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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 | 孙海这个地方没有龙

孙一圣 骚客文艺 2018-09-21

本       文       约       26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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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乙丑年乙酉月乙卯日。这日午后,风云突转,乌色漫天,骤降大雨,我便出生了。大雨绵延三个月,积水成海,我们村也因此取名孙海。这水一动不动,一如烟云,耐心十足,那些房舍、灌木和树林仿佛并没被淹没,而是漂浮在上,俨然不动,颇为庄严。而土地却遭了殃,田不能犁,麦不能耕,荒了一年。后来我爸跟我讲,也是祖辈的教诲,他们携上我爸跟我讲:“天有异象,圣人必出。”遵从祖训——于是我爸为我取了个“孙一圣”的名字。我从未跟人讲过我这名字的由来,每至躬逢迎合,总胡乱扯个《西游记》的谎搪塞。

然而,关于这一天,我爸为我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第一回

仍是这个午后,老天变卦,电闪雷鸣,骤降大雨。大雨绵延三个月,积水成海,水声撞击平原。我爸担心田地,披上雨衣,戴上斗笠,蹚水来到自家的十亩耕地前。只见,大雨仍在滂沱,雨声幢幢,铁灰色的水面一望无边,虽不见惊涛骇浪,这水下也是蕴含了野兽。雨水下着并愈下愈稳当,这大荒野蹲伏在不紧不慢、灰蒙蒙的冷雨里,起初雨线落下来只是缝缝补补地上的坑坑洼洼,没承想,这雨下得太久,不但沟壑、起伏,连同地势都一块填了平,成就一面汪洋,这平面没有浪花、没有色彩,有时会有树叶、塑料袋和断枝积聚在泡沫里,无数“雨脚”敲击水面冒起了相等的无数个泡泡,一口一口吃掉水面。

还有鱼儿水里游,一条紧挨一条,宛如密实咬紧的鳞片。

我爸站在那儿,姿态诡异,也不吭声,只是瞧着这汪洋,陷入惶恐,又装出聆听的模样,一动不动。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却湿不透他的表情。

村人们也早来了,他们各自摸到自家地头,一望这无垠大水,全是凝重的样子。已是暮色四合,村人也陆续回家,留下一片窃窃私语。闪电劈亮了很多人,也劈亮了我爸,待到雷声隆隆,他们的低语却未被遮蔽,他们说:“天雷滚滚,神龙已降。”这是否是祖辈的教诲,我不得而知,我爸却早听到了。

我爸说:“不对,这样的天是没得龙的。”


第二回

光阴拈指,日往月去,前后过掉十几载,像一挂瀑布。

我自是长大了,会上学,会做农活。农村的学校不比城里,每次农忙都会放假,不是为了让孩子去帮家人,而是老师们也有农活要做。

每至秋季,我爸都会牵上老牛,套上牛轭,装好犁铧,母亲掌舵,将田地翻卷,一个来回走两垄。我则站在一旁数数,一垄、二垄、三垄、四垄……按人口,我家有着十亩地,搁在解放前,也算是小地主,而我是个地主崽儿也说不定。犁上一天或是两天,再用耙子将翻卷的土地耙平,隔个一两天,再用耧车将麦子播种。拢共一周下来,一垄一垄的麦田便跃在土上了。

若是风调雨顺,待到来年夏天,麦田金黄,风过无垠,一片积蓄而又有力的起伏、一浪高过一浪的时节,便是个丰收年。

那当口,拿镰刀将麦子逐把收割,装车运到打麦场,老牛拉上石磙,碾上一圈又一圈,使麦穗脱粒。将碾碎的麦秸挑开,堆积成垛。剩下的麦粒再经了风扬,才装上蛇皮袋。待到一袋袋地运回家,也算了结了这个丰收年。

每次拉上几车粮食回家,但凡遇上村人们都会相互致意,我爸也是这样。然后相视一笑,睥睨天下。他们说:“你家打粮有几斤?”

而如今,秋季有了拖拉机,夏季有了收割机,机器的到来使这些个农忙也没那么多忙的了。

日月罔替,世事演变。2000年以后,村上更多的青壮年一个一个凭了制不住的冲动舍家,弃田投诚给了这庞大的城市。他们把空间和距离抛在身后,一去不返,甚至客死异乡,而他们的童年却死在了故乡。这些几近文明的城市气派得活像一场暴雨,湿透了他们的荣誉、卑微、无耻和筋骨。而祖上的房屋连着土地随着光阴逝去,也日益枯萎了。

我身在北京,也是从未归家。每次我爸打电话来,永远都是“今年的收成很好”。他的笑声和笑容通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经由电流击穿的意味,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带有土腥味笑声的笑容了。


每次我都心疼爸妈,跟他们说年龄大了,身体经不住折腾,就不要再种田了。尽管他们说好,却从未听从,依旧种着十亩麦田,像以往那样忙碌和颤栗。

我能晓得,每年爸妈还会装上一车或几车粮食回家,碰上村人们仍会相互慰问:“你家打粮多少斤?”

只不过,如今只剩下他们的老了。

第三回

今年七月,我因事回家,正赶上麦收。本想能帮上一些,却被那庞大的机器打败。十亩麦田,宽阔无边,这“轰隆隆”的一台联合收割机不消一晌已是完工。再也见不着打麦场和打麦场上的月牙以及那月牙一般明利的镰刀了。

好在,村人们的慰问没变,遇上我除了一句“回来了”再无其他,犹如我从未回乡一般冷漠。令他们激越的自是那比他们还老的一句:“你家打粮多少斤?”

到了家,吃过晚饭,趁着天色未晚,我跟我爸去田间散步。不承想,忽地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骤降大雨。仓促回了家,我说:“果真要‘天雷滚滚,神龙已降’了。”

“龙?”我爸笑了,“你不懂龙,这样的天是没得龙的。”

接着,他讲开来。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是混沌一片,待浊气汇聚成尘,经了沉淀便成大地。这大地,从未倾斜,一再稳固。接着,人在那儿了,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就在那儿。直到老去入了土,孩子才算长大,这是血脉传承。人呢,所有的活着和奔腾全取自土地,历代繁衍,却从未感恩。时光在巨大的寂静、在疾驰的速度里,越跑越远,甚至是两倍于空间的速度,从来拖不垮大地,而人类的停留还是太过渺小和短暂。这硕大无朋、鳞光闪闪的大地,它是上古遗留的神物,是莽荒时代的浓缩物,虽一再扩张,却并不邪恶,仅仅是广阔,它太过强硬,即使是黑夜也只能在颜色的浓度而非物质的密度上与之持平。我们的祖辈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到了我们这一茬儿也是从不懈怠,下一茬儿的人更会耗尽他们一辈子。这土地,不妥协,吸收了人们的骨骼、血肉、无情和狡诈,却还在慢条斯理。”

“这跟龙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们每年都会问‘你家打粮多少斤?’你不懂,我们不是问这些。我们也不是问‘你家有龙多少回?’这是个时间的问题,这龙是纵向的,这是不对的,龙应是广阔无垠的。我们好像在问‘你家有龙多少条?’龙不是神话传说里的,也不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更不是雷雨天才有的,龙天天都在,只因你太过懒惰,没有发现。你看这茫茫麦田,一垄一垄麦子跑过去,再回来,金碧辉煌,麦穗灿若鳞片。‘垄’字怎么写?土字头上一条龙。这龙是我们一垄一垄种出来的,种出了土地的脊梁,我们收割的也不是麦子,而是龙。你晓得了,我们问的是‘你家有龙多少亩?’到了我这儿,我自会回答:‘我家有龙一十亩。’你们啊,早把这些都搞丢了,以后没得龙见了。”我爸顿了一下突然问我,“你可知道,咱家种龙多少亩?”


天早黑透了。我来不及反应,一阵惶恐,像是被哪吒抽了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逐渐地,好似我的身体如水一般摊开尽可能大的十亩的面积,连同这十亩黑夜一块渗进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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