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湿头发 | 钟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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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笠贞之助做导演之前曾是一名当红演员（男扮女相），由于种种变故，他成为了自由职业者，以先锋导演的身份活跃于影坛。后得益于川端康成相助，又导演了由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疯狂的一页》，改头换面、获得成功。不过影迷们最熟悉的是他拍摄于1953年的《地狱门》。本片获得第七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最佳影片。

《地狱门》海报

看这部影片之前，我读过叶灵凤散文集《霜红室随笔》（海豚出版社，2012年出版）里的一篇文章，得知衣笠贞之助的这部代表作其最早源头是来自中国六朝时期刘敬叔所著的《异苑》。

记得读毕叶灵凤复述的这则（原文）故事，脊背发凉。颇觉世事之蹊跷神秘。我曾给一个朋友讲过这则故事，他更觉得人事诡异，搞得他每次出远门要回家前，总会请高人算一卦，趋吉避凶。

《地狱门》是衣笠贞之助根据菊池宽的小说《袈裟之良人》改编拍摄的。而菊池宽的创作灵感（来源）则来自日本古典史话《源平盛衰记》（芥川龙之介也根据这则史话写成了小说《袈裟与盛远》）。

电影构图细腻、古朴雅致，极具东方意蕴。故事内容仿佛一则古老寓言，颇有禅意。死亡与救赎、痴迷与觉醒，一如地狱门前那位弹三味线的盲者（其手中家伙之造型颇像欧洲鲁特琴）唱出的叙事歌谣。本片之所以好看且耐人寻味，是导演把片中人物的个性一览无遗地展示出来。

很多导演都说过他之所以拍电影，只是因为对“人”有着永远的好奇，而拍电影就是观察、分析、捕捉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性。影片主要人物：两男一女，由于截然不同的性情的碰撞，导致了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盛远的粗暴，执着和冲动的情欲；

袈裟哀愁、纤弱外表下果断、刚烈的性格，以及她的善心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渡边渡（袈裟丈夫）的高尚、理性和隐忍。

该片讲述12世纪平清盛掌权的时代发生叛乱，武士盛远救出宫女袈裟（她乃自告奋勇作公主替身诱敌追捕），被其美貌深深吸引。很快，叛乱就平息了，朝廷给有功者论功行赏时，众将士要田要地要爵位，而盛远只是请求主子赐袈裟做他妻子。他这请求招来朝上众人讥笑。盛远这才知道，原来袈裟是朝中重臣渡边渡的妻子。

盛远请求把袈裟赐给他做妻子

可是情欲之火熊熊燃烧，令他万分痛苦，他借机与渡边渡较劲，想挑起决斗；后者不想与其陷入仇恨，避而远之。于是盛远又对袈裟及其祖母进行威胁，扬言倘若袈裟不顺从他，她的丈夫也得死。

爱欲死亡，如影随形，袈裟深知孽缘难消，生出一计。于是假意顺从，同意盛远在夜里来杀她丈夫。观众有些想不通的是，面对盛远的野蛮和胁迫，袈裟怎么不将实情告知丈夫，两人一起商量计策，想法设法将他制服？

袈裟假意顺从盛远

袈裟明白，欲火中烧的盛远已经不可能罢休了，倘若那样，只能更加激起他心中的仇恨，反而变本加厉，日子终不得安宁。

盛远前来行凶的那晚，袈裟与丈夫饮酒弹琴，丝毫不知情的酒醉丈夫在她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而后袈裟走去丈夫的房间躺下，等盛远来杀。

戌时，盛远到来，一刀下去，发现死者竟是袈裟！

刹那间，盛远幡然醒悟，隔天剃头做了和尚，进了地狱门。

盛远踏入空门

想一想，仿佛一切已注定，影片一开始，盛远救了作为公主替身的袈裟的性命；这性命，在影片结束时又作为丈夫的替身被盛远所断送。

扮演袈裟的日本演员京町子在片中美得不可方物，也有观众说她“亦人亦鬼”（正如她在黑泽明《罗生门》和沟口键二《雨月物语》里的人物表现）。虽然说法不一，但正因如此，我们就更能明白盛远的魂何以被她强力勾走。1955年夏济安先生给弟弟夏志清先生写信，也谈及这部电影，“色彩极美，京町子的演技卓绝，东方温柔娴静女子的诱惑，描摹得透彻极矣。”

京町子饰袈裟

二

菊池宽小说《袈裟之良人》与电影不同之处是，受到威胁的袈裟，迫于无奈，只得满足了盛远的欲望。可是盛远得寸进尺，他要永久得到袈裟的欢爱，这就必须要将袈裟丈夫除掉。袈裟知道孽障上身已无法解脱，唯有一死。

如此打定主意后，袈裟假装愿意跟盛远合谋杀掉丈夫。她跟盛远说，夜间她要为丈夫沐浴洗发，到时再将他灌醉上床，你摸黑来时，只要摸到湿发的头，就可以下手。盛远信以为真，按时前去，摸黑摸到湿发的头，一刀割下，提头回家，大惊失色：是袈裟！

原来袈裟灌醉了丈夫，又故意打湿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响任盛远杀了，孽缘就此了却。芥川龙之介的《盛远与袈裟》则走得更远，在此不赘。

盛远误杀袈裟

三

叶灵凤提到的刘敬叔《异苑》的这则故事，翻译成白话文大意如下：

北海有一个叫任诩（字彦期）的人，结束十年军旅生涯，要归家了。出发前，他找人算一卦。卦辞说，不是屋子，不要睡去；不是白天，不要洗浴。他和数十名退伍兵结伴而行，一日遇到雷电暴雨，众人皆已疲累，纷纷倒在岩洞里昏昏睡去。大雨不停，他将要阖眼之际，突然想起“非屋莫宿”，马上提起精神，站立岩边。突然，岩崩石裂，除他捡回一条性命之外，其余人都被压死。

继续长途跋涉，任诩终于在暮色中回到家。他不知，由于自己常年在外，妻子变心有了别人。妻子和姘头知道他要回来了，遂起杀心；商议，当夜就动手，“以湿发为识”。于是妻子安排丈夫沐浴，洗去一路风尘。他又猛然想起卦辞，“非食时莫沐”于是马上将散去的头发梳扎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妻子突然心生惭愧，就自己洗了头发，而后披散着湿发睡在外沿。“通者夜来，不知妇人焉，斩首而去。”

叶灵凤记到这部日本古典史话的成书，比刘敬叔的《异苑》后了七百余年，他认为刘敬叔的这个故事当时很流行，传到日本，也就成了日本人自己的故事了。

我与尹奈尔散步时谈起任诩卜卦一事，觉得颇有意思，民间味道浓郁。她说卦辞要他注意的两点，实际可以应用在每个人身上。

1、警惕之心、忧患意识，时刻都要有的。尤在他途，更要注意，不能掉以轻心，哪能随随便便倒头就睡，人生地不熟，万一出点什么事呢！

2、晚上的确不宜湿发睡觉，（古人头发长又没有吹风机），阴（湿）气太重，隔天定会头疼，长期以往落下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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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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