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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过还不叫契诃夫的那个年轻人 | 孙一圣

孙一圣 骚客文艺 2019-06-04



本       文       约       40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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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放着一篇小说叫《站长》,发表于1883年10月《花絮》杂志,署名安·契洪捷,作者时值二十三岁。这一时期,作者的文章几乎都是不到三千字的小短文。从他后来的十卷本小说全集里我们能够看出,这类小说占据了作者十分之七的篇幅,从第七卷开始作者的作品才开始真正成熟起来。这篇《站长》只有两千来字,处在第二卷的位置,写作之早可见一斑。

这个契洪捷就是后来的契诃夫。

《站长》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个偷情被捉的故事。

斯捷潘是德列别兹加火车站站长。作为站长,他每晚都独自值班。附近庄园的玛丽有时候会来陪他,玛丽是别人家的妻子了,年龄很大,也不漂亮,但对斯捷潘来说聊胜于无。因此,他俩经常在站台幽会。有一天晚上,斯捷潘和玛丽正在车站幽会。玛丽的丈夫远远走来,斯捷潘吓得拔腿就跑,他逃得慌乱,从车底下钻过去,最后滚下路堤,被玛丽的丈夫一把捉住。斯捷潘登时认怂,高喊你就饶了我吧,你可别打我啊。玛丽的丈夫库察彼托夫一边安慰他一边和蔼地解释说,你不要害怕啊,我不会打你的,但是你愿意为这件事付多少钱呢。那个谁谁比你的官职高多了,他每月都给我两张二十五卢布呢。

这么一个故事,情节如此简单,好像一个倒推的沈从文的《丈夫》。当斯捷潘仓惶逃窜,被捉住的时候,他惊慌无比。斯捷潘在小说里经过漫长的逃跑,不惜受伤,等待他的惩罚,不是库察彼托夫的愤怒或殴打,只是温柔的要钱,像是契洪捷给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这就是个幽默的小品嘛。

这个简单的小说当然不是契诃夫最好的小说,与7卷以后的契诃夫相比,它太过轻佻。7卷以后,特别是著名的《草原》以后,契诃夫才收敛脾性,真正向大师的序列进发了。

但是,为什么要提及这么一个不太显眼的小说呢。从内容上,我们只能看到契洪捷的调皮。这时候契洪捷还很捣蛋,他还不知道严肃是怎么回事。

这里要说的是讲故事的处理和周转,就在这样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小短篇里,过早地显露出契诃夫的小说天才属性。

我们先看这篇小说的第一段:

德烈别兹加火车站的站长名叫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姓谢普土诺夫。在刚过去的这个夏天,他出了点小小的岔子。这个岔子虽然分明微不足道,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很高的。由于这个岔子,他失去了新制帽,也失去了对人类的信心。

注意最后一句,因为这个“岔子”他丢了帽子,“帽子”这么小的东西,后面紧跟的是“人类”这个庞大的词,这两件东西并置在一起,不但滑稽,也显示出了事件本身不是斯捷潘重视的,帽子才是。

好,我们先把这里记住。

继续摘选下面的部分,玛丽的丈夫是怎么来到斯捷潘和玛丽面前的:

他们就凝神望着深不可测的远方。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铁道两侧,这儿那儿有些灯光在亲切地闪烁。那趟列车还看不见。……谢普土诺夫瞅着远方,却看见另一样东西。……他看见两个很长的黑影跨过枕木。……黑影照直朝他这边移动过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一个黑影,看样子,是人的身体,另一个黑影大概是那个人拿着的长手杖。

作者先让灯光照着来人,作者让斯捷潘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很长的黑影跨过枕木。这样读者就会以为这是两个人,因为两个黑影啊。当黑影近了以后,读者才知道其中一道黑影是人,另一道是这个人的手杖。这里就给了读者一个意外,给出了这黑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除了人,为什么要把手杖也写出来呢。且看后来斯捷潘逃跑过程的这句:

他回头一看,瞧见身后有个人影,带着手杖的阴影,很快地奔过来。他吓得魂飞天外,就又举步往前跑去。  

这个手杖正是斯捷潘逃跑的原因。也道出了,后来斯捷潘的逃跑不是因为丈夫,是因为害怕被手杖打。 

接着: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这些话,库察彼托夫就已经站在受辱的站长面前。受辱的谢普土诺夫大叫一声,赶紧钻到车厢底下去,一头撞在一个什么铁东西上。他肚皮贴着地,从车厢底下爬出去,顺着铁道的路基撒腿就跑。他跳过枕木,脚底下绊着铁轨,一溜烟往水塔那边跑去,活像一个疯子,或者一条尾巴上拴着带刺的木棒的狗。

这里是斯捷潘的逃跑过程,特别滑稽。最后一句“活像一个疯子,或者一条尾巴上拴着带刺木棒的狗。”这个描述简直不能再棒了,其疯狂、狼狈形象已经印在我的脑海里忘不掉了。

也许这些叙述已经很好,但只是作为一个小说家应有的能力。

别急,在小说的结尾,契诃夫的天才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了。我们且看小说最后:

谢普土诺夫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好歹磨蹭到车站上,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醒过来,他没找到他的制帽和一块肩章。他直到现在还感到羞愧。

一定要非常注意这一句:“第二天醒过来,他没找到他的制帽和一块肩章。”斯捷潘丢了制帽我们早知道了,开头作者已经告诉我们了,还拿来“人类”这样的大词企图压倒我们。但是肩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多了一个肩章。开头明明没有肩章,只有制帽。

这里微小的区别,暴露了契诃夫这个伟大的小说天才。

通过第一段我们已经牢牢地记住,斯捷潘只丢了一件东西,那便是制帽。丢了制帽很使心疼,虽然契诃夫没有直接写丢了制帽,但是他从这句区别里我们能够想象,在斯捷潘仓惶逃窜的过程,在那天晚上斯捷潘就知道他丢了帽子。因为帽子戴在头上,他很容易发现丢了帽子,因为天黑,也因为受伤和沮丧,当天晚上他顾不上去找帽子。而这个肩章因为小,不那么明显觉察,逃跑的夜晚已经丢掉了,可斯捷潘是在第二天才发现丢了这个肩章的。

我们都在晚上打过架或者逃跑过,要是丢了帽子这么个显眼的东西,我们当晚就能发现。而衣服上的小东西,我们往往是第二天才发现的,比如:“哎呀呀,我衣兜的扣子丢了呢。”

从这个角度讲,早期的契诃夫“绝不是山羊打喷嚏”(一八九一年契诃夫写给阿谢苏沃陵信中的一句话,意思是绝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一八八三年还是契诃夫刚开始写作的年份,碰上《花絮》杂志。他曾写信给《花絮》杂志主编尼·亚·列依金:

……我特别乐意给《花絮》写稿。您的杂志的倾向、外貌、经营的得法、吸引了不止我一个人——过去如此,现在也还是这样。

怪不得契诃夫人缘好,尽管因为字数限制和幽默风格“给我带来不少苦恼”,他还是把话说得这么好听。这时候是他一直在适应杂志的风格。《花絮》杂志是彼得堡的幽默周刊,契诃夫给它写稿前后有五年之久,除了初尝写作的缘由,也间接说明了这个时期的契洪捷为何那么的顽皮。尽管限制重重,那也挡不住作者天才的光芒时时迸发。


2


如果说《站长》是契诃夫的非典型小说,那么再说一个典型小说,就是契诃夫早期小说里著名的《苦恼》。这篇小说处在契诃夫小说全集第四卷的位置,发表于1886年《彼得堡报》第二十六号《短文》栏目内,署名安·契洪捷,比《站长》晚了三年,成熟一些,也有了悲凉底色,可以说是名篇了,尽管也是篇短小作品。列夫·托尔斯泰曾把《苦恼》列为契诃夫的最佳小说之一。

故事讲的是马车夫约纳的儿子死了,可是他无处述说悲伤。作者精心安排了几个人,也就是马车夫拉的人,就像现在的出租车司机想跟客人聊天一样。头一个遇见的是军官,第二个驼子。第三个开始了变量,不是客人了,是仆人,第四个是跟他一样的年轻车夫。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话,老车夫根本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最后约纳只能让跟他的马儿说话。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疼的故事。这是一篇精心布局的小说,毫无破绽。

而且在小说的开头,就已经讲述了车夫和马的状态: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得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

被雪盖住以后,约纳一动不动,小马也一动不动,这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到这里便已经很好,我们总会被这篇小说的内容打动。

请注意,这篇小说叙事上遇到的人物明显是依次降序,军官、驼子、仆人、车夫,最后即使跟他地位一样的车夫也不愿听他说话,好歹他们都是人,他们的降序只是地位尊卑的降序,当把倾诉对象从人降格到动物,就是在人的界线以外了,人与动物是有一条明显的界线,作者轻轻地就滑过了这个界线,让约纳轻轻地滑进了动物的行列。

M.Efimov为契诃夫《苦恼》创作的插图,1903年

但是这篇小说除了这些,除了作者要说的主旨,我还轻轻地摸到一个微小的细节,就是约纳在找到马与马诉说之前干了什么。

“去看一看马吧,”约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注意这句“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这些都是什么?植物,甚至天气连植物也算不上,只是一种气候,他想起它们干什么。因为燕麦、草料都是马儿可以吃的,天气是天气恶劣,这就继续降序了,这是动物以下了,是植物,不是活物,是静物。我注意这个细节肯定不是契诃夫的本意,但它令我想到了继续的降格,比如约纳的马车,还有小说的开头大雪啊,房顶啊和帽子,还有小说中间的缰绳、鞭子、街灯等等。如果没有这篇小说的次第降格,我很难注意到小说里底部事物。

小说看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根本不值一提,连小事也算不上。有一年过年时候我回了老家。一天早晨,冷极了,我披着棉袄出门,去干什么我忘了,又进门来了。然而门把手,挂住了棉袄的袖口。我不知道,是棉袄的袖口还是门把手不让我进门了。我转身把袖口从门把上别开,抬头的一瞬,那是什么呢?一条柏油大路,路的后面是一条涸泽的河,河面上雾气蒸腾,再往后的广阔麦田,麦苗挂着白,太阳打下来,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这就是小说的力量。

抛开小说叙事的功能,这些静物抓到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没用。但我绝不会放过它们,甚至误读也在所不惜,犹如绝不放过那个叫契洪捷的人。


3


既然都说了契洪捷,那是避不开契诃夫的,也简单说说对契诃夫的误读吧。

契诃夫,1893年

1896年是个艰难的年份,这时候契诃夫已经是响当当的契诃夫了,这个年份在十卷本的小说全集里处在最后一卷,给我一种他即将离去的错觉,实际上,离作者逝去还有八年。这一年作者只写了一部中篇,名叫《我的一生》(又译《我的生活》),发表以后遭到了强烈批评,他觉着再次不可避免地被误读了。他无可奈何,把气撒在了审查上。他在这一年的某一则日记里说:

……书报检查官把我的中篇小说搞成了什么样子啊!这真可怕,可怕!这个中篇小说的结尾变成沙漠了。……

啊呀,原谅我,我搞了个大错,这不是他的日记。是契诃夫1896年11月8日写给阿·谢·苏沃陵的信。

对于契诃夫这一年的一则日记,我同样搞错了,我也把契诃夫误读了。这则日记,全文如下:

从邻居B.H.谢明科维奇那里听到这样的话:他的伯父是那位有名的抒情诗人菲特,可据说过莫霍瓦耶街的时候,有着一种一定要把窗子拉下来对着大学吐一口痰的习惯,他故意咳出来,呸的一口吐了出去。马车夫也摸着了他的这种脾气,每次经过大学面前一定把车停了下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第一次读的是时候不够仔细,造成了误读。我读到的是这样的内容:

从邻居B.H.谢明科维奇那里听到这样的话:他的伯父是那位有名的抒情诗人菲特,可据说每次谁的马车过莫霍瓦耶街的时候,他就一定打开窗子对着马车吐一口痰,他故意咳出来,呸的一口吐了出去。马车夫也摸着了他的这种脾气,每次经过他的窗子下面一定把车停了下来。

有时候,这样全然的误读有另外一种永远等待、甚或挑衅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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