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 伟大到连自己都不屑，杜尚搞艺术，才真正做到了目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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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创了一种，就等于弄死了一种，“一种”两字后面，可以填上“流派”、“风格”，乃至“主义”，天才巨擘们开辟了一条路，随手就堵死一条。 因此大师的名词解释可以这样拟定：
所谓大师，就是那种给你希望同时又令你绝望的人。
艾萨克·辛格说学卡夫卡者必死，道理跟学毕加索勃拉克塞尚马蒂斯一回事。“必死”指的是学皮毛。有大智慧的，会取其精髓，走出条新路来也是可能的，自己也就成了大师序列中的一员。单只拿皮毛来拷贝的，其实也未必“必死”，人类历史上有不老少效颦者，活得比被模仿者还滋润的比比皆是。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去探究灵魂层面的生死，在乎的只是肉身可享用的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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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创造并呈现了“非美”（没有美，没有丑，没有美学性，他自己说的），就有人出来阐释并认证：这是一种有别于之前的，全新的美。且无视那些无聊的、自我加冕的美的认证者，真的，艺术——
阿丁画的杜尚，给它起了个驴长的名字：《Please touch,please pee,please Doeverything u want on me》
或者干脆就说美吧，有关美的认知疆域真的被杜尚们拓宽了。虽然那并非杜尚的初衷，杜尚只是把自己的作品叫做“现成品”，以随便哪个超市五金店都能买到的庸常之物，为艺术祛魅，为艺术家祛魅。在杜尚的认知中，艺术家并不比一个管道工更高贵，艺术家的作品同理，你该明白杜尚为什么送个小便池或瓶架子去展览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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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体主义的代言人拒绝了杜尚的《下楼的裸女》，宽容的说甚至都不构成拒绝，而是转告杜尚的兄长，委婉地说：能不能拜托令弟多少改动下，尽可能有点“立体主义的味儿”。其兄转达后，杜尚没生气更没愤怒，只是悄无声息取回了画，不展了。这之后拒绝杜尚画作的人在《论立体主义》一书中宣称：
“立体主义虽然被指责为一个体系，却是反一切体系的，部分的解放在库尔贝、马奈、塞尚和印象派中达成了，而立体主义要的是彻底的解放。”
《下楼梯的裸女》 杜尚 1912年 布上油画 147.3×88.9厘米 现藏费城艺术博物馆
想起禅宗公案里的“放下”，说放下了的，未必已经放下，说解脱了的，铁定不曾解脱。《水浒》里写鲁智深“脆”到极致，“平生不修善果”，杀伐一生的大和尚根本不懂什么是潮信，却听潮则圆，见信而寂，他师父智真长老果然没看走眼，这“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的大和尚不通文墨，却生着羡煞万千比丘的慧根，说放下人家就真的立马放下，绝不拖泥带水。
杜尚不是和尚不是文盲，没什么显赫学历，却也有超乎常人的慧根，一样说放下便放下，说到底还真不是立体主义拒绝了他，而是他拒绝了包括立体主义在内的一切“主义”——
“这帮助我完全从过去解放出来，行啊，既然事情像这种样子，就没有理由要去加入团体了，以后除了我自己不会再去依赖任何人。”杜尚语气平淡，却豪气干云，跟令狐冲各种被挤兑再无退路之后准备笑傲江湖很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
是啊，却又怎地？
有关立体主义之“宣言”，杜尚的眼睛也毒得可以，说什么打破禁锢解放思想除却束缚，二十五岁的杜尚偏偏一语道破：不过是以一种新的束缚替代旧的束缚，而已。
又一个可以隔着时空喝酒的老灵魂。亲近，喜欢一切除政治领域之外的独夫。因为……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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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件一直没想明白的事，为什么那个年代一大帮知识分子知识青年会组团嗡嗡嗡飞去陕北。早期的所谓达达主义者也这操性，一门心思破坏与建立，反传统反权威反固化反一切挡在他们行进方向的东西，反反反，反得脑浆子咕嘟咕嘟的，就有心怀叵测的人制造假象，炮制愿景，在地狱入口竖起天堂的广告，如此供需关系建立，于是天下英雄便”尽入他彀中“。之后就只能拥护，反也可以，只允许你反他们允许你反的，就像主人只允许他的狗去咬他允许咬的人畜。
若干年前，一个俄罗斯籍流亡者曾现身苏黎世，达达主义的大本营伏尔泰酒馆，据说还和达达的头头喝过酒下过棋。此人叫列宁。后来他治下的苏联，你听说过哪个格勒有达达主义生根发芽吗？
以革命之名的革命破坏力惊人，作用于世道则世道坏，作用于人心则一门心思思变而失去判断力，就此走向万劫不复。话说人类历史上最有欺骗性的广告不是鸿茅药酒和周林频谱仪，恰恰是以某某主义之名虚构出的美丽新世界。
又想起梁实秋的洞若观火，”情感就如同铁笼里猛虎一般，不但把礼教的桎梏重重的打破，把监视感情的理性也扑倒了。“忍不住再赞一次 “这条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而杜尚，清醒孤绝，阅人阅事皆剔透。这样的人，世间所有的诱惑都不能诱惑之，世间所有的组织都不能吸纳之，简直不能算是人了。虽说他死后被纳入达达主义的体系，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阵营也把他拉来拽去——
对常人而言虽说不情愿却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对于这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来说，你以为你纳入了就真的纳入了吗？你以为他会在乎那些白纸黑字的归类吗？
也许杜尚真的是仅仅喜欢玩儿而已，有智慧加入的“玩儿”，写到这儿得把他那句“诲淫诲盗”的名言请出来了——
“我喜欢用智力去抓住所有东西，就像阴茎被阴道夹住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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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死的总是别人。”杜尚为自己拟定的墓志铭，这句话契合他一生的趣味。后人把“甩到他们脸上的小便池”当成艺术品，努力从瓷器的光泽和尿孔中发掘出新鲜欲滴的美来——杜尚却始终在玩儿，做着那些别人看不懂的玩意儿，顺便温和地嘲弄着他所厕身的世界，貌似戏谑，却总能锐利而精准的直达事物与现象的本质。
年轻的杜尚
这墓志铭也是一以贯之，试想下你站在杜尚墓前，读着这句话时的感觉。他不光消解艺术，也消解死亡，以及死亡附带的悲伤。
当杜尚参加完长兄和妹妹苏珊接踵而至的葬礼（三个月内杜尚连续失去两个至亲）之后说：“前天去巴黎举行了葬礼，现在又回来了，等过了明天我们接着过顺心的日子。”
这段话令人想起加缪《局外人》的开头——
“母亲今天过世，或者是昨天，我没办法确定。养老院发来电报的上说：令堂过世，明日出殡，深知唁电。电报没有写明是哪一天，可能是昨天。”
丧亲的悲伤真的在“明天”就可以翻页吗？未必。或者，也许。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以常人视之的，杜尚就是。他说能“接着过顺心的日子”就真的能。传统如你，多情如你，可以不喜欢他，可以为一个人如此“寡情”而气急败坏，却没办法否认他有权这么做，因为——
“不管怎么说，死的总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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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有关“趣味”与“美学回应”的阐释，不录原文了，说说我的理解：
杜尚认为趣味是由感官驱动，事物刺激感官而产生好恶，也即，根据感官的愉悦与不愉悦，人类来定义美丑。而“美学回应”则类似一种信仰或令人深陷其中的爱情，因此在美学回应的驱动下，人类便会因盲信导致盲目，变得被动而顺从，其实不过是放弃了“自身趣味”之能动，往严重里说就是放弃了自我，对美丑失去本能的判断，人云亦云当然也就不意外了。
收藏家、富婆古根海姆女士（也是杜尚的资助以及收藏人之一）买了一幅“滴沥派”（我乱起的，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啊）教父画家杰克逊 . 波洛克的作品，本想挂在门厅，却发现画比门厅还长，就问计于杜尚。杜尚建议把长出来的部分裁掉，也对，总不能拆了承重墙把门厅加长吧——
古根海姆女士瞠目结舌之时，杜尚柔声劝慰：
“这种画，裁掉一点没关系。”
趣味的本能告诉杜尚，波洛克这种滴沥画，不过是些颜色与斑点，与壁纸、窗帘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哪怕他画了一百米长，艺术价值也不会因此增加一百米。哪怕波洛克把他的画作命名到No.100000000，也只是在不停的重复自身。这就是杜尚与波洛克以及包括古根海姆女士在内的其他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读到这儿掩卷发了会儿呆：杜尚这段理论不惟适用于艺术领域，稍稍替换几个词，完全可以拿来阐明独裁制度下所谓的宣传。
洗脑何尝不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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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champ，“杜尚”这名字翻译得真好啊，信达雅。“杜绝时尚、杜绝风尚、杜绝高尚”，这些事他还真都干过。现代艺术展他送去个小便池，还取个名叫《泉》；当法国全民亢奋连他亲妹妹都去参战当战地护士时，杜尚选择逃离战火与炙烤着整个法国的爱国热情；立体主义如日中天时，一大坨画家都“立体”起来借机高价卖画，杜尚却干脆从此不画了，窘迫到去教美国学童法语来维持生活却从不自觉窘迫。总之杜尚既不时尚也不追赶风尚，更住不起高尚社区。
1917年，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要举办一次展览，作为评委之一的杜尚化名“R. Mutt”，送去了一个在公共厕所中随处可见的男用小便器，并在其上署名：“R.mutt”，这就是《泉》。
世上真的有种不逐流的人，你让他重复别人做过的还不如杀了他。实际上杜尚连自己做过的都不肯重复。
当然啊，有关他名字的“阐释”纯粹是我胡扯，倒也是跟杜尚学的，除了下棋，平日里他最爱玩双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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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传》读完。又把书画得乱七八糟了。当然，送书人不会介意，我自己也不介意，杜尚更不会有意见，反倒极有可能会夸上几句呢。那么冲淡平和的人。
合上书随手敲了行字，“不能至，亦不敢向往之”。真话，这么不贪不嗔不垢不净、无欲无求无他无我的人类精华，我等庸人想学也学不来，学就悖逆天性，就着相，就蠢得没边啦。
可学的，是他的生活方式。作家亨利·皮埃尔·罗谢说杜尚最好的作品是“他度过的时光”，十环，不愧是好友，一语切中杜尚是个生活家甚于艺术家的本质。这个不是很难，生活谁都会，欲望再降降也不是做不到。况我身上还是颇有些跟他相似之处的，或比别人更容易些。比如……
不说了罢。
近期亲近的两个老灵魂，一中一西，沈从文和杜尚，倒是有些共通。最似的，应该是二人共有的烂漫气。不同之处是，沈是坏世道逼的，一介书生离开书桌去把玩文物，纵情于附着其上的人类情感，虽然他也乐此不疲还写出几十万字的服饰史，到底是时势弄人。杜尚却是几乎与生俱来的自主行为，开悟太早、太透，“物执”与“我执”都看破，近禅。
想起前几日抄送给张哥那两句苏轼的诗：“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假如苏杜能遇上，铁定是要互引为知交的。神往。
不能至，却可佩服。杜尚令人服气的方面太多，每个都可单独成文。其中不那么重要的一桩是，杜尚敢娶个胖妞，且不掩饰自己“图财”之目的，然后又在感觉自由被婚姻拉拽、围城的墙垛砌到脚踝之时，迅速从婚姻中抽身而退。六十岁后，曾说过“婚姻像其他事情一样没劲”的杜尚居然还敢二婚，娶了马蒂斯的前儿媳半老徐娘蒂妮并直至终老。
这两桩世俗行为的背后，是敢于自我否定，其实都不用“敢”，此人二十岁之后的每个行为，都如水之流淌。水的舒缓湍急迂回改道，当然不需要事先的深思熟虑与痛下决心。
叹服。
9
这几日对他似又有了更深些的了解。有位画家说：杜尚是那种不容易受伤的人。初时，疯了似的羡慕。却又想起，他留世的最后一件作品《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足足花了他二十年的时间才告完成，没人看得懂，他也从未解释。
所有人都出自一道伟大的缝隙，那是众生初窥人世之牝门。杜尚引导我们窥视，看到的恰是女性局部的裸体，与醒目的“帝王将相”（王小波小说中对阴道的叫法，“帝王将相皆出于此”），瀑布与溪流，“丘陵为牡，溪谷为牝”，杜尚不会知道这八个汉字的意思，可他知晓人世的终极意义。消解了一辈子“意义”的他，对人活着之终极意义的阐释，算是彻彻底底的通透了。
《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 至今，还是没人知道这幅作品是什么意思
以上是我胡乱的理解，却有些微小的自负，是的，我认为我弄懂了。或者暂时，至少不能更接近了。
另有人说，这作品似跟那位他错过的、或者说有意错过他的大使夫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是，他还是疼过的，只是那作品中有疼与超然。是受过伤的，他只是不容易受伤，却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受伤。
于是杜尚更可亲近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我倾向于是。
一辈子没疼过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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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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