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鹏 | 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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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傍晚,天气燥热,到处又白又亮,院子里坐满了人。他们都他妈是谁?
欧尼,披着一块旧浴巾,上面加油站的广告已经看不清楚,被洗得毛茸茸的,他站在凉廊下,摊手耸肩,好像在问我,我则回报以摊手耸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每天哪里来的这么多客人——男作家,女编辑,附近夜场的女孩,烟草种植园的胖汉,不知道哪儿飞过来的电影大亨。
从中午起床到傍晚,欧尼一直躲在屋里没出来,他藏在百叶窗后面偷偷向外窥视,喝了五杯掺了冰水的酒,抽了三支雪茄,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武装起来了,就披上浴巾出现在凉廊。现在,他嘴里又叼着一支刚剪开的乌普曼雪茄,到处找火柴。我侧身让他穿过凉廊,顺嘴说了一句,少抽点吧,你今天已经抽了——他摆摆手打断我,闭嘴吧你就,他说。
我只好闭嘴,我懒得跟他争辩,他每次跟人争辩的套路都是一样的——我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你是个鸡巴毛啊你跟我争,或者——你知道我每天要写多少字吗?我太可怜了我的打字机都被我打冒烟了!或者——你知道我身体差到什么地步了吗?差到我看见你就想吐,我想把一肚子香肠和朗姆酒吐到你身上,现在滚吧。他摆摆手,从我身边挤过去,站在台阶上,好像要下去,夕阳照在他身上,金灿灿的像个伟人雕像,他眯着眼睛,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缓缓抬起左手。
欧尼,嗨嗨欧尼,起床了的欧尼小伙子。一个老女人用烟嗓儿低低地吟唱起来,布满青筋的手在桌子上打着拍子,呼哈,呼哈,欧尼,嗨嗨欧尼。
欧尼向她走过去,拉开披在身上的旧浴巾说,你要摸摸我吗?这位女士?
老女人抬起眼睛看着欧尼,他让所有中年男女欲火中烧,也是邪了门了。那些人在报纸上流着哈喇子写道,欧尼及其艺术,简直就是一头向全世界宣战的雄狮。
可你的全世界在哪儿呢?欧尼小伙子,你被文学院授予骑士的时候你屁颠屁颠地换好礼服就去了,你扭头看着我说,别他妈不高兴了哥们,我必须得合作,这个事儿得会聊,聊明白了对谁都好。你对着镜子整理领结,你摩挲着自己的胡茬子,真棒,你说,这个比较来劲了,你们他妈不是说我废了吗,老子没废,老子的胡子还是这么牛逼。
老女人欲火中烧,用眼神舔了一遍欧尼的身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可能她有点不好意思,嗓音变得沙哑起来,欧尼,你弄死我算了,我是你的供果儿。
庭院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欧尼说我也是你的供果儿,我是你的大肥羊。
这时候,欧尼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她坐在庭院的傻天使喷泉雕像下面,虽然眼睛看着欧尼,但是并没有像院子里的人们一样附和着他爆发大笑。他有点好奇地想走过去,我伸手阻拦他,我说,哎哎别招那个姑娘。我拽了他一下,他打开我的手,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别介呀,你得让我跟年轻人多交往。
穿着夹脚拖鞋的欧尼来到年轻姑娘面前,心满意足地站住,笑呵呵地看着对方,姑娘抬起眼睛好像在看他,欧尼低下头去,在姑娘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姑娘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身子挪开了一点,不知道是想躲开欧尼,还是想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坐下,欧尼坐下了,伸展双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隔着两桌客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有点着急,想直接冲过去,就在这时候,欧尼猛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姑娘还在说话,我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快要摔倒的欧尼,同时听到姑娘说的最后两句话,“……就必定会出现更完全的胜利、更伟大的战斗和更圆满的结局。”大体上是这么个意思,因为我急着扶住欧尼,也因为她这些话没头没尾,所以我大概就记得这么两句,“……就必定会出现更完全的胜利、更伟大的战斗和更圆满的结局。”
欧尼呼吸困难,他反过来一把薅住我的肩膀,对着我耳朵快速地说,赶紧走。
我们挤过两张桌子,碰倒了第二张桌子上的水瓶,水洒了一桌子。欧尼大口喘息,要站不住了都,我使出全身力量,才算把他弄到凉廊下面,他扶着廊柱喘息了半天,回头再看那个姑娘,人已经没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欧尼急促地说,你知道她是谁吗?那个姑娘?
我说我当然知道。他盯着我的眼睛,用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神情盯着我说,她是死神,对不对?
我一下就乐了,她怎么会是死神呢。我笑得站不住,用手扶住廊柱,你怎么不说她是上帝呢。
她他妈不是上帝,但她肯定是死神没跑儿!他有点发狠地说,你看到过她的眼睛吗,她眼睛里没有高光,也没有反光,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没有反光!你坐在她身边你就能感觉到了,她的四周像停尸房一样冷,你看。
他举起手臂,让我看他小臂上的汗毛。我的汗毛都立着,你看到没有?
我说你别神经了,她不是死神。
那她是谁?他严肃地盯着我,嘴唇发抖,手里的46环径乌普曼雪茄被他捏得变了形,我拿过那支雪茄,用手捋了捋。要不你歇会儿去吧。我说,别在外面待着了,天黑了,该起蚊子和露水了。
确实,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的喧闹还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支乐队,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哼唱着盖廷的《迷惘夜曲》,“不知孤独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我这杯喝完,又点了一杯。”院子门口,那个民谣老女人站在一辆BMW轿车旁边,莫名其妙拎着自己绿色纱裙的裙角,她的灰发被灯光映照,反射出森然的白色。
欧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他摇摇头笑了起来,他说行吧,那我就上屋里待会儿,别打扰我,任何人都别进来。
我点点头,欧尼转身进屋,把通往书房的门关了起来,隔着百叶窗,我没有看到他开灯,但我决定还是不进去了,黑着就黑着吧。
我走下台阶,坐在桌子边,这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支雪茄,于是我把雪茄叼在嘴上,正要拿起蜡烛,一只金色的火机伸过来,对准了我的雪茄,我吸着雪茄,抬头看,一个穿着亚麻西装和白色T恤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手里的火机金光闪闪。男人灭了火机,坐在我的对面,往前拉了拉椅子,他大概三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身体茁壮,不是健身房那种肌肉爆炸,而是每天在树林里劳动的那种粗糙。他的手放在桌子上,转动着自己的打火机。
好东西呀,这是纯金的吧。我说。
他看了一眼火机。大概是吧。他说,我从来没想过它是不是纯金的,这是我从一个死人兜里摸出来的。
他把火机拿起来对着蜡烛仔细看看。看不出来,他说,我没什么经验。
他把火机放在桌上推给我。你有经验吗?你看看这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
我拿起火机看看,又放回桌上。我也没有经验。我说,你刚说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他四处看看,又把椅子向我的方向拽了拽,膝盖已经和我的膝盖挨着了。
没事没事,你别紧张。他说。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别想了。他好像知道我在搜肠刮肚回忆这张脸,于是我停止回忆,专注于他要说的话,他顿了一下,像一个医生要把坏消息告诉病人家属一样,踟蹰暧昧,垂首徘徊。
唱歌的乐队已经换了另一支歌,班德森的《苦恼大师》,“我没法继续宠爱你了,达令,我已经万分疲惫,连脱掉靴子的力气都没有了。”院子里的人走了一拨,好像又来了一拨,有几个我认识,但多数我都不认识。
昨天中午。他盯着我说,昨天中午,我把一支左轮手枪卖给了欧尼,这支枪也是镀金的。他直起身来,用手势制止我发问,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欧尼买这把枪要干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这世界上,好多人误以为自己该被所有人关注,以为自己活在全世界的正中间儿,可是他们弄错了,比如欧尼,他一直误以为地球是他的能量驱动的,用他的汗水、文学、艺术、精液、和他独创的坚韧复杂的美。可是不是,地球不知道是他妈的什么原理,自己在那儿转圈儿,跟欧尼,跟你和我,跟在座的每一位,都没关系,跟苏联或者刚果也没有关系,地球就他妈自己在那儿瞎鸡巴转。假如你能意识到,你只不过是最茫然、最无聊的一堆化合物,比一只鸡还要茫然,你就会找到办法重塑你自己。不那么光鲜亮丽,不那么十拿九稳,不那么端着自己满世界寻租,不那么苟且,不那么出卖朋友,不那么用恶心我的方式满足你自己,你就必定会出现更完全的胜利、更伟大的战斗和更圆满的结局。”
我开始出汗,我察觉到事情不对,我猛地站起来,男人也跟着我一起站了起来,他微笑地看着我,手推着我的肩膀,好像怕我站不住。
你是谁呀?我说。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卖枪人,我卖出的每一把枪,都成功地杀死过一个人。
我推开他,觉得恶心,我好像喝多了酒,心里明如镜,脚下重千斤,我加大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冲进院子,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来自院子里的不知名乐队,他们在演奏盖廷的另一首歌《玛丽》。
“玛丽带着全部的行李,跳上火车去寻找尊尼。”
我走进浴室的时候,欧尼坐在马桶上,正在吃苹果,我走进去靠着老木头柜子,看着他吃苹果,他的牙齿已经坏掉了一半儿,所以他啃苹果的样子有点可笑,他也知道烂牙啃苹果比较费劲,但是他就爱较劲,他就这么费劲地吭哧吭哧吃掉了一个苹果,他捏着苹果核,坐在马桶上低着头,好像吃苹果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眯缝着一只眼睛看着我。
你记得吗,每年春天快来的时候我都会感冒一次,我不爱吃药,我想好得慢一点儿,因为我感冒的时候,能闻到一股味道,春天城墙上那些树的味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城墙上溜达,那股味道特别好闻,特别新鲜,像女孩儿脖子后面的味道。
你记得不记得咱们穿过老城,偷了一辆自行车去郊外,碰到一家正在出殡的人,那个穿着丧服的女孩真他妈好看,我上去跟她说话,但是她不理我,我还差点跟她哥哥还是堂哥打起来,那天我鼻腔里一直有那种味道。
你记不记得咱们六岁那年,我掉到河里,你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我也闻到了那些树的味道。
一旦有什么事情要改变我,我就能闻到那些树的味道,我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树,但是味道很饱满,很清楚。不全是杨树,也不全是松树或者柏树,像是一片杂树林,你走进去,橡树、杜鹃树、李子树、桃树、杏树,所有这些在春天开花的树、不开花的树,它们的气息都包裹着你。
现在,到了要改变我的时候了,我的鼻腔里充满了那些树的味道。他缓缓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清了清嗓子。
其实人大概只有两种。他又说,自伤的和伤人的。表面上看一样的白象,有一个会走向自尽的山谷,另一个,或许就闯进人烟密集的村庄,把一切都毁灭殆尽……你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本来——我是真的这样想的,我本来想留下陪他待会儿,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事情发生的前一秒,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留下来,而是痛快地答应了他,我明明预感到了后果。
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苹果核,把熄灭了的雪茄递给他,他接过雪茄叼在嘴里,浴室里黑黢黢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白发的反光。
我走到浴室门口,抬手看看手表,这时是7月2日,不知不觉一个晚上都快要过去了,我关上房门,砰地一声枪响,我的心脏火烧火燎,欧尼死了,他的影子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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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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