到喉咙处的那些酸咸。原来是小曦把自己的私人号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是错怪母亲了。原来戴棒球帽的男子就是刘强。

何平想提起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却只看见那个靠肘部力量努力支撑着身体的男人,用越来越嘶哑的声音问道,“小曦在哪?”

“在酒店。”刘强仰起下巴,示意小曦正待在楼上某个房间,“她怕你骂。哥。我本来想不声不响与小曦把证办了。这也是小曦的提议。上个月,徐老师又跑到我梦里,说我与小曦的婚事,还得你同意。不被长辈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小曦。”

何平看见那个脸色铁青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起酒瓶想砸向刘强,酒瓶从他手指间滑脱,掉在地毯上,没发出一丝声响。他倒了下去,像尸体一样倒了下去。

有点遗憾,桌上的炭烤鲈鱼他还没来得及动下筷子。

何平死了,心肌梗塞。哭成泪人儿的何小曦半年后与刘强成了婚。这不是她的错。她还不知道父亲与刘强过去的关系,不清楚自己只是某种报复的牺牲品,也尚未真正洞悉人的丑陋与疯狂,更不了解不幸就如同附骨之疽。她只是爱上了一个温柔体贴幽默风趣的老男人,这个老男人碰巧还很有点钱罢了。


她不是洛丽塔,刘强也不是亨伯特。

她不知道即将来临的命运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是那粒骰子,那粒被汗水与疯狂浸淫日久、色泽微黄的象牙骰子。我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再次被高高抛起的那一刻。那一刻很快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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