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腹黑更腹黑的告密者 | 风行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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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维行从小就喜欢收集东西，从香烟盒、邮票、旅游景点的门票到糖纸都仔细地分门别类地藏好。他的爷爷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他是家里长房长孙，从小就被寄托了厚望。每天做完作业以后要到爷爷面前背《汤头歌》和《黄帝内经》，他颇以为苦。

他爷爷躺在已经用得油光发亮的摇椅上听他背，手里端着水烟筒，另一只手拿着点烟的纸媒子。偶尔吸一口，水烟筒呼噜呼噜的响，旁边卧着一只大白猫。爷爷眯着眼似听非听的样子，但只要他一个字错了，马上就觉察到了，发出“唔”的一声，欠起身子然后用纸媒子指着他说：“从头开始！”背不出来晚上不给吃饭，孔维行奶奶怕他爷爷，只好站在远处无限同情地拿眼睛看着他。孔维行爸爸和他妈妈更不敢说话，看见他受罪装作没事人一样。孔维行觉得孤苦无依。他爷爷有句口头禅：“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

他将来是要继承家里的医术的。他爷爷是儿科圣手，当地人家里小孩有毛病都是找他爷爷来看的。什么小儿积食，受惊发热，三帖而起，人送外号叫“孔三帖”。

他爷爷是市里的民主人士，只要市里开什么政协会议，他爷爷一准让他奶奶找出那件出客的毛料中山装，燃起炭火用烫斗烫得平平展展的去参加会议。

他的眼睛怕风，出门时要戴墨镜，手里拄一根红黝黝的藤条拐杖。这一天诊所的外面就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因公外出，休诊一天”，大家都知道孔老先生要到市里开会去了。他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招呼，人家说：“孔老去开会呀！”孔老回答：“唔”，然后点点头。在人家敬重的目光中坐上三轮车，然后吩咐拉车的王老六说：“到政协礼堂——”

孔维行高中毕业以后考的中医学院，孔老先生很高兴，在家大宴街坊邻居，那个月所有来看病的人不收诊金。

在孔维行的记忆中，他爷爷除了看病、开药方、抽抽水烟、下围棋之外好像没有其它爱好。经常来下棋的是马相礼老先生，也是个中医，专精跌打损伤。有人说马老先生会柳条接骨，孔维行有一次问马爷爷，他听了说：“胡扯八道！”

马爷爷每个星期天下午来，这是雷打不动的。他留着山羊胡子，中式对襟褂子，蹬一双圆口皮梁的布鞋。每次来都要在门外喊一声：“继庸兄在家吗？”孔维行他爷爷字继庸，但他这个字好像专为马爷爷所设的，也只有他一个人够得上称其为继庸兄，别的人都喊他爷爷为孔老或者孔老先生，连市里的大官也是这么称呼的。

在孔维行的记忆中也只有马爷爷一个人这样称呼他。马爷爷的脸红扑扑的，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进门看到孔维行就伸手在他头上摸一下，然后夸他头长得好，长大一定聪明，然后摇头晃脑地说：“不得了！不得了！”

孔维行的爷爷说：“小孩子不经夸，哪里就知道他将来做什么。”

马爷爷夸完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块手绢，里面包了几块牛奶糖。他说：“喊马爷爷——给你糖吃。”“马爷爷好。”“哎——哎”，马爷爷摸了摸山羊胡子把糖递给他，然后在他头上拍一记说：“去玩吧！我跟你爷爷下棋。”

下棋的规矩是早就定下的，上周他爷爷执黑先行，这周就轮到马爷爷执黑先行。孔维行他爷爷怕他玩棋子把棋子弄丢了，特为买了两盒钮扣。一盒白的一盒黑的，预备弄丢了好补上。结果孔维行拿这两盒钮扣也学会下围棋。所以他们两位老人下棋，他可以在旁边看，只不许乱说话。

他丝丝地吸着回涌到嘴里的糖水，眼睛来回扫视棋盘。棋下到紧张的时候，爷爷会佝偻着背轻轻地摇晃，马爷爷会不断地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喉节上下滑动，似乎在吞口水。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的大自鸣钟一格一格地走着的声音。伏在五斗橱上的大白猫眼睛慢慢地眯上，过一会儿又睁开。它抬起头看看又将脑袋舒舒服服搁在前爪上接着睡。

两位老先生下棋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连孔维行他奶奶进屋拿东西都轻手轻脚的。一下午一局，大概天黑的时候结束。如果没有下完，下个星期复盘接着下。照例孔维行的爷爷会留马爷爷吃晚饭，马爷爷坚辞说：“继庸兄，耽误你一下午时间了——走了。”

临走的时候站在门口还要说几句，“继庸兄，现在这个形势一片大好。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孔维行爷爷拱拱手说：“老朽就这么点本事，如果能多活几年，还是想将自己这些年行医的得失写下来，不过——”马爷爷站住，但是见孔维行爷爷不想说，就摆摆说：“走了——”孔维行他爷爷站着，看他走远了回来把门轻轻地掩上，然后吁了口气。

现在孔维行也是人到中年了，他的爷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马爷爷在他爷爷去世之后没几年，中秋节跟家里人聚餐喝了点黄酒，忽然中风也去世了。

孔维行在医学院学的是西医，后来从医院辞职出来创办了一家妇产医院。拿他的话来说，就是他干的是他爷爷那个行当的上线。现在医院交给别人管理，他则一心一意玩起了收藏。先是在古玩市场淘换些小古董，玩得很杂，什么瓷器、书画、文玩小杂件都收。后来慢慢开始收一些清末民初的手札以及药案什么的，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跟我认识了。

前些日子他跟我说一件事情，他说：“我在一个收旧书那里收到一点东西，你猜猜看是什么东西？”我说：“难不成是明版书。”他说：“比那个有意思。那个卖旧书的看我志在必得，价开得很高。”我说：“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我爷爷写马爷爷的告密黑材料！当时我一看都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接着说：“是一堆小本子，上面字我一看就认识。别人没我爷爷那笔好字。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某日马爷爷讲了什么话，他有哪些坏思想。这种东西我花多少钱也得买回来呀！”“这是哪来的？”我问。“据收旧书的人说是一个单位档案室里清出来的。”

我说：“你爷爷真腹黑呀！”他接着说：“比这个更腹黑的是我后来在这堆资料中又翻到马爷爷告我爷爷的黑材料，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上头信任的人，背靠背。互相监视着对方，这个你想不到吧！”我笑笑说：“那你有什么感觉？”孔维行说：“当时看到我浑身发冷，觉得嘴里发苦。原来马爷爷的牛奶糖里包着的是毒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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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及正文图二来自电影《吴清源》剧照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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