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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望不到卡夫卡的马屁股 | 孙一圣

孙一圣 骚客文艺 2019-06-04



本       文       约       3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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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我在单向街等一位朋友,朋友还没到,我没看我带来的那本书,便抽了书店的一本书看。书名是《卡夫卡是谁》,作者:(英)里奇•罗伯逊,译者:胡宝平,译林出版社的牛津通识本。残雪作的序言,我把序言跳了过去。不过一忽,几乎翻了大半,并且给我记下了其中一个很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是卡夫卡《变形记》之前还是之后的写作,如果说《变形记》是阳本,那么这个短故事很可能就是阴本。这也是一个变形的故事,但与《变形记》是相反的。这篇短文不过五百字,名叫《新来的律师》,全文如下:

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位律师,他是布采法卢斯博士。从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他做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战马时的样子。当然,了解情况的人会发现一两个地方。几天前,在前院的台阶上,我亲眼目睹,一个很平凡的法院门房以定期看赛马的人才会有的专业眼神,满心佩服地注视着那个律师高抬脚步拾级而上,脚踩得大理石台阶噔噔作响。

法庭基本上同意接受布采法卢斯来做律师。人们以非凡的洞察力告诉自己:布采法卢斯在当今社会秩序下处境困难;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他的历史价值,起码值得他们带着同情心接受他。如今——这无可否认——再没有了亚历山大大帝。虽然确实有很多人知道怎么杀人,也不乏用长矛刺中宴席对面的朋友的本事,还有许多人嫌马其顿太狭小,所以都咒骂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利浦。然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带领大家到印度去。就算在当年,印度的大门虽然可望而不可及,但是国王的剑指明了它们的方向。今天,这些大门已经移到别的更遥远、更高贵的地方去了。没有人指出方向;许多人虽然握剑在手,但就是挥舞挥舞而已;剑在动,目光努力跟上,却是满目茫然。

因此,像布采法卢斯那样,一头钻进法典堆里也许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他自由自在,胁腹不受骑士缰绳的控制,借着宁静的灯光,远离伊苏斯战役的喧嚣,一页一页地翻读着我们古老的典籍。

这是一匹战马,而且是亚历山大的战马,但是许多年过去了,亚历山大大帝早没了,马其顿王国还在,这匹战马做了律师,他通过学习上进,做了博士,进而争取到了律师一职。

这篇小说不是第一人称叙事,开篇就出来一个复数视角,那就是“我们”,与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开端一样,给我们造成了一定的迷惑。《包法利夫人》开头也如是: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李健吾译)

这两个同是第三人称小说,却是第一人称复数开的头。

这位新来的律师是曾经一匹战马,但他现在是人,因为作者用了“他”,而非“它”。他是怎么变成人的,没有交代,就像《变形记》里没有交代格里高尔·萨姆沙是怎么一觉醒来变成一只大甲虫的。

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

但是我们还是能够看出蛛丝马迹,他在成为律师之前是一位博士,博士是需要通过学习才能成为博士的,我想以此推论,我们能够晓得,这匹战马是通过学习,一步一步同着博士的步伐学成人的,通过学习学成了人。

但是,我们现在还是能够看出他以前马的样子的,但是以什么方式发现的呢。请看这一句:

几天前,在前院的台阶上,我亲眼目睹一个很平凡的法院门房以定期看赛马的人才会有的专业眼神,满心佩服地注视着那个律师高抬脚步拾级而上,脚踩得大理石台阶噔噔作响。

我们不会遗漏这样一句脚踩得大理石台阶“噔噔作响”,这是马蹄子才能做出的动作。这个“噔噔作响”十分明显,就能让我们发现,这是一匹马的脚。而且在《卡夫卡是谁》的这本书,作者也对这篇做了讲解,也十分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噔噔作响”。这是卡夫卡交给我们的一次惊喜。

然而,卡夫卡的天才体现在前一句,我们一定要注意前面一句:

一个很平凡的法院门房以定期看赛马的人才会有的专业眼神,满心佩服地注视着那个律师高抬脚步拾级而上

法院的门房是个赛马迷,赛马迷的专业眼神,这样发现这位新律师漏出的马脚才符合逻辑,如果作者直接写一个人发现了马脚,是可疑的。这个赛马迷才有资格发现马匹,这个赛马迷的专业的眼神,发现马脚,才至关重要。

我们继续,再看这一句的前面是什么:

我亲眼目睹

这里出现了“我”,而且不是“我”发现的,“我”发现了门房,门房的发现使他“露出马脚”。不是我直接发现的,是通过了一层折射,门房是折射给了我。

这里“我”只出现了这一次,是对开头“我们”的一次提醒,也把“我”从“我们”里抽了出来。

同时,当我的朋友到来之后,我把这篇东西拿给他看,就以上讨论我们达成了一致。

我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也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但是我不喜欢卡尔维诺,因为卡尔维诺太聪明了。他不适合写小说,他的小说不可避免机锋遍布,因此,以他的聪明他也发现了小说里的这等秘密。在他的《寒冬夜行人》的第九章《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他同样做了这样的处理。但是卡尔维诺有他的弊端,且不管上下文内容如何,先看他的这处文本,这是一场交媾场景:

我对真纪子的呼唤她并非没有听见,窗户纸外面姑娘的身影站住了,跪到地板上了。喏,她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心中的欲火也在燃烧,她紧咬着嘴唇,圆睁着眼睛,好奇而又气愤地注视着我与她母亲的每一个动作与声息。观察这个场面的并非她一人,在过廊尽头另一扇门框里一动不动地还站着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补田先生站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他目不转睛地不是望着我与他妻子,而是望着注视着我们的他女儿。宫木夫人的兴奋反映在他女儿的目光中,再折射到他那冷漠的眼球里和紧闭的嘴唇上。

这里卡尔维诺的处理十分高明,他没有让丈夫直接了当地去看妻子与别人的交媾,而是通过了女儿的转折。

到了卡尔维诺这个份上,已经很厉害了,但是仅仅做到这些是不够的,伟大小说家之间的较量往往就在细微之处。很显然,卡尔维诺的聪明相较于卡夫卡就是笨拙了。因为卡尔维诺太聪明了,实在是聪明到根本忍不住,忍不住就把“折射”这个词明目张胆地放到文本里了,而且还多添了一个“反映”这样的词语,看见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气得我真想给他一拳。

卡夫卡则不然,他从不在他的想象力上多做停留,他总东躲西藏,当他意识到他的想象力过剩的时候,他就开始往现实里扳了,要把他的想象努力跟现实打个平手。《变形记》如是(变形以后,从第二句开始以大甲虫角度的极度写实),《在流放地》也如是(对这个复杂机器的精密的描述),我想这可能也是卡夫卡老是不能与自己和解的原因,他总处在焦灼的状态,要把自己的想法跟现实处在一个相等的天平上,这样相反的东西想要和平共处真是何等困难。

弗朗兹·卡夫卡

回到这篇文本,最后,我们来看小说的结尾。

因此,像布采法卢斯那样,一头钻进法典堆里也许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他自由自在,胁腹不受骑士缰绳的控制,借着宁静的灯光,远离伊苏斯战役的喧嚣,一页一页地翻读着我们古老的典籍。

注意最后一句,“一页一页地翻读着我们古老的典籍”,你发现了么,是什么在一页一页翻阅书籍,是手,是曾经作为前蹄的双手。这个结束也回应了开头的后蹄——也就是双脚的噔噔作响。

但是卡夫卡愣是什么也没写,没说前蹄没说双手,指给了我们“一页一页”这样的场景让我们去想象。

无论变形,还是现实生活,卡夫卡写人写物往往迅速地抓其本质,就比如《城堡》里他写过一个精心的观察。

那是几个人聚在一块发笑,谁开了个玩笑,有时候并非所有人都听懂了,但是为了避免尴尬,所有人都会笑起来。我们也会经常遇到这种的场景,但是你注意过没有,这些笑的人中有什么区别呢?

在《城堡》的第九章有这么一句: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佩披连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弄懂,可是她的笑声却最响。

卡夫卡给了我们明确的交待。这种区别是,没有听懂的人往往笑得最响亮。因为她怕别人知道她没听懂,她怕引起怀疑。

这是天才的发现。

《城堡》写于1922年,1926年由布罗德整理出版。18年后,也就是1944年5月,与卡夫卡相隔万里的中国作家张爱玲写出了一篇名叫《鸿鸾禧》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苏童做过多次推荐,这不是张爱玲的名篇,我看过之后同样十分喜欢。这篇小说的结尾与《城堡》里的这一句如出一辙,原文如下: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这两个句子相似得有点过分,简直一模一样。这里绝没有抄袭,不会是张爱玲抄袭了卡夫卡。作为同样优秀的作家,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写出了自己应该写出的部分,否则那是他们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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