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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死人复活 | 孙一圣

孙一圣 骚客文艺 2018-10-10


本       文       约       30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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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有大量细节,文学的细节不是那种事无巨细的大面积铺陈,不是那种记录似的、滴水不漏似的全面描述。僵死的机械的描摹,不是文学的细部。文学的细节,是生动饱满,是活的。

在小说里,有时候一句速度很快的话或者一句很普通的话,也能给出细节。

乔伊斯的小说《死者》的结尾也同样令我深思。前面乔伊斯花了很大篇幅讲了晚宴。后面当宴会散去,加布里埃尔和格丽塔回到家中。半路上,格丽塔因为听到一首歌,想起一个为她而死的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几乎已经忘了。格丽塔十分伤心,因为她说是她害死了那个男孩。男孩一直病着,在她离开的那个晚上,男孩站在雨里淋了一晚上,一个星期之后,男孩就死了。所以,格丽塔说是她害死了男孩。在这个关键情节上,作者有着自己的态度来描述两个人物。在格丽塔跟加布里埃尔讲述男孩淋雨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求他赶快回家去,告诉他淋在雨里会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说他不想活了。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清清楚楚!他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

请注意最后一句话:“他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而不是说站在树下,只是说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这里“墙的尽头”的范围是比较大的,可能在树下,也可能只在树的旁边,而非树下。如果说站在树下,那么,就有可能稍微减轻了那么一点格丽塔身上的罪责,但是格丽塔在给丈夫讲述这个事情的时候,这句话表明了,她潜意识地把罪责使劲往自己身上加重了,以至于,年深日久,甚至成了一块心病。这才有了这部小说。

我们再看加布里埃尔的反应。他听妻子讲完这件事,走出了门去,外面下着雪。撇开这个结尾作为《死者》最著名的场景不谈,我们来看看加布里埃尔的心理。在倒数第二个自然段的开头,是这样的:

大量的泪水充溢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任何女人有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这样一种感情一定是爱情。他眼睛积聚了更多的泪水,在半昏半睡中,他想象自己看见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嘀嗒的树下。

请注意这最后一句话,“他想象自己看见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嘀嗒的树下”。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加布里埃尔明明没有听见年轻人“站在树下”的表述,但是当他回忆的时候,年轻人却站到了树下,这种潜意识的挪动说明了加布里埃尔的心理——他爱着格丽塔,他很不希望这个年轻人为了格丽塔而死。所以他内心深处悄悄把格丽塔的讲述改动了这么一点点。正是因为这一点的改动,也减轻了格丽塔的罪责,年轻人就有可能不是被雨淋过,病情加重而死的。加布里埃尔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格丽塔逃责,只是希望她对那个年轻人的思虑减少,这样他们之间就有可能不是“爱情”了。

为了准确,不至于使因为翻译而使我误解。我找来两句话的英文,分别如下。

这一句是格丽塔讲述的:

He was standing at the end of the wall where there was a tree.

这一句是加布里埃尔的想象:

He saw the form of a young man standing under a dripping tree.

尽管我的英文很烂,但是,还是能够看出,第一句没有说树下。而第二句则明确地显示出“under”这个词。

这里简单两句话的变动。格丽塔拼了命往自己身上揽责,说自己害死了男孩。而作为听众加布里埃尔,却拼命为格丽塔去责。

你看到吗,虽然写的是这一对夫妻的细微变化,但他们的行为突然让“死者”活了过来。

卡夫卡的《在流放地》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有谁注意这篇小说的结尾:

士兵和被判决者在茶馆碰上了熟人,被留了下来。他们一定很快就摆脱了熟人,因为旅行者刚走到通向小船的长石阶的中央,他们就已追上来了。他们大概想在最后一刻逼迫旅行者把他们带走,旅行者正在下面跟船夫商议的摆渡到轮船去。那两个人飞快地冲下石级,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喊叫。等他们到下面时,旅行者已上了船,船夫正把小船撑离岸边。他们还可以跳上船的,但旅行者从船板上举起一根打着结的粗绳,威胁他们,不准他们往上跳。

叙事走到“他们一定很快就摆脱了熟人”这一句很奇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视角一下子跳给了旅行者。卡夫卡并没有去写他们怎么摆脱熟人的,而是以旅行者的角度,做了猜测,用了“一定”这个词。这里的视觉转换,是为了让读者停一下,不要那么快地跟着句子走。因为,自从行刑者死亡以后,句子行进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到了这最后一段,句子的速度就更快了。所以,这一句是为了最后一句做缓冲用的。

请注意最后一句:“他们还可以跳上船的,但旅行者从船板上举起一根打着结的粗绳,威胁他们,不准他们往上跳。”不要把这一句滑过去,这样一个打结的粗绳真是非常好看。看完小说,再看到这个打结的地方,我一直念念不忘,持续了很多天。绳子是不具有攻击性的,尽管粗,但很软,一打结,武器的属性立马出来,即刻改变了原来的绳子的属性。这个真实的具象感,特别生活,特别普通,普通到我们从没察觉,一旦提取出来,就很厉害,突然让这个句子,让这根绳子活了起来。

把绳子打结以后,紧跟着一个词“威胁”,打了结之后,再出来“威胁”这个词,就非常迫不及待了。不然,绳子没有武器的属性,何谈“威胁”士兵和被判决者呢。在这里“打着结”这个词,作者可能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到卡夫卡这种作者这种份上,自然而然的流露。他本身的文学素养导致了他很自然地写出了这样的细节,而作为读者忽略了这类细节,是一种罪过。

余华有个短篇小说叫《朋友》,是我最喜欢的短篇之一。

我觉着也许余华从《在流放地》得到过启示。可无论他有没有得到过启发,这都是一篇非常厉害的小说。也令余华走进了短篇小说大师的行列。余华让主角跟另一个人打架,另一个人拿着菜刀。主角刚从澡堂出来,拎着湿毛巾。两个人就一人用湿毛巾一个人用菜刀打架。最后,毛巾把菜刀打败了。毛巾沾湿之后就具备了武器属性——在这里,跟卡夫卡笔下打结的绳子性质一样。只不过,卡夫卡把这个结放在了普通的句子里,更隐秘。余华把这一点,作为小说核心来写了。而且,余华也是从生活的实际经验出发,是从生活里提取出来的。

另外,关于余华的这个小说,我想多说几句。这个以《朋友》为题目的小说,开头就不一样,他是以两个敌对的主角作开端的。“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准备去杀石刚。而且他要杀石刚的原因非常简单,不是有深仇大恨,仅仅因为石刚打了昆山的老婆,而且他老婆该打,因为昆山的老婆到处搬弄是非,惹怒了石刚。这一点昆山知道,而且都是昆山说出来的。但昆山还是要杀了石刚。简简单单交代,事情有了原委,两人的性格也铺陈了出来。而且,《朋友》这一篇从写作上是困难的,因为就打架的工具来说,菜刀是很难遇到毛巾的,也更难让湿毛巾顺理成章。余华让昆山去找石刚的时候,石刚还在澡堂洗澡。“澡堂”真是一个好地方,顺理成章地就会出现毛巾,毛巾打湿也不在话下了。

昆山和石刚,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识。当他们打过这一次以后,第二次相逢,并没有如“我”预期那般,再次打起来,而是谈笑风生,为此成了朋友。然而,他们也点到为止,也没有再深交。《朋友》道出了朋友的真谛,那些亲密无间的朋友才真正可疑。

湿毛巾和打结的粗绳一样,厉害的地方在于,都是从现实的基础出发,以此来叙事。从某种程度上,要比博尔赫斯的一篇名叫《遭遇》的小说要高明。那个小说只是刀子的延伸。大致内容是两把刀子的主人很久以前用两把刀子打过架,两人早就死了。在很久以后,两个打架的人,同时拿到了这两把宿怨已久的刀子,就用这两把刀子打了起来。小说里说,不是这两个人在打架,而是两把刀子在打架。

这种延伸乍看很好,但耐不住琢磨。起码这篇,博尔赫斯非但没使两个死者复生,刀子的活,也令人疲惫。

前段时间,我到协和医院看病。挂的是专家号。不像普通号,专家号的病人基本都死期将至,一排队我就心情阴郁,所有人死气沉沉,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急着奔向死亡。我坐上扶梯,等扶梯到尽头,前面的女孩到达地面时,突然皮了一下,跳了一下才着地,衣摆飘动。好像扶梯的电力没有足够的力量帮她上来,她只有跳一下才能把自己送上来。这个时刻,我和其他人都是死人,只有她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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